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勢安定,一炷香的時間都沒有,這場刺駕擒王的壯舉眨眼睛就煙消雲散了,日光斜斜的,劃過滿地殘肢,血跡還沒有發乾發褐,頭頂上方那面商號旗子的影子被拉的長長的,遮住了高緯的半張臉,看不出一點陰晴,剛開始他很憤怒,很震驚,恨不得現在就將背後躲着的無君無父之人揪出來亂刃分屍,然而他現在所表現出來的,只有沉默,令人壓抑窒息的沉默,那些碎布和旗子忽然扯緊了,風如虎吼。
長街的盡頭傳來了隆隆的馬蹄聲,一大批甲士踩着尾聲到來,封鎖了整個西市坊,到處都被圍得水泄不通,禁軍在長街盡頭停了下來,一個套着皮甲的老人和幾個重將急忙趕來,便衣打扮的小內侍匆忙過來,“啓稟陛下,太宰和傅伏、高延宗、慕容三藏等幾位都督帶着甲士護送陛下和娘娘回宮……”
“臣等救駕來遲,百死莫贖,請陛下降罪!”
高緯將段韶扶起來,淡淡的掃視眼前這些臣子們,眼底藏着的意味很複雜,那是審視,誰知道這些人那些是真正的忠義之士,那些又是大奸似忠之人?
“今日午後,有刺客於西市刺殺戶部尚書鄭宇還有御史大夫祖珽、戶部侍郎、太府寺卿等一干重臣,命段韶、高延宗、高湝、傅伏、慕容三藏……,徹查晉陽軍及禁軍大營,糾察是否有不在營中兵員,移交檔案和人員給錦衣使審問……同時,糾察各將主營中賬冊、兵戶、軍械等信息覈對,一旦發現有錯漏之處,即刻停職拿辦!移交給錦衣密諜司……今日發生的具體,誰都不準透露出半個字。”
一些人驚訝,而後恍然。
刺殺重臣是大罪,刺殺皇帝更是牽連甚廣,在不知道背後究竟是誰的情況下絕對不能聲張,即使是幕後主使已經抓住,也不能大張旗鼓,這種事情傳出去,就是皇帝的一個洗不乾淨的污點,往小了說損害皇帝威嚴,往大里說甚至會動搖國本!儘管那些大臣該知道最終還是會知道,但只要兜住不讓百姓知道就行了,羣衆的性格使然,向來就是聽風就是雨,一旦被他們知道皇帝遇刺,恐怕第一時間,各種不同的謠言就會滿天亂飛,再被有心人一利用、一鼓動,難保就不會釀下天大的禍患。
必須要在鬧得滿城風雨之前爲此定下基調。
祖珽等人都知道皇帝需要他們爲自己背鍋,不敢有什麼想法,心想等回去之後要不要砍上自己幾刀,裝出重傷的樣子,看起來比較有說服力……
高緯面無表情說道:“今日刺駕之事,朕甚爲驚怒,這個幕後主使手眼通天,不僅知道朕微服出宮,還知道朕具體的行程,前後都埋伏了死士,還有一駕鐵車,明擺着就是要置朕於死地,能同時把手伸進內宮和軍伍……這絕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到的,參與策劃的那些人,手眼通天,能量不小。”他說,“給朕查,寧殺錯,莫放過!”
“遵旨!!”
“繞道回宮……!”
…………
皇帝遇刺,死亡的陰影籠罩着整個晉陽,段韶高延宗帶着晉陽最精銳的百保、陷陣、驍果、健銳、黑虎、天雄、武威大營兵馬進入了晉陽六坊軍馬大營,開始點齊兵馬,而後肅立不動,許多身着青色錦衣的人進了中軍大營,開始一個個清查,有小將主試圖阻攔,被當場格殺,所有軍卒都被下了兵刃,那些錦衣帶刀武士連看都不看一眼,直接進了中軍大帳。
“這些錦衣諜子……越來越放肆了!”有人嘀咕了那麼一句,那個爲首的錦衣充耳不聞,冷哼了一聲,將主們站在帳外也是朝裡面指指點點,他走到段韶、高延宗面前抱拳行禮,恭敬道:“奉指揮使之命,特來清查晉陽軍大營,請太宰和都督海涵……”
段韶臉色有些複雜,摸了摸鬍鬚,頷首道:“既然是命令,老夫自當配合,請自便吧。”
高延宗顯然很不滿這些錦衣密諜越俎代庖,明明他纔是掌管晉陽兵馬的人,清除叛逆,清查軍械、錢糧這種事情也應該是他來做。他武人心思,厭惡這種上不得檯面的傢伙,縱然知道這些是天子鷹犬,高延宗也實在難以對他們有什麼好臉色,於是皺着眉刺了一句,“你們錦衣密諜什麼時候職權那麼大了?”
那錦衣副指揮不卑不亢地望着他,欠身說道:“錦衣是陛下的眼睛和耳朵,一般來說,陛下是不允許我們這麼做的,只是祖大夫和鄭尚書等重臣居然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遇刺,這說明什麼?錦衣難辭其咎,指揮使也很震怒,我們總不能讓陛下的眼睛和耳朵廢了吧?高都督,您說是不是?”
“你是何人?”
“錦衣副指揮使王敬。”
“你不夠資格坐在這中軍大帳,那是太宰坐的地方!”
“既然如此,卑職可以換另一個辦公地點,只希望都督您不要阻撓我們辦差纔是。”
高延宗面色稍霽,“如果是陛下的旨意,這自無不可,只要你們不要壞了軍營裡上下尊卑的規矩,勞資纔不管你們如何折騰。”
“如此,謝過都督了……”
錦衣密諜的人迅速接手了第一步查覈的工作,翻看校對賬目、戶籍上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一一點名,“賀拔闖,今日下午你去了什麼地方?”
“我跟一些袍澤去了東市萬春酒樓飲酒……”
“屬實否?”
“屬實。”
“我記得離休沐還有一些日子,你爲什麼出營喝酒?”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特意去跟將主報備了。這個不算是違反軍規。”
“你是……雄武營的兵?尉相貴將軍麾下兵馬……”有人在一邊做記錄。
“雖然你的理由很充分,但今日比較特殊,我們不敢聽你的一面之詞就放過你,總要查清楚才行,”副指揮使很認真的看着他,“你跟我們走一趟吧,若是情況確實屬實,我們不會爲難你,好……剩下那些跟你去喝酒的都有誰?……”
同樣的情況在晉陽各地都在發生,從宮內、軍營和兵部衙門,從尋常勳爵家中到西市小販,刑部和錦衣衛四處抓人,一切可疑人等統統緝拿下獄!
從黃昏開始,想要出城的人驚訝的發現晉陽的十幾道城門統統關閉了,據說是在晉陽的四位都督聯合下的命令,與此同時,青衣佩刀的人從前宮出來,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奔去,無論怎麼打聽,得到的消息只有一個,御史大夫和戶部尚書在巡視西市坊的時候遇刺重傷,皇帝震怒,大索晉陽。晉陽驍銳、鄴城禁軍封鎖了全城,五個重甲軍營總計八千人全都披甲,枕戈以待。
青衣佩刀的錦衣密諜浪潮一般席捲了各軍所在,不到一個時辰就將包括樞密院諸使在內的二十位大員請去喝茶,搜捕還在繼續,各地都在流血,有三名開府儀同三司、六名散官、左光祿大夫、八名雲麾校尉全家緝拿入獄,到了後半夜,基本上他們就已經梳理出了一個大概的輪廓,按照供狀上的可疑名單抓人,一夜之間,搜捕一千四百餘人……
滿城風雨。
…………
高緯面無表情,將地上的名冊摔在地上,“搜捕了半天,居然一點有用的也沒有查到?”
“啓稟陛下,搜捕的範圍實在太廣,所以並不是很準確,我們還需要時間……”
劉桃枝單膝跪地,額上見汗。
“軍營那邊沒有錯漏?勳臣、世家的私兵如何?”
“陛下,這些我們統統查過了,所有在冊兵員全都到齊,軍械數量也對的上,至於勳臣、世家養的私軍也沒有遺漏,每一個勳臣的私兵來歷、數目、籍貫、形象,去年都是按照陛下的要求登記了的,沒有錯……”
“那些甲士和鐵車難道是憑空變出來的嗎?”
“…………”
“看來那些人確實厲害,朕養了那麼多密諜,到頭來居然還是聾子、瞎子……”
劉桃枝等人深埋着頭,不敢回答。
“行了,你下去吧,那些有重大嫌疑的,繼續審問,若是實在沒有結果……”高緯皺了皺眉,“就都斬了,對外好歹也算是個交代,你也幸苦了,先下去吧……”
大殿的門大開着,風如虎吼,皇帝低眉批閱奏章,彷彿真的將此事輕輕揭過了,不同尋常的安靜。
而路冉卻微微顫抖着,不是被這陰冷的風吹的。
劉桃枝不知道的是,在劉桃枝來的前一刻,內宮副總管高順也來稟報過。
“……奴婢親眼所見,劉桃枝親手斬殺了最後的兩個刺客,前面他禦敵的時候,也同樣是一個人都沒有留下,還有,臣的人注意到,劉桃枝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失去蹤跡,而後又憑空出現,這一段時間內,誰也不知道他去了那裡。西市那邊抓了幾個重要的商販,受到脅迫,幫忙藏匿那架鐵車,錦衣密諜運送他們到詔獄,可沒過多久,人就死了……”
“斬殺刺客……劉桃枝殺性重,殺紅眼還是有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高緯的筆下頓了一瞬。
“可那兩個刺客當時已經完全沒有一戰之力了……”
“說下去。”
“殿前值守楊素說他斬殺的那些甲士,盔甲材質很特別……我們順着痕跡查了一下,發現打造這種盔甲的鑌鐵只有朔州纔出產……”
“朔州……高思好?”高緯想了想,搖搖頭,“若是隻有他一個,他辦不成這麼大的事,他一定還有同黨……既然你信不過劉桃枝,那就自己去查好了……”
高思好是朔州刺史,早有反心,如今又官拜大將軍,高緯接二連三將他架空削權,如果背後的人是他,倒也說得通。
高順擡眼悄悄地看着皇帝,道:“陛下,劉桃枝此人,出身不明,來歷不明,過往不明,在投入高祖潛邸之前,他的一切信息都是一片空白,陛下——”
“行了,”高緯打斷他,“朕知道了……”
…………
“朕知道了。”
…………
皇帝那時候的語氣和表情就跟剛纔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