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銘站在黃河大堤上,用望遠鏡觀察對岸的小吳埽。
黃河改道北流之後,在小吳埽急轉彎,這裡就成了最險的河段。
一旦小吳埽決堤,下游的濮陽城立即被淹。
收起望遠鏡,朱銘問道:“按照你們那套法子,究竟需要多少河工與錢糧?”
趙逢吉說:“至少要五十萬河工,而錢糧不計其數。究竟需要多少錢糧,暫時還說不準,但兩三千萬貫肯定不夠。”
“我儘量籌集,實在不行就發國債。”朱銘說道。
錢能辦成的事兒,那都不叫事兒。
但在大多數時候,卻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王安石當年治理黃河失敗,跟司馬光鬥法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他急着堵塞北流,還有一個重要因素:財政快撐不住了!
一直不堵北流,那邊的歲修就不能停,得持續消耗維護經費,而且還得多徵無數的役工。
尤其是徵召役工,嚴重破壞農業生產,當時已有許多家庭因此破產。
這可不是一年半載的問題,按照司馬光的穩妥之法至少還得維持北流兩三年。
那得耗費多少錢財和勞役啊!
如果直接堵了,既可節省錢財和勞役,還能儘快恢復北流黃泛區的民生。
當時雙方拉扯了幾個月,東流的水量達到六成時,新黨迫於財政壓力就想閉塞北流。
司馬光說,至少要八成纔可。
皇帝打算把新舊兩派都派去視察,但最終只派了新黨去。新黨官員視察回京,說已經分流了八成,搞得司馬光也無話可講。
究竟有沒有分流八成?
如果沒有,是視察官員在撒謊騙王安石,還是王安石一直都知道實情?
如果有,是不是分流八成也不夠?
這些事情,誰都說不清楚,只有當事人才曉得。
但有一點卻非常清楚,如果當時北宋財政充足,王安石辦事肯定不會那麼急——畢竟他擔着被罷相的風險!
朱銘望着愈發急促的河水,不禁感慨道:“錢啊!”
趙逢吉、符行中、王槐等人,靜靜站在皇帝身後,卻是報以無限崇拜的眼神。
如此龐大的工程不是誰做皇帝都敢下定決心。
不僅僅是錢糧問題,還要搬遷好幾座城池呢!
遷徙治所,重建城池,移民安置,這些錢都還沒算進去。
而且攤丁入畝之後,不能隨意徵發徭役。地丁銀肯定拿不出這麼多,主要經費還是得朝廷出,財政壓力相比前宋時更大。
這樣做也有好處,不會把無數百姓逼得家破人亡。
朱銘說道:“我出京之前,太上皇曾經提醒,讓你們束水攻沙時,一定要考慮到凌汛問題。”
“凌汛?”三位治河官愕然。
關於凌汛的記載,早在西漢時期就有。
但自從黃河頻繁改道之後,凌汛反而不怎麼出現了,就算有規模也不大。這可能跟治河方法有關,到處分流泄洪,讓大規模凌汛無法形成。
一旦束水攻沙,可能凌汛會越來越頻繁,而且規模也會越來越大。
有得必有失,不存在什麼萬全之策。
三位治河官一番討論,由趙逢吉說道:“以前的分流河道與閘口,在束水攻沙之後也不能廢棄。尤其容易造成凌汛的河段上游,應當開挖新的泄洪道,一旦遇到險情立即開閘。最好再開挖幾個湖泊以作泄洪儲水之用。”
……
在臨河縣逗留數日,朱銘繼續北巡。
黃河這邊沒有決堤,長江、錢塘江卻是鬧騰起來。
南方數省,普降大雨,各處河流水位暴漲,整個浙江今年都要歉收。
民間甚至傳出一種說法,也不曉得是誰編造的。
即朱國祥是真正的仁君,掌國數年皆風調雨順。而朱銘太過暴虐嗜殺,此舉有礙天和,所以繼位初年就有洪災。
各府縣的地方官,一邊組織抗洪搶險,一邊還得抓捕造謠者。
抓來抓去,也查不到源頭,折騰一番只能作罷。
當朱銘抵達滄州時,南方洪水已經退去,浙江布政使上疏請求退田還湖。
不僅是金陵的玄武湖,還有錢塘江南岸的湖泊,以及整個江南的大小湖泊。
跟王安石沒有關係,全是周邊富戶圍湖造田搞出來的。
什麼王安石廢玄武湖造田,純屬南宋文人故意造謠。因爲在王安石出生以前,金陵玄武湖就已沒剩多少了。
早在王安石“-3歲”時,玄武湖便只剩下76頃。而且淤積嚴重,稍微乾旱就見底。乾脆當做官田佃租出去,每年能收到500多貫田租。 當時的知州丁謂,上疏請求退田還湖,並調遣廂軍來清淤疏浚。
然而富戶們貪得無厭,年復一年盜湖爲田,現在玄武湖已經變成小水池。
整個江南,皆是如此!
“慎之。僅限玄武湖。”
這是內閣對浙江布政司的奏疏批覆票擬。
朱國祥端着奏疏附件看了好半天,用紅筆親自批覆道:“浙江各府縣,上奏盜湖爲田詳情。近三十年間,屢發洪水之府縣,當責令百姓退田還湖。所退之田,朝廷撥錢購買。再有盜湖者,等同縱火罪論處。”
想了想,朱國祥又給內閣寫條子:“盜湖之罪,當寫入《大明律》。不唯浙江如此,全國各省亦然。”
給內閣打回去不久,首相翟汝文就來求見。
朱國祥問:“什麼事?”
翟汝文說:“江南之地,國家糧倉也。退田還湖自是好的,但恐鬧出大亂子。官吏有可能趁機敲詐,甚至是豪奪百姓田產。”
“而奸猾之人,亦可趁機多報田畝,以此騙取朝廷的補償錢。浙江今年還在攤丁入畝,本來就局勢緊張,再退田還湖恐激起民變。”
“還有,太上批覆得模棱兩可,到底該退田還湖多少呢?官府爲了政績,恐貪多求大,把正經的農田也變成湖泊。甚至與士紳富豪勾結,大戶之田不還湖,只還那些小民之田。”
“是我考慮不周,”朱國祥問,“你打算怎麼處理?”
翟汝文說:“徐徐圖之。先恢復玄武湖,等攤丁入畝之後,再對其他湖泊下手。即便是玄武湖,也當朝廷派大員提舉此事,不能任由地方官吏施爲。最好把工部懂得水利之人也派去,究竟把玄武湖還得多大,先要定一個章程出來。兵部也當參與,調遣漕軍和駐防軍疏浚清淤,同時還能防止刁民作亂。”
朱國祥讚許道:“就這樣處理。”
想了想,朱國祥又加一句:“若有願意遷徙到幽州的百姓,退田還湖佔了他們多少田,在幽州賠償他們三倍土地。並且沿途吃住由官府負責,還發給種子和被服,無償租給他們耕牛一年。在幽州所耕種之田畝,三年賦稅全免,兩年賦稅減半。”
“此善政也!”翟汝文恭維道。
啥善政啊,引誘百姓去幽州而已,那裡有無數土地等着被開墾。
朱國祥說:“整個浙江,退田還湖皆照此例。”
翟汝文可不是老古板,他也會揣摩上意的,回頭就給負責此事的特派員打招呼。
即把退田還湖的田畝賠償價,定得比當地市價低許多。
大戶們也不缺那點錢,不想遷徙無所謂。也有可能把庶出子、小宗之類,趁機送去幽州那邊發展。
小地主和自耕農不願折本,肯定硬着頭皮遷徙去幽州。
如此一來,既給朝廷省了錢,又能充實幽州人口。
提前把軍隊調過去,就不怕起什麼亂子,還能讓士兵幫忙挖湖清淤。
玄武湖至少要清退四五萬畝地,甚至有可能更多!
翟汝文回到內閣,蕭楚笑問:“如何?”
“太上同意了,又補充了一些,跟充實幽州聯繫起來。”翟汝文說。
之前獻上的計策,是翟汝文和蕭楚討論得出,互相商量着查漏補缺。
他們早就懶得反對什麼,因爲反對也無效,還不如按照自己的意願獻策,把一件事情辦得更爲圓滿妥帖。
翟汝文回到自己辦公室,坐在椅子上思考很久,終於還是決定不過多插手家鄉事。
他的家鄉,估計又有富戶要被流放了。
因爲那裡有練湖,一個挖建於西晉的人工湖。最初佔地10萬畝,唐代闊增爲20萬畝。
調節水旱、灌溉農田還在其次,練湖的最大作用是保證江南漕運!
唐代就禁止圍練湖造田,就連私自放水的,都等同於殺人罪。
宋代卻不加管控,大量圍湖造田,導致練湖面積縮小三分之一。全是大族豪強在搞,旁人沒法去管,因爲管了也沒屁用。
大明開國之後,翟汝文曾經建議,恢復唐朝對練湖的管理力度。這不僅利國利民,也有利於他自己家,避免頻繁遇到水旱災害。
估計有人是不當回事兒的,肯定還在悄悄盜湖圍田。
等把玄武湖搞定之後,翟汝文就會治理練湖。鄉里鄉親的他不好直接出手,卻可以借朝廷的名義,狠狠懲罰那些損人利己的傢伙!
朝廷的各種民政措施,一撥接一撥來。
每一撥都有人活該倒黴。
翟汝文悠閒靠在座椅上,閉上雙眼,面帶微笑。
他雖然很難接受朱家父子的一些觀念,但整個國家卻是在快速變好。軍事、農業、水利、吏治……甚至是宗教信仰,都在全方位發展,扭轉前宋一塌糊塗的局面。
想當初,僅僅是看不慣樑師成霸佔京郊百姓墓地,翟汝文上疏彈劾了幾次,就被貶去宣州做地方官。
現在多好啊貪官污吏們瑟瑟發抖,奸臣更是在朝堂絕跡了。
換做十年前,翟汝文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