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從皇座上走了下來,雙手負在後面,在智靈的面前站定,面前垂下的旒珠幾乎要掃在他的臉上。智靈下意識地垂下了腦袋,皇帝平靜地望着他。
這一刻,他先聲奪人蓄起的銳氣被皇帝一股打滅了。
大殿之人沒有人還敢擡頭站着,所有人都彎下了腰。太極殿彷彿一方蒼穹,拱頂爲蒼天,八根巨柱支撐着它,巨大的帷幕從拱頂垂下,暗合“八柱承天”,而皇帝,是這方天地間唯一的主宰者。當他發怒之時,哪怕諸天神佛真的存在,也只能向他低頭!凡人,又怎敢冒犯天顏?
智靈和尚心神恍惚之時,皇帝微微側了側身子:“你想要越過這些人直接與朕對峙?
“……可朕若是說不呢?”
“……”
已經快要到正午,太陽最是熾烈,日頭將人太極殿檐下的影子都壓成了黑漆漆的一團,而在場所有人的背後都已經被冷汗浸溼。這個時候,太極殿站得人又多,雖然一刻不停的有冰塊供應,可空氣終究難免悶熱起來,到了用午飯的時候了,皇帝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和語氣都有些懶洋洋的。
但身爲陛下的近臣,祖珽等人深知眼前這位皇帝的心思深沉,脾性莫測,喜怒無常。
高家人嗜殺成性,今上雖然從無荒唐之舉,也一向嚴以律己,可細數下來,他親政一年多以來,殺掉的人居然比孝昭、武成二位在位之時加起來還要多!
而全天下人幾乎都在歌功頌德,沒人替死去的人喊冤,這些人彷彿荒野裡生長的野草,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他從來不會像高洋、高湛那樣親手殺人,可他更加可怕,祖珽這些人每每都有一種錯覺,其實皇帝根本不需要臣子,他只是需要有人將他安排好的事情忠誠地執行下去,僅此而已。
在皇帝的心中,彷彿早就有了一個劇本,所有人的命運都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生氣的時候未必生氣,喜悅的時候也不一定真心喜悅,心思總是千迴百轉,誰又能真的懂他呢?
但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的,爲君者,最厭惡的就是有人敢於擺動他,挑釁帝王的威嚴!
智靈和尚真是膽魄驚人,也真的是糊塗透頂,他怎麼敢挑釁這麼一個……這樣一個霸道的君王啊。
事情到了這一步,這老和尚的心思已經是昭然若揭了,高緯又那裡會看不明白?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他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這個老和尚不傻,他很明白這場對佛門發起的圍剿之戰,始作俑者是皇帝,這場辯戰,只是皇帝的爲了光明正大的擊敗佛門而佈下的局,他不光要讓佛門割肉,他還要將佛門從高高在上的雲端打入塵泥。最快最致命的方式,莫過於讓天下人都看見佛門藏着的陰暗不堪,讓天下人明白,不是朝廷以勢壓人蠻不講理,而是佛門本身就出現了問題,此舉的目的在於動搖佛門的根本,使他們再無翻身的機會!
割了肉,還能再長回來,可佛門的神聖性若是被破壞了,沙門的特權也就蕩然無存了,佛門不再超然物外,世人也不會再崇敬佛門,釋教一門大多本就是靠百姓自發供養維持,若是這供養斷絕了,佛門會如何?
……佛教傳人中土以來,那麼多高僧日夜不懈的傳教,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龐然大物,就會在頃刻之間崩塌!
皇帝要的不是佛門割下的肉,他想要的是將整個佛門一口吞下!
所以先前佛門聚衆鬧事的時候,他不以爲意,佛門散播一些言論的時候,這位皇帝同樣置之不理。
智靈從前不懂,現在明白了,皇帝這並不是自覺理虧,所以包容他們。
相反,皇帝所圖甚大,他縱容佛衆傳揚過激言論,縱容他們掙扎的更加激烈一些,直到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物議紛紛,佛門已經無法回頭之時,皇帝才做出這樣一副被逼無奈,被迫應戰的姿態出來處理局面。
口腔里長了潰瘍,當然是要讓它越爛挖的越趕緊。
可惜他們所有人都明白的太晚了……
對於智靈個人而言,輸了也就輸了,可他作爲佛門的領袖人物之一,絕不能坐視不管……此戰,如果真的當着天下人的面一敗塗地,佛門還能存活下來嗎?
如果佛門真的倒下了,怕也就真的會萬劫不復了。往後再如何發展,也絕不會有今這般盛景!佛國崩塌了,佛門也會從此一蹶不振!
爲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重新開局,化被動爲主動!這個突破口,就是在背後操縱一切的大齊至尊,今上高緯!
斛律孝卿這些酸儒只是馬前卒,道門更是可笑的添頭,他們都只是棋子,不足爲慮,只要皇帝這個下棋的人還在,即使暫時鎩羽而歸,他們也會捲土重來,只要皇帝不認輸,不低頭,這些馬前卒就會源源不斷的發動攻擊,使他們陷入無解的困局,與其打敗棋子,不如打敗下棋的人!
所以智靈和尚精心策劃了這場對質,皇帝既然要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的打垮佛門,那佛門便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的駁倒他!
只要能辯贏了皇帝,佛門就會有一線生機!
天下人都在看着,皇帝一言九鼎,最是注重顏面,只要能辯贏他,他親口承諾的事情,絕不會變卦的!
他是天子,是身負天下百姓之望的明君,天子怎麼能夠出爾反爾?
一定要打敗他,否則就是死!
智靈和尚深知沒有退路,所以孤注一擲,破釜沉舟,他懷了必死之志,要一次壓倒皇帝,駁得他啞口無言!
智靈死則死矣,只要贏了皇帝,保下了佛門,百年之後,佛門子弟衆口相傳之中,他就會是佛陀一樣的人物,享受千秋萬世的敬仰!
這就是立地成聖!
當然,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也罷,燕雀又怎知鴻鵠之志?他離成功已經很近很近,只要他能駁倒皇帝,逼他讓步!
可高緯絲毫沒有接招的打算,他後退了兩部,轉身就打算離開。智靈和尚方寸大亂,“——陛下!”
高緯頭也不打算回,擺擺手說:
“智靈大師,如你所言,你剛纔已經承認自己已經敗了,是也不是?”
智靈的身子頓了一下,艱澀地答到:“是……可——”
“既然,你已經敗了,何必再與朕再辯上一場呢?這……毫無意義……”
皇帝微微偏着頭,冷漠地打斷了他。
已經過了正午,熾烈的陽光偏開了一個角度,照在銅壁前,皇帝影子被拉的長長的,這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沉甸甸的。
“不管是你設計想要與朕對質,還是故意將這些僧人拆成兩派,你做這些統統都沒有用……你固然是機關算盡,朕要是不想接招,
“呵……你又能如何?”
他站在巨大的銅壁面前,黃銅的大龍盤成一團,猙獰的鱗爪鋼針一般聳立起來,龍嘴大張着,彷彿要破壁而出,帶着赫赫風雷!
智靈站在原地,身軀一寸一寸冷了下來。
劉桃枝窺見形勢,暗暗打了一個手勢,渾身上下,連頭臉也被盔甲遮住的甲士抽刀向前,將僧人們圍了起來。
他們的手按在刀柄上,雪亮的長刀已經露出一截,披着甲的身軀彪悍猙獰,彷彿幢幢鬼影。
智靈剛想要追上皇帝,可剛剛踏前一步,就被擋住了,一個甲士用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使其不得向前一步,一把長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肩上。這時候高緯轉過身來,望着他。
“你的心思朕明白,佛教傳到至今,說明佛門確實自有其可取之處,你輸了,不代表佛法輸了。早在兩晉之時,佛教經典就深受天下認可,所以才能流傳到現在。
“可佛門發展至今,帶給天下的禍亂也着實不小了……你們接受天下人的供奉,卻遠離凡塵,不準婚配,不流世俗,與國爭利。朕要壓一壓佛門,也是爲了這個天下。佛門雖有德,可終究只能庇護少數人,朕雖然被許多人罵成昏君、暴君,可在朕的治理之下,百姓們卻是安居樂業。
“佛門收容逃戶,佔着農田,不納賦稅,不遵王法,這總是不爭的事實吧?
“你們在幹什麼?你們在挖國家的牆角。
“或許在普通百姓的眼裡,你們是高僧,是佛陀。可在朕的眼中,你們與朕每個月清理掉的那些貪官蛀蟲沒有任何區別,因爲你們……撬的是國家的根基,吸的是天下百姓的血!”
“你總說佛法無錯,沒錯,佛法卻是不錯,寬容悲憫,憐恤蒼生,是行善積德的至理……可如果宣揚佛法的人錯了,殺人放火、姦淫擄掠,幾乎每一家寺廟都有這樣的敗類。
“朕總不能因爲佛法二字,便任由這些人禍亂江山吧?……”
“——陛下!”智靈身子前傾,朝着皇帝嘶聲力竭地大喊。
跟前甲士面甲的眼洞中射出兩道銳利的光,將長刀壓下,刀刃割入肌理,一直到肩骨之上,劇痛傳來,鮮血頓時將他的僧衣暈染成了一片紅褐色,智靈幾乎站立不穩,劇痛讓他的嘴脣和雙手都在打着哆嗦,可智靈一向意志堅定,頂着下壓的長刀站直了,鮮血沿着刀刃滴在青石地磚上,彷彿腳下盛開着一片血色的妖花。他極力擺出一副雙手合十的姿勢,懇求道:
“陛下要清理敗類,貧僧無話可說,貧僧只懇求陛下手下留情……”
“朕已經明明白白的說過了,你們當初也是答應過了的,怎麼……現在就要反悔了?”
“何至於此……佛門對大齊江山絕無威脅……”
“——是嗎?”高緯動了真怒。
智靈毫不猶豫地與皇帝對視,“陛下壓下了佛門,卻擡上了道門,難道道門要勝過佛門不成?青史斑斑啊陛下……道門聚衆作亂之事,還少見嗎?陛下說我們佛門藏匿人丁,侵佔農田,難道……他們道門就不是這麼幹的?”
“誰說朕要扶持道門了?”高緯眼底閃過銳利的鋒芒,“自此之後,一家寺廟的僧尼不準超過百人,天下四萬餘佛寺,只准留下三千隻數!其餘人一律還俗!佛寺,不準佔田超過五十畝,否則大罪論處!道門也一樣……在朕的眼裡,沒有特權,只要是朕的子民,無論儒釋道,以後都要秉承王法,否則朕絕不會留任何情面。”
一衆道人呆立在原地,轉折來得太快,他們還沒有等來戰勝之後的春天,就迎來了毫不留情的打壓。皇帝不僅要壓制佛門,同樣沒有放過道門。他們就如同棋子,沒有用了,就毫不猶豫地被拋棄了。
“還有,朕早就說過,你們先前作亂、誹謗於朕,朕可以不追究,可前提是你們要贏了這場辯戰。”
高緯指了指臺下所有的僧衆,“你不要以爲辯贏了朕就能如何如何,朕不怕跟你辯,事實擺在那裡,事實勝於雄辯,這場辯戰,朕必勝,你們必敗。”
“你們也無須跟朕玩什麼佯裝分裂以圖自保的把戲,這樣做只會讓朕覺得很可笑,你們先前做了那麼多,沒想着認輸,現在死到臨頭,到想着要認輸了?沒用……,因爲朕一定會殺了你們。”
“帶下去,明日午時,處死吧……”
甲士們將失魂落魄的僧人們押下,他們或許有不少人是真心意識到自己錯了的,可到了現在這份覺悟也已然沒有任何用場了。皇帝早就提醒過他們,“輸了就輸掉所有,包括命。”而高緯心中卻一片平淡,沒有殺戮的悲哀,也沒有勝利的喜悅,這些人必須死,無關信仰,無關喜好,只是爲了政治需求。
這就已經足夠了。
在智靈等僧人要被拖下大殿之時,智靈僧人忽然仰頭大喊了一句。
“陛下,善惡終有報,你殺戮過甚,不怕將來有一日遭到報應嗎?”
皇帝身上陡然升起滔天的戾氣,而後慢慢平靜下來,彷彿煮沸的湯鍋忽然冷卻,只剩一潭深不見底的水。
“朕不信因果,不信報應,朕只信自己的命運要自己爭取,如果冥冥之中真有這種奇詭的東西的話?呵……”
他輕笑了一聲,“儘管衝着朕來吧。”
………………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