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閒情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朱國祥還未離開揚州,梅雨季節就來臨了。
梅雨挺浪漫,有風溼病除外。
沈有容和另外兩個太上皇妃,默默忍受着風溼疼。但很快被朱國祥發現,只能派侍衛先送她們北歸,等梅雨季過了再來南方匯合。
沈有容在北方的時候,風溼病一直不嚴重,甚至都沒怎麼當回事兒。可到了揚州,被梅雨一激,疼得翻來覆去整宿睡不着。
時晴時雨。
朱國祥坐在涼亭之中,迎面吹着微風,環顧周圍景色。山上的寺廟,山下的城池,還有那隱約可見的運河,全部籠罩在朦朧煙雨之中。
這感覺太愜意了,彷彿自己置身於一副山水畫。
待得雨勢稍歇,天地更加澄淨。朱國祥興致愈隆,踩着打滑的泥濘山道,跑去山下學蘇軾醉酒臥舟。
他一腳深一腳淺的下山,好幾次差點摔倒,看得陪同人員心驚不已。
偏偏太上皇還不讓旁人攙扶,非要自己拄杖徐行。
謹慎了兩輩子,朱國祥難得任性一回。
一直在揚州逗留到梅雨季過去,隊伍終於啓程繼續往南。
長江突發洪汛,衆人在瓜州鎮又停半月。繼而從瓜州渡過江,朱國祥留在潤州(鎮江)城不走,打聽到今年洪災不嚴重才繼續南下。
一路遊玩到了蘇州,沿途城鎮多有紡織作坊,規模最大的竟僱工好幾百,這個發現讓朱國祥非常高興。
他在蘇州接見官員,問起江南這邊的具體情況。
蘇州知府陳在庭是四川仁壽人,他對朱國祥說:“改稻田爲棉田者,隨着朝廷放寬限制,這幾年是愈發的多了。即便棉田的賦稅更重,農民種棉花的收入,也至少比種稻子高兩三成。現在棉田賦稅也降了,跟稻田賦稅一樣,農民種棉就賺得更多。”
朱國祥是專業人士,點頭讚許:“棉稻賦稅一致最好,朝廷不能用稅收來擾亂農事。”
棉稻賦稅如果不同,不但官府收稅混亂,農民種田也拎不清。
不同區域,不同土壤,怎麼耕種應該因地制宜。
如果平時捨不得施肥,又或者地力較貧的土地,最佳耕種方式是兩棉一稻。即種兩年棉花,再種一年稻子,再種兩年棉花……如此交替循環,只在種稻時施以糞肥、豆粕,在培養地力的同時還能減少病蟲害。
如果捨得多施肥,又或者極爲肥沃的農田,則可以三棉一稻。
亦有農民,喜歡一棉一稻,甚至輪種麥子或油菜。
這麼複雜的種植方式,如果朝廷給棉田收重稅,必然打亂農民的耕種計劃。
一刀切,要不得。
朱國祥又問:“大量改種棉花,糧食可以保障嗎?”
陳在庭說道:“洞庭湖周邊區域,稻米產量逐年增加,可以填補江南糧食空缺。而且,這幾年從海外運來的糧食也變多了。”
以前海貿不那麼卷,商賈看不起買賣糧食那點利潤。
但現在海上貿易競爭激烈,越來越多海商願意販運糧食。雖然賺得沒那麼多,但只要錯開糧食豐收季節,運到沿海各省販賣是穩賺不賠的。
其中甚至包括臺灣!
歷史上,臺灣在清朝中期得到大開發,那裡的糧食根本吃不完。清政府對臺灣管控嚴格,但依舊擋不住臺灣糧食外運,甚至經常有走私到天津售出的記錄。
什麼海上漕運風險大,完全就是扯淡。
海商敢把臺灣水稻走私去天津,若無足夠利潤他們會願意嗎?這可是走私!
如今的臺灣(包括澎湖列島),戶籍人口已經增漲到五萬餘,主要人口是遷徙過去的福建疍民及後代,另有好幾千是臺北地區的歸化土著。
琉求國王(臺北土著部落酋長)非常識相,先是歸附大明,繼而請求去除國號。換取朱皇帝封他爲侯爵,並賜予大量布匹等財貨,還獲得上萬畝土地的田契。
在臺灣縣令的誘導之下,這位酋長連土地都放棄了,舉家搬去開封城內居住。朱皇帝又賜了一處開封豪宅、兩間開封店鋪,以及開封遠郊八百畝土地。
如此優待,就是爲了歸化臺北土著,並把土著轉化爲自耕農。
現在,臺灣已經有兩個縣。
一個縣在澎湖、臺中地區,以大陸移民爲主。
一個縣在臺北、桃園、基隆地區,以歸化土著和留下來的淘金客爲主。
聊了一陣糧食安全問題,朱國祥又說:“我從潤州一路行來,發現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紡織工場,想必湖州、杭州那邊也有不少吧。僅憑江南的蠶絲和棉花,能夠供應給那些工場嗎?”
陳在庭回答說:“魯棉和楚棉,也會往江南這邊運售。”
楚棉運到江南售出很正常,因爲江南有更完備的紡織業體系。
但魯棉南運是啥情況?
唐宋時期的山東絲、麻織業很發達,相關從業者可以轉化爲棉紡織啊。
朱國祥不太瞭解紡織情況,對此頗爲好奇。
陳在庭回答說:“同樣質量的棉花,在江南紡織出的棉布,普遍比山東那邊質量更優。”
爲啥更優?
陳在庭也說不明白。
在場的其他官員,同樣無法回答。
於是,他們趕緊找來一位棉紡場主。
那位棉紡場主姓胡,見到太上皇極爲興奮,詳細解釋說:“可能是氣候問題,山東沿海的棉布,就比山東內陸的棉布質量更好。濟南周邊府縣種棉花的極多,但那些府縣在紡紗織布時,棉紗強力不夠,短絨多,飛花多,斷頭多,條幹差。棉紗粗細不勻,棉結也多,紡起來很慢。”
說完,又補了一句:“這種情況,距離海邊越遠越明顯,而且到了冬天就更明顯。自從江南棉布興起之後,就穩穩壓住山東棉布。山東棉布賣不起高價,便有棉商把山東棉花往江南運售,再把江南棉布運回北方售賣。”
聽完這位棉紡場主的敘述,朱國祥大概猜到跟空氣乾冷有關。
山東棉紡織業想要發展,必須解決相關的技術問題,否則山東只能淪爲江南棉紡織業的原料供應地。就算突破了技術難題,由於增加紡織工序,成本也比江南這邊更高。
更何況,江南還有出海優勢,棉布在外銷時更加便利,山東那邊是競爭不過的。
當然,現階段的大明棉布,還是以內銷爲主,國內還有大片的空白市場。
等今後國內市場趨於飽和,棉布出口就會變得競爭激烈。棉農、棉商、布商、海商會形成利益共同體,迫切希望開拓更多的海外市場。
若是海外市場也趨於飽和,那就需要玩更多手段了。比如摧毀印度各邦國的棉紡織業,把印度棉布市場給搶過來。
不止是搶印度本土市場。
印度的棉紡織業極爲發達,其棉布遠銷東非、西亞、中亞、東南亞……一旦把印度棉紡織業乾死,大明棉布就有了更廣闊的傾銷地。
歷史上,莫臥兒王朝窮兵黷武,爲了榨取戰爭經費,自己把印度棉紡織業幹廢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英國人用殖民手段乾死的,而不是靠工業效率來搶走市場!
次日,太上皇去視察胡氏的紡織工場。
這家紡織工場,有三百多個織工,清一色的全部爲女性。
機器爲腳踏式織布機。
胡氏紡織場主說:“最初山東那邊織造棉布,是用麻布、絲綢織機來改的。但棉紗紡布又有不同,以前的老辦法很多時候不適用。瓊州、南洋、印度等地也織棉布,聖天子派人去各國各地打聽,最後由工部伎術官改造出現有的機器。”
印度棉紡織業雖然極爲發達,但他們的織布機真的很落後。
印度人使用的是腰機,必須坐在地上織布。非常虧腰,效率低下,而且不能做出複雜的提花等工序。
歷史上,是黃道婆從海南學來技術,然後再改進各類機械。
胡氏場主繼續說道:“工部伎術官改進之後,山東匠人又有改進,江南匠人繼續改進,最後造出來的就是眼前這種。”
朱國祥仔細觀察,發現這種織布機比較原始。
當然,朱國祥眼裡的所謂原始,其實已經吊打棉紡織業發展了上千年的印度!
印度那邊就很奇怪,幹什麼都喜歡蹲着或坐於地面。他們的棉布織機,早在公元前就已經出現了,卻始終是坐在地上紡布,一直到進入工業時代都未再突破。
不覺得累嗎?
就像切菜的時候,明明可以站着切,在桌上放一塊菜板,省時省力還衛生。印度傳統切菜方式,卻非要坐在地上,用刀子慢慢的削,或者隨便找個東西墊着切,或者乾脆用手心當菜板切。
“你這裡不紡紗?”朱國祥問道。
胡氏工場主說:“有專門的紡紗場,小民從紡紗場買來棉紗紡布。也有一些棉農,在自己家裡紡紗,然後賣到小民的織布場。”
朱國祥點頭:“這樣也好,各司其職,可提高工效。”
胡氏工場主說:“紡紗之前還要軋棉、彈棉。剛開始沒有攪車,須得手剝去籽。後來伎術官發明了手搖軋棉機,山東匠人改進爲手搖加腳踏,江南匠人又改進爲攪車。”
這種發展方式,並非誰比誰更聰明。
不管是軋棉機還是棉布織機,最初都是由朝廷出面,通過海商打聽各國技術,再聚集一批工部伎術官改進。當時山東棉紡織業最興盛,在實際生產過程中,山東匠人再改進工部技術。
後來棉紡織中心轉到江南,山東那邊受到壓制,而且受氣候條件限制,於是變成江南匠人在生產活動中繼續改進。
每一次改進,都讓紡織效率成倍提升!
甚至是一次性提升好幾倍。
跟蒸汽機結合?
抱歉,現有的紡織技術,還不配使用蒸汽機。
甚至不配使用水力機械。
水力麻紡機已經漸漸普及,導致麻布價格不斷下跌。高麗人以前稀罕的麻布,大明海商一船船廉價賣過去。現在高麗併爲朝鮮省,那裡的普通百姓也不用光屁股了。
但棉花纖維太短,水力紡棉紗容易斷,更別提用蒸汽機紡棉紗了。
一是要突破紡紗技術難題,二是要培養更優質的長絨棉。
朱國祥對胡氏工場主說:“你們這些紡紗和織布的商賈,可以懸賞讓匠人繼續改進嘛。《大明律·工律》已經頒佈了專利法,一旦改進,朝廷會保護你們的利益。”
“一直在嘗試改進。”胡氏工場主其實心裡在吐槽。
棉紡織相關專利,已經打扯皮官司十幾年。那幾個匠人雖然也撈到一些錢財,但被官司搞得心力交瘁,甚至還遭到了人身威脅。
最後,匠人們紛紛把專利賣斷給大商賈,由有錢優勢的大商賈來慢慢打官司。
可即便是大商賈,跨府縣打官司也極難,就更別提什麼跨省打官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