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被說中痛處,不但沒發火,反倒打起了精神,本以爲蘇錦說不出來個一二三四來,卻不料他一下子便抓住了重點。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朕也知道我大宋確是取之既殫用之卻無度,一遇到突發的天災禍事,便有些力不從心;朕曾多次問計於諸臣,可建議頗多,可行者卻寥寥;朕認爲當年宋子京上書‘三冗三費’之論算是其中頗爲中肯的意見;但我大宋沿襲祖制至今,對士人本就寬恕爲懷,更因是禮儀之邦,不願廢止,以至於如今竟有積重難返之勢,便是想變革也變革不了了。”
趙禎說的是心裡話,自打太祖建立大宋的時候開始,大封后周望族,賞之以良田食邑,待之以厚俸,在天下人看來,自然是博得了一個好名聲,說太祖爺慈恕,大宋官家將人情味兒;由此引發後續諸朝效仿爲之,逐漸形成了規矩;以至於官多兵多費用多,卻一直爲了這個好名聲扔不掉這個包袱。
朝中並非沒有有識之士,宋祁上書所言的三冗三費之說便是點到了要害之處,可是積習難改之下,這件事卻很難辦到。一改便動了既得利益者的蛋糕,一大羣人便要上書吵鬧不休,有的不惜跑到皇宮面前上吊,痛哭流涕的歷數先皇如何如何,現在如何如何,弄得趙禎煩不勝煩。
趙禎又是個不喜歡殺人的皇帝,他的政治理念便是無爲而治,絕不想弄的天怒人怨,久而久之,這件事幾個反覆之後,便無人再提及,從而不了了之了。
蘇錦明白這裡邊的道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在後世,自己也處在一個大變革的世紀,政府也在搞改革開放,但很多變革措施聽上去很美,但一旦執行下來便淪爲一紙空文,無他,觸及到既得利益者的神經,便會被集體抵.制。
“皇上,您說的臣能理解,但臣認爲既然正面推進有難度,爲何不換個思路進行呢?”
趙禎睜大眼睛問道:“怎麼個換思路法?”
蘇錦道:“如今這些難題,從根本上來講是財稅制度出了問題,據臣觀察,皇上一直奉行的是輕賦稅輕徭役,想藏富於民的政策,是不是這樣呢?”
趙禎點頭道:“果然你能猜透朕的心思,朕總認爲民富方能國強,所以朕採取的正是輕稅之策,減輕百姓的賦稅,讓百姓們能富起來。”
蘇錦道:“皇上的思路是對的,但是效果卻很一般,百姓們並沒有富起來,貪官墨吏倒是富得流油,以至於災禍一到,百姓無自保之力。”
趙禎嘆道:“朕也很是納悶,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的呢?”
蘇錦道:“微臣認爲,這種問題的根源在於,皇上的官買財稅制度的問題,我大宋各州每年官買物資何止鉅萬之數,除了錢銀運達之外,一切用度衣食住行之物資均由各州採買,朝廷允許各州府截留採買資金在當地採購之後,然後再統一調配到需要的地方,這在臣看來既滋生腐敗,又不合時宜;說的粗俗一點這是脫褲子放屁,多費事。”
趙禎沒有怪蘇錦言語不敬,而是饒有興趣的問道:“何以見得?”
蘇錦道:“舉個例子來說,西北將士每年換裝兩次,將士的甲冑自不必說,一般兩年也換不了一次裝,臣之說盔甲裡邊的軍服,朝廷每年都是任由山東、河北以及各產棉州府截留錢稅採買,臣不必求證,也能猜出每年爲了這兩批採買軍服的差事,各產棉州府定然是爭得不可開交吧。”
趙禎道:“果真是如此,這有什麼不對麼?他們積極爭先爲朝廷採買,難道也有什麼不當之處麼?”
蘇錦差點就把趙禎當白癡了,這皇帝怕是從小生活在蜜罐子裡,對那些傢伙的心思居然毫無察覺,這讓蘇錦很是吃驚。
蘇錦決定毀掉趙禎的童年,將現實無情的展露給他看。
“臣可不認爲他們爭着爲朝廷效力,臣認爲他們爭着撈錢呢。”
“怎麼會?每年截留的錢款採買之後都要對賬稽覈,又非白給他們花的。”
蘇錦搖頭道:“皇上,你該下去走一遭了。現如今這些人的手段花樣繁多,截留的錢款用於採買,這是不錯的;朝廷稽覈也是按照市價稽覈,這也沒有問題;可是這些人爭取到這份差事之後,在當地的採買過程中那可就花樣太多了;最常見的便是壓價收購,賺取差價;市價一貫,他們從百姓手中收購的怕只有五百文,現官不如現管,告示一出,官差打着朝廷採買的旗號如狼似虎的這麼一嚇唬,哪個百姓敢不乖乖的售給官家?於是乎差價便產生了,而陛下的藏富於民的政策也就此泡湯了。”
趙禎愕然,低頭想了想道:“有道理,若是真的如此的話,還真難以稽覈出來,除非百姓舉報。”
蘇錦曬道:“哪個百姓沒事去告官?況且朝廷爲顯官威,規定了個不成文的規矩,民告官不管有理無理先打十五大板,誰吃飽了撐的跑去送給別人打屁股?而且告贏了也沒多大好處,最多是賠償損失,被告官員革官免職罷了,可是那百姓便從此落個告官鬧事的名聲,下屆官員到任之後,有他好果子吃麼?甚至連本土本鄉也容不下他了;總之告官的成本太大,誰也不會幹的,偶爾爲之者也都下場很慘。”
趙禎聽得額頭冒汗,嗔目道:“竟然還有這些門道。爲何朕一直不知道呢?”
蘇錦道:“手段多着呢,除了盤剝百姓牟利之外,他們還會官商勾結牟利。”
趙禎道:“這不太可能吧,低價向商戶購買,那叫盤剝商賈,又怎麼能勾結的起來。”
蘇錦笑道:“皇上,臣家中是廬州商賈出身,我家賣得的布匹從次到好共有十品,一品布織工印染原料無不上乘,一匹要三十貫,而最次的十品布不過一匹一貫錢,同樣花色的布匹,價格相差三十倍;朝廷採購軍服時若是按照五貫一匹的官價來買,我會將兩貫一匹的布當做六品一匹五貫價格的布賣給他,而我便可每匹暴賺三貫有餘;然後這批賺的暴利我只取五百文,剩下的兩貫五百文錢您猜給誰?”
趙禎吸了口冷氣道:“給採購的當地府衙?”
蘇錦又問:“府衙會將這筆多餘的錢款上繳朝廷麼?”
趙禎默然無語,不住的搖頭,咬牙道:“原來如此,朕都被矇在鼓裡了,但是滿朝文武竟然沒一個告知朕,任由這幫人胡作非爲,是可忍孰不可忍。”
蘇錦擺手道:“皇上,您誤會他們了,他們其實也不知道;您想,每年三司會同有關各衙門都有人下去稽查採買之事,爲何稽覈不出來?不排除有稽覈官員被收買的緣故,但每年數批數十人專程下去稽覈對賬,不可能全部被收買;若是稽覈出來,豈有不上報之理?而晏三司和呂相等人也都是勤勉忠義之臣,又怎會隱瞞此事;真相便是,大家都被矇在鼓裡,這些人作假的手段絕對高明。”
趙禎點頭道:“說的有理,定是在官買票據上作文章,而貨物驗收之時也定然偷樑換柱,畢竟驗收過後的發運還是由當地負責,他們再調換回來便是。”
蘇錦發現趙禎還真是個好學生,這麼快便上手開竅了;可見學好難學壞人人都會。
“朝廷每年採買的何止是軍服一項,糧食、油料、糧草、布匹、牲畜、木石料、藥材總而言之每年至少要被地方截留下鉅額錢銀,而這些錢最終會有多少比例變成等值的貨物,臣也不知道。”
趙禎簡直要嚎啕大哭,一股子憤懣之氣憋在肚子裡無法發泄,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
蘇錦見狀趕緊幫他倒了杯茶水,伺候他喝了下去,安慰道:“皇上莫急,既然知道這些勾當,只有應付之道。”
趙禎緩了口氣忽然問道:“你又是如何得知這些的?”
蘇錦微笑道:“微臣不是剛剛抓了一個知府麼?廬州知府朱世庸便是個中老手,抓他的時候在他家中搜出了一本賬薄,上面羅列的私賬清清楚楚,以此爲據,這纔將真相大白於天下;據此臣舉一反三,得出如上結果,或有小謬,當無大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