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就走了?
文武百官站在岸邊,目送皇帝的船隊遠去,心情那是久久難以平復。
皇帝外出巡視雖不常見,但也不算太離譜的事情。
真正離譜的是,朱銘除了有軍隊護送,只帶走一些太監和通政院秘書、行人。這等於直接做了甩手掌櫃,把全國政務悉數交給太上皇打理。
太扯淡了!
歷朝歷代的皇帝出京,那都是有百官相隨的。重大事務必須送到皇帝行在,交給皇帝身邊的大臣處理,如此才能保證皇權不旁落。
“太上與陛下,父慈子孝,皆至誠至信之聖君!”
胡安國感慨之餘,甚至橫袖抹淚。
他身上所穿的常服,已經讓裁縫改窄了,看起來比以前更加幹練。
但總有些不倫不類。
目前禮部和工部,正在設計官服款式。
禮服不用改,這玩意兒只在大型活動時穿,再寬袍大袖也不會礙到多少事。
公服和常服卻得好生設計,須兼收唐代與宋代的優點,再結合皇帝的特殊審美進行改動。
……
農曆五月初,黃河水位不斷上漲。
朱銘的船隊順着黃河一路東行,沿途全是高高築起的堤壩,時不時的還能看見一些埽壩。
船至臨河縣,治河總督趙逢吉,帶着官員到岸邊迎接。
趙逢吉是閣臣趙佺之子,總領黃河治理工程。
副手有兩個,一是符行中,二是王槐。
符行中是江西南豐人,祖上是北宋符皇后的兄弟,這位在漢中被迫投靠朱家父子。
王槐是浙江義烏人,在南宋被封爲“塘神”。其功績是他自籌經費仿照都江堰的原理,修築水庫和水壩,帶領鄉民解決義烏的水患和旱災。(南宋名相王淮是他叔叔,但叔叔的年齡比侄兒小得多。)
接受官員們的禮拜之後,朱銘責問道:“你們怎麼都聚在這裡?速速回去做事。”
趙逢吉解釋說:“今年黃河水量更大,可能會出現洪災。重中之重,便是下游十餘里的靈平埽、小吳埽。只要那兩處不絕口,今年的黃河就沒有大礙。一旦決口,黃河都有可能改道。”
“已經這麼嚴重了?”朱銘表情嚴肅。
趙逢吉說:“黃河北流已三十年,而且流經的還是故道。河牀被泥沙不斷擡高,已經不輸給東流的二股河。如果還不治理,十年之內必定改道,且年年都有決堤風險!”
朱銘被衆多官吏簇擁着去縣城,他把趙逢吉叫上馬車,邊走邊問:“已勘測了一年,你們拿出章程了嗎?”
趙逢吉道:“只能回河,讓黃河改道東流。”
朱銘非常不滿意:“還是前宋的老一套?”
趙逢吉說:“回河沒有錯。錯的是黨爭,還有皇帝昏聵。”
“怎麼講?”朱銘問道。
趙逢吉闡述道:“前宋三易回河。第一次是賈昌朝主張回河京東故道,李仲昌提議先開六塔河,再回河橫隴古道。”
“這兩人的主張,都遭到強烈反對,而且是歐陽文忠公領銜。富弼和文彥博卻是贊成,宋仁宗最終聽了他們的建議。簡直糊塗透頂!”
“六塔河纔多大?哪能容得下黃河洪水!建成引流立即決堤河北變成汪洋澤國。”
“第二次回河已夾雜着黨爭。”
“新舊兩黨都贊成回河,但司馬光實地勘察之後,認爲應該緩回。王安石以爲司馬光想故意拖延,於是一意孤行主張急回。”
“王安石在做出決定之前,根本就沒有親自去黃河查看,只知道聽取他那些干將彙報的信息。他甚至還想着立即堵塞北流,把淤荒地全部變成良田,根本不把黃河的兇險放在眼裡!”
“就是因爲王安石行事太過急躁,直接導致黃河奪淮入海。洪水波及四十五個縣,毀掉農田三千多萬畝。”
“第三次回河,完全變成黨爭。新黨得勢,就聽新黨的。舊黨得勢,就聽舊黨的。新黨支持的,不管對錯,舊黨就全盤否定。舊黨支持的,不管對錯,新黨也一概反對。這哪裡是在治河?”
朱銘聞之沉默。
王安石真的很努力,在回河之前,他一直在引黃放淤。利用黃河泥沙改良土壤,又配套興修700多處水利,開發灌溉了一千萬畝地。
可當時黨爭太過激烈,讓王安石考慮問題總往黨爭那邊想。
司馬光甚至沒有反對他的意見,只不過在實地考察之後,提出了循序漸進的法子,也即讓王安石的方案變得更穩妥。
王安石下意識就認爲司馬光想要壞事,其意圖是拖延時間最後把事情辦砸。
爲了壓住司馬光,王安石選擇最激進的治河方式。
最後釀成無窮禍患,導致未來的幾十年,黃河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當時蘇軾在徐州防洪,就是拜王安石所賜,氣得蘇軾寫信破口大罵——水位如果繼續上漲,蘇軾和全城百姓全都得死。
朱銘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趙逢吉說道:“把今年的黃河洪汛扛過去,在明年或者後年,徵發三十萬民夫疏通二股河。然後再用司馬光的法子,緩回黃河令其改道東流。當然,王安石的引黃放淤也要用,可在滄州開墾灌溉出千萬畝良田,並且改良滄州的那些鹽鹼地。”
朱銘笑道:“你倒是取巧,把王安石和司馬光的法子一起用。”
“本來就可以並行不悖,爲何只能取其一?黃河就是黃河,有利也有弊,萬萬不可非黑即白。”趙逢吉說。
朱銘突然問:“束水攻沙可行否?”
“束水攻沙?”趙逢吉雖然沒聽明白,卻又像是抓住了什麼。
朱銘說道:“把黃河各處缺口都堵上,讓河水自己把泥沙衝入大海。”
趙逢吉搖頭道:“若把缺口都堵上,三五年內必定大決堤。”
朱銘說道:“關鍵汛期,當然也要泄洪。”
“茲事體大,臣請與同僚詳細討論。”趙逢吉說。
朱銘表明態度:“你們是懂治水的,按你們的法子來。我只是提出建議,能否可行還是你們說了算。”
臨河縣到濮陽的幾處埽壩,去年就已經加固了,今年還在持續加固。
趙逢吉又增築了溢水壩,讓多餘的河水流往故道二股河。
頂住今年的洪峰,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當然,如果黃河水量過大,嚴重威脅到開封安全,那就只能選擇合適河段決堤泄洪了。
泄洪之前,還得轉移百姓。
抵達臨河縣城,朱銘暫時住進縣衙,縣令全家則搬出去住。
趙逢吉把符行中、王槐叫來,大致說了一下束水攻沙的思路。
這個思路,跟當前治水完全相反。
此時治理黃河,就是不斷的分流。實在無法分流了,就人爲引導黃河改道。
符行中分析說:“黃河之水,尋常時候水四沙六,伏秋時節水二沙八。一味分流,則水勢減緩,泥沙必然停滯。如果以堤束水,水合則勢猛,自可刷走河底泥沙。官家之法,應當可行。”
王槐說:“固然可行,然則兇險無比。須得想法子,應對每年的洪汛。”
趙逢吉說:“北流太緩,須得東流纔可攻沙。”
王槐說:“如果東流,二股河是首選,這跟我們計劃不衝突。”
“但二股河的河道太窄,須兩河一起流,才能容得下黃河水量,”符行中說道,“可若是兩河並流,水勢又減緩了,起不到束水攻沙的效果。”
趙逢吉說:“選二股河的北道,那條河道更直。南道作爲備用,洪水過大的時候,就利用南道分流泄洪。”
符行中說:“這樣做的話,就必須拓寬北道,工程量巨大無比。”
王槐說道:“北道途經的城池太多,清平、高唐、平原、德州、樂陵、無棣……治所全都得搬遷。一旦提出這個方案,能把戶部給逼瘋。這些州縣的官員,也必定全都上疏反對。”
趙逢吉說:“我們只管提出來,最後看官家怎樣定奪。”
“那還得把這套法子做得妥帖才行,”符行中說道,“現有的築堤方法,用來束水攻沙肯定年年決堤。”
趙逢吉仔細思索一陣:“堤外建堤,多重保障。還要根據實際地形,建造其他不同種類的堤壩。該束水時束水,該放水時放水。”
王槐說:“在縷堤之外,再遠遠建築遙堤。平時用縷堤束水攻沙,黃河水量增大時,漫過縷堤自動進入遙堤。這樣一來,既能束水攻沙,又能安全泄洪。”
“這樣還不保險,”符行中說,“可在遙堤與縷堤之間,建造若干橫向堤壩,把那片區域變成道道方格,就如海船的水密艙一樣。便是縷堤潰堤了,橫向堤壩也能緩衝,不至於攜洶涌之勢沖垮遙堤。”
王槐說:“在地勢兇險或堤壩單薄之處,還應當修築分水的堤壩,如此才能保證萬無一失。”
趙逢吉說:“明年先疏浚二股河的南道,作爲北流的分水河道,把這幾年給扛過去。同時疏浚拓寬二股河的北道,修築好各式堤壩,搬遷沿途的州縣治所。等二股河北道工程完成,就讓黃河改道走這邊束水攻沙,而南道則用於百年難遇之大水時分流。”
符行中咋舌說:“按這套法子來,恐怕要調動五十萬民夫,耗錢以億萬計。還得搬遷那麼多州縣城池……”
趙逢吉無比光棍兒道:“還是那句話。我們只管提出可行方略,至於是否這樣辦,全看官家定奪。如果反對的官員太多,官家也感到爲難,那就還是用老辦法治河。”
束水攻沙之法並非一勞永逸。
長年累月下來,泥沙還是會漸漸沉積,河牀還是會慢慢擡升。只不過泥沙沉積、河牀擡升的速度,肯定會比以往要慢很多。
或許能管數十年。
如果維護得好,百年也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