第51章 奧瑪:真正的恐怖 (2)

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的訓練營不在了,眼前只有一片廢墟,很難相信能有人倖免於難。

我們從車上下來,跟在父親身後,和他一起查看損失情況。到那時爲止我們聽說美國人已經向阿富汗境內發射了七十枚巡航導彈。

美國人的攻擊太猛烈了,儘管已經過了一個月,那裡的戰士們說起那場襲擊時仍然戰慄不已。他們說那天我們離開以後他們還在繼續慶祝,所有人,無論是學員還是軍官,都在談論美國使館爆炸事件,大家都在激動的討論着首領的來訪。後來,毫無預兆地,周遭的一切就變得怪異起來。起初他們還認爲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了,周圍到處是一片明亮的白色。

父親解釋說:“你們看到的是導彈發出來熱量。”

突然,空氣中瀰漫着恐怖的氣息,到處都是巨大的爆炸聲,他們的耳膜都被震疼了。等他們意識到危險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很多人都在四處亂跑的時候喪了命。他們看着自己的朋友被炸成了碎片。

導彈所到之處無人能倖免,房子全被炸成了廢墟,地上到處都是大彈坑。他們告訴我說我的沙特朋友也死了,他的遺體散落在一個大彈坑裡。我問阿布·穆罕默德怎麼樣了,他們說他也被直接炸死了。阿布·穆罕默德是我通過阿布·祖布爾認識的一位沙特朋友。他們帶我去看他遺體碎片所在的那個彈坑,我看到眼前的景象,心中的憤怒難以言表。我以前所聽聞的種種消息使我迷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一會兒覺得很痛恨美國人,一會兒又恨父親。還有另外一個朋友也被炸飛了,那場金屬雨卷着他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最後在他身上留下了無數彈片。他受了很重的重傷,但還是活過來了。我聽說他的經歷後震驚不已。

那裡的動物也跟着遭了殃。阿布·祖布爾爲他那頭黑白相間的母牛和小牛痛苦不已,那兩條牛都被炸成了碎片。有人說看到那頭母牛被炸彈捲上了天,炸得什麼都沒剩下,就連牛皮都見不着了。不過他們在訓練營裡找到了那頭小牛的上半截身子。

生活真是讓人費解。後來很多天,那些勇敢的士兵一直都在談論那頭母牛和它孩子的死。

清楚了美國使館爆炸事件的更多細節之後,我更加動搖了。我想在父親籌劃發動更多襲擊的時候,西方國家的政府一定是在謀劃殺死我們全家。無論何時,只要一看到母親和弟弟妹妹們,我就擔心有一天他們也會被導彈炸得粉身碎骨。

那次的損失讓父親非常難過,但他很快就振奮起精神,跟過去一樣作爲最高領導去調查損失情況。我相信,父親一定正謀劃着報復。

很多天來,和父親還有他的下屬待在一起的時候,我腦子裡想的一直都是殺戮和死亡。我決定要談談殺人這個話題。我已經長大了,不會再像以前一樣直接提那些會讓父親生氣的話題。我沒有直接說我們最近遭遇的暴力殺戮,而是先問父親:“父親,蘇聯戰爭中你殺了多少人?”

父親沒理我。

我想我不能就這樣放棄,於是繼續問到:“父親,我真的想知道蘇聯戰爭中你殺了多少人。”

父親仍不理我,而我像個小孩子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問他這個問題,我語速很快,口氣很滑稽:“蘇聯戰爭中你殺了多少人?蘇聯戰爭中你殺了多少人?蘇聯戰爭中你殺了多少人?”

聽起來就我好像是瘋了一樣。不過我心裡卻一點兒也不害怕,那是我難得的一次一點兒也不擔心父親是否會處罰我:“父親,你肯定殺人了。”

父親周圍的將領和士兵都很吃驚,他們都沒說話,不過都盯着我,就好像我是個瘋子,大家要躲着點兒一樣。包括他的兒子們在內,從沒有人用這樣不尊敬的語氣對他們的首領說過話。

父親最後被我激怒了,終於回過頭來看着我,用很堅定的語氣說:“我是殺過人。我是領袖,我命令士兵殺人,我自己也殺過人。我殺的人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很多人死在我手裡,還有很多人死在我的命令之下。”

父親的回答並沒有讓我吃驚。但我還想知道更多的細節,於是我像個亢奮過度的停不下來的玩具一樣繼續問到:“父親,父親,這樣的殺戮和戰爭什麼時候纔會停止呢?我出生之前你就已經在打仗了,你爲什麼不換一種生活?你爲什麼不坐下來談談呢?爲什麼不休戰呢?我討厭打仗!我們不應該這樣繼續下去!”我甚至開始哽咽了,“我想離開這裡!我想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裡。求求您了,讓我走吧!”

那些士兵不知道該做什麼,只好陸陸續續都離開了,可能他們覺得我是太痛苦了,所以精神崩潰了。事實上,我可能真的崩潰了。

父親還是很冷靜:“兒子,你的職責就是留在我身邊。我需要讓我的兒子們留在我身邊。我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父親走了,我一個人坐在那裡。我很不滿意,但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放棄,我會堅持到讓父親允許我離開。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的行爲告訴我,我那時的確是處於崩潰的邊緣了。我開始鬼鬼祟祟地去坎大哈各個地區等父親。如果他去了某個辦公室,我就會在外面等他出來。他一出來我就從藏身的地方跳出來像念祈禱文一樣懇求他說:“我想離開這裡!我必須離開這裡!”

父親的聲音一直都是那樣低沉,他只是重複說他認爲最合適的話:“不可以,你必須在這裡。奧瑪,如果你不在這裡,那誰來繼承我的位子呢?你就像我的右手一樣,我需要你。你以後會是我的副指揮官。”

“不,父親,我不是指揮官。我想到和平的世界裡去生活,我想接受教育,我不想打仗,我想要自由。”我突然想起那些被炸得肢體殘缺不全、無法安葬的朋友,於是我說:“我不想被別人殺死。”

幾天後,有一次我正走在父親身後,突然覺得好像我馬上就要像阿布·穆罕默德一樣被巡航導彈炸成碎片,於是我開始自言自語,不過我的聲音很大,父親可以清楚地聽到我說的每一個字:

“我想知道父親您什麼時候停止這場戰爭?父親,您什麼時候停止這場戰爭?”

最後父親終於受不了了。他很生氣地轉過身來看着我說:“奧瑪!你怎麼能不停地問我這個問題呢?你會問一個穆斯林他什麼時候會停下來不再向真主禱告嗎?我會堅持戰鬥到死的那天!我會堅持戰鬥到最後一口氣!我永遠不會放棄爲正義而戰!我永遠不會放棄聖戰!”父親說完立刻轉身飛快地走開了,最後大聲地說了一句:“以後不許再談這個話題!”

我使父親的忍耐達到了極限。父親永遠不會放棄聖戰的,即使這意味着所有他愛的人,包括他的所有妻子、兒子都會因此而死,他也不會放棄的。我若要想從聖戰中全身而退,就必須大膽,還得制定周密的計劃。

在我做出出格行爲讓父親感到羞辱之後不久,父親騎馬時出了一次意外,受了重傷,這讓我極有罪惡感。那天我和父親激烈爭吵之後,我的兄弟們和我,還有父親的一些下屬,包括塞赫爾呂,一起在我們坎大哈的院子裡騎馬。父親也騎着一匹灰色的馬出來了,那是我的兄弟奧斯曼的馬,名叫塞科布。父親看到我們之後就加入了我們。隨後,我們開始在那個大概只有半英里長的場地上賽馬。父親右眼看不清東西,結果摔倒在圍牆邊上的一條大約有半碼深的溝裡——那條溝是用來倒垃圾的。當時父親一心想追上我們,所以騎得很快,頭朝下直接從馬上栽了下來。

父親的一個好朋友尖叫起來:“阿布·阿卜杜拉摔下去了!”父親的親信管他叫阿布·阿卜杜拉,意思是阿卜杜拉之父。

所有人都立刻反應過來,調轉馬頭去看父親。我穿過衆人,第一個來到父親身邊,幫父親擡起頭——我擔心他摔壞了脖子。父親沒有說話,但從他蒼白而痛苦的表情中我能看出來父親傷得挺重。不過就像平常一樣,父親是不會承認自己有任何不舒服的。塞赫爾呂轉身上馬,說道:“我去找輛卡車來。”說完就飛快地騎着馬消失了。

此時父親已經掙扎着站了起來,拒絕讓任何人去扶他。父親靜靜地站在那裡,不回答我們的任何問題,直到塞赫爾呂開着一輛紅色卡車回來說:“扎瓦希裡醫生在恩哈姆扎家等我們。”他說的是哈麗雅阿姨家,那是離我們最近的地方。

父親還是不讓我們幫他,而是自己慢慢地爬到了卡車上。塞赫爾呂一直在車上踩着油門,父親剛坐下去他就發動了車子。我們也立刻騎着馬以最快的速度跟了過去。我們在那裡忙着照看父親的時候,奧斯曼的馬跑開了,它沒受傷,因爲後來有人把它身上的繮繩抓住了。

我們趕到的時候父親正朝哈麗雅阿姨家走去。扎瓦希裡醫生很着急地催促我們把父親送到最靠外的牀上去。父親一旦有了扎瓦希裡醫生的照料,我們就只能在旁邊等着了。

扎瓦希裡醫生最後終於對大家說,據他觀察父親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不過他還說:“他肋骨那裡傷得很重。”他建議給父親做X光,然後再進一步地檢查。最後大家決定由最熟悉巴基斯坦的一個司機穿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邊境線,去找最好的醫生,然後把醫生連同他的醫療設備一齊運回來,這樣父親就可以在坎大哈接受治療了。

第二天那個司機就帶回來了一個著名的巴基斯坦外科大夫。他們照扎瓦希裡醫生的吩咐,把最新的醫療設備也一起運了回來。隨後的檢查證實了扎瓦希裡醫生的猜測,父親的肋骨的確斷了。正如大家所知,肋骨斷了唯一的治療辦法只能是等着它自己重新長好。父親心神不寧地在牀上躺了一個月,他的日常起居由母親和另外兩個阿姨照料。那是他們自從和父親結婚以來陪在父親身邊時間最長的一段日子。

父親從小就很擅長騎術,所以他對那次意外事故覺得難以置信。我記得有一天坐在他身邊時,他諷刺地笑着說:“兒子,美國人想要我的命好多年了,他們用了所有最先進、最有殺傷力的武器。強大的美國沒能傷到我一根汗毛,但是小小的一匹馬卻幾乎讓我喪了命。生活真是神奇啊!兒子,生活真是太神奇了!”

父親好了之後看起來非常瘦,人也顯得有些憔悴。那次受傷和之後這段時間的臥牀不起讓父親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後來過了好幾個月父親才完全恢復。

雖然塞科布沒受傷,但是我們都不想再看到它,於是作爲禮物它被送給了某個我不認識的阿富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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