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天,我們在坎大哈的那個院子常常讓我想起混亂的蜂巢。院子裡到處是行色匆匆的基地組織領導人,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不管他們在幹什麼,反正他們的舉動讓士兵們十分激動。那些士兵開始測試武器、監測公路和天空,所有人都在緊張地做着各自的事情。我也在看天,不過我不知道我爲什麼要這樣做。我感覺到有一個大陰謀,可是沒有人告訴我他們在幹什麼。我小心翼翼地問父親他們是不是在籌劃什麼大事。
父親回答說:“兒子,你不該問這件事。這是家族的事情。”父親這樣說就意味着那是基地組織的事情了。當自己的兒子們對他從事的活動感到好奇,問他問題的時候,父親就會這樣略帶諷刺地回答我們。
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就連我的朋友塞赫爾呂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做什麼,不過他也認爲父親和他的部下都像豪豬一樣渾身是刺。
時間過得很慢。直到1998年8月7日,我們這些沒有參與其中的人才最終發現他們一直在忙什麼事情。那天我像平時一樣起得很早,我起牀後就去清真寺做禱告去了,做完禱告後我去了院子裡父親的大辦公室。
父親什麼話也沒對我說,他正在專心地聽收音機裡的世界新聞。過了一會兒,他宣佈:“所有到了作戰年齡的人準備離開坎大哈。”我們急忙執行父親的命令。後來我們發現,我們是要去附近的一個訓練營等什麼重要的消息。
那個訓練營只有一個小時的路程。我們一到那裡,所有領導人就都開始聽收音機裡的新聞。我也開始聽,很想知道父親在等什麼消息。到了大約是阿富汗當地時間中午十二點半,也就是非洲時間上午十點半的時候,新聞裡面說美國駐坦桑尼亞達累斯薩拉姆大使館和駐肯尼亞內羅畢大使館同時發生了汽車炸彈爆炸事件。新聞中說,那兩起爆炸事件導致多人死亡。
聽完這則新聞,我幾乎無法呼吸了。我看了看父親的臉色,從未見過父親那樣激動、那樣高興。父親的情緒很快就感染了他周圍的指揮官和士兵們,所有人都在大笑、都在相互祝賀。我很快就聽到有人在那裡大聲叫着說他們成功襲擊了我們的敵人——美國。
最初的震驚過後,我也學着像其他人那樣,表達我激動的心情——特別是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因爲我是穆斯林,所以美國人早已下定決心要殺了我。
消息不斷傳來,說那些爆炸中死了很多人,造成了很大的損失,士兵們開始向天空中鳴槍慶祝。我聽到有些士兵在那裡吹噓,說那些用來實施爆炸襲擊的炸彈都是在一些彈藥專家家裡準備的,後來又藏到了基地組織裡小孩兒們玩耍的地方。
一個士兵驕傲地宣稱:“那些用來掩埋裝有炸藥的箱子的沙子裡還能看到我孩子的腳印。其他炸藥都藏在吉姆常常去玩的一處樹林裡。我的孩子們玩得很開心,我也很放心,我知道真主是不會讓不幸降臨到我的孩子們身上的。”
這些人不顧自己孩子的生命,就這樣藏炸藥。再沒有比這更讓我震驚的事了。
我不記得我們在坎大哈附近的那個訓練營裡待了多長時間,不過僅在那段時間裡我就聽說內羅畢死了213個人,達累斯薩拉姆死了至少12個人。我聽得很仔細,知道那些受傷者和死者多數是在炸彈爆炸時剛好路過那裡的非洲平民。現在回想起來,我不知道爲什麼那時候有些人根本沒有想到那些死去的非洲穆斯林。
父親對那次行動毫無悔意,即使是對穆斯林的死也不後悔。如果有哪個下屬問到這方面的問題,父親就會回答說:“我們是在進行一場戰爭。如果敵人在自己政府或者軍事辦公室前面用平民堆成一堵牆,那我們就必須先把平民給殺了,否則我們就沒辦法殺敵。另外,如果他們的政府不插手我們的事務,他們的平民也不會死。”
所有插美國國旗的設施都有可能成爲攻擊對象。如果有穆斯林被殺死了,那也只能這樣了。而且父親相信一切事情都是由真主決定的,如果真主認爲那些非洲穆斯林還不該死,那麼炸彈爆炸的時候他們就不會在那裡,既然他們在那裡那就是真主認爲他們該死了。
過了幾天,父親開始聽到消息說克林頓總統可能會實行反擊。父親的收發兩用無線電機收到了一些秘密信息,然後他和一些主要將領召開一個會議,之後就宣佈我們要去北方,到喀布爾附近的一個地區去。
我很擔心留在坎大哈院子裡的女人們,不過父親卻說:“不用擔心,他們很安全。克林頓永遠不會攻擊有婦女和兒童的地方的。”
聽了父親的話,我不再那麼擔心母親和那些年齡比較小的兄弟姐妹了,但其實我也沒有其他辦法。我們放棄了那裡整個地區,在阿富汗這個仍然飽受內戰摧殘的國家一直往北方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快要到霍斯特和法魯克訓練營的時候,我們遇到塔利班和弗絲部落正在進行巷戰。那裡的道路也因此而堵塞了,於是父親讓車隊停了下來,過去問出了什麼事。
塔利班的將領很快就認出了父親,並走了過來。他回答說弗絲部落有一個人很無禮,對塔利班的成員豎中指。他的行爲讓他們很憤怒,於是他們就把那個人抓了起來,用大粗棒子和槍托打他,後來又把他丟到了一輛敞篷卡車上。我知道他們要把那個人帶去槍斃了,塔利班是處死平民的專家。另外,在阿富汗,諸如這般的處死平民事件或者是暴力致死事件已經變成家常便飯了,大家對此類事件早就漠不關心了。我們等了一小會兒,讓那位塔利班將領清掃現場,然後就繼續向法魯克訓練營進發了。法魯克訓練營是父親組織的訓練營中比較出名的一個。
我們那次出行就像是在進行一次勝利巡遊一樣。法魯克訓練營裡的人們早已爲非洲炸彈襲擊事件而激動不已了,我們一到,他們就開始進行熱烈的慶祝活動。所有人都在談論對美國復仇的事情。聽了那麼多年的演講,看了那麼多美國人殘忍對待穆斯林的錄像,他們心裡早已經充滿了對美國人的仇恨,哪怕只殺了一個美國人,他們也會激動不已的。這也是他們要加入基地組織、能長期忍受夜以繼日的艱苦訓練、願意獻出自己生命的原因。
在法魯克訓練營住了幾天以後,父親收到了一條絕密消息。看完消息他就宣佈:“趕快,我們必須換地方了,”父親說,“我們馬上去喀布爾,到那兒的客房去。”父親在每個主要城市都租了一些客房,用來款待從沙特阿拉伯、迪拜或者是其他石油富國來的客人。
於是1998年8月20日,我們離開了法魯克訓練營,開始前往喀布爾。
父親在喀布爾的客房是一處白色的三層獨棟別墅,別墅周圍是一個非常漂亮的花園,裡面種了很多樹。我希望我們能一直住在那裡。然而我們剛到不久,負責保安的人就跑來對父親說他的手提發射機剛收到一條可怕的消息:我們兩個小時前離開的那個法魯克訓練營受到了大規模攻擊。美國人的巡航導彈轟炸了那裡,我們剛纔還見過的很多人都被炸死或炸傷了。
父親很快就發現美國人的導彈是從美國在紅海的戰艦上發射過來的。喀土穆也遭到了襲擊,不過我們都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
我有幾個好朋友都留在了法魯克訓練營。我默默地祈禱他們能逃過一劫。
往常聽到壞消息時父親一般都會平靜地接受,但是這次聽到法魯克訓練營的死傷情況後,父親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了。他臉色赤紅,眼裡不停地閃着怒火,在那裡走來走去,反覆地說着《古蘭經》裡面的一句話:“真主會殺死襲擊者!真主會殺死襲擊者!”父親不住地揮着拳頭,大聲叫道:“祈求真主殺死襲擊者!怎麼會有人襲擊穆斯林?怎麼會有人襲擊穆斯林?他們爲什麼襲擊穆斯林?”
當時當地我也同意父親說的話,不過後來我回想起父親曾多次宣稱美國人有一項屠殺穆斯林的計劃,而父親卻因爲穆斯林被殺而震驚不已,不知道父親爲什麼會有這樣矛盾的行爲。奇怪的是,我們都不覺得是父親之前對美國使館的轟炸導致了美國人對法魯克訓練營的襲擊。他們這是以牙還牙。
我們很快就得知父親在阿富汗的多個訓練營都遭到了襲擊。我覺得快要支持不住了,直到後來聽說我們在坎大哈的院子沒有遇襲我才鬆了一口氣。我的母親、阿姨、還有弟弟妹妹們還是安全的,至少根據我們所掌握的消息,他們暫時還沒有危險。
父親一冷靜下來就開始感謝真主沒讓美國人要了他的命。當然,如果美國人的導彈提前兩個小時落下來,那我們死的人就會多得多。
父親一直猶疑不決,最後他終於下定決心,認爲喀布爾的那處客房也不安全了,所以我們應該到地底下去,就像美國黑手黨領導人在進行地盤爭奪戰時悄悄消失掉那樣。我們離開喀布爾的那處客房,又匆匆忙忙地趕到了那個城市裡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你可以說父親、他手下的高級將領還有他的兒子們“躲到蒸餾瓶裡去了”。
父親在阿富汗各個主要城市都備有安全住所,但是就連他的兒子也不知道它們在什麼地方。不過那次我們很快就轉移到了附近的一處安全住所。我立刻就發現那住所要比我們剛纔去的那棟別墅安全,也比那棟別墅普通,周圍都是大規模住宅區,它身處其間格外不顯眼。父親常常說美國人會盡量不傷害平民,所以我們就藏到了平民中間。
我們在那裡躲了三十多天。我們都知道美國人迫切地想找到父親和他的高級將領,於是大家都沒有出門,就連我們的鄰居都不知道基地組織的高級將領就在他們身邊。父親只允許自己的兒子們偶爾從窗戶裡探出頭去看看外面。我們只敢把窗簾拉開一條小縫,看看周圍的房子,看從下面經過的阿富汗人。同時,父親和他的高級將領在一邊收聽哪些戰士被殺了,然後計算這給組織帶來了多大損失,不過有時他們也會算一下美國使館爆炸時被炸死了多少人。
他們哀悼我們的穆斯林的死,無視非洲人的死,慶祝美國人的死。而我那時還太年輕了,不理解他們這種思維方式。
那個恐怖之月過得很慢。我們都想回法魯克和其他遭到轟炸的訓練營,去看看朋友們怎麼樣了,去爲死者默哀,然後回坎大哈確認一下家人是否安全。
1998年9月19日,父親終於下令讓我們離開喀布爾的客房。我們要到霍斯特訓練營去親自看看那裡的損失程度。
隨着我們車隊駛近訓練營,車裡的人都安靜了下來。我們上次來這裡的時候這兒還是一片生機,教室裡坐滿了聽課的人,士兵們在地下掩體裡睡覺,其他人在禱告屋裡做禱告,營地上到處都是進行訓練和儲存物資的設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