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
諸葛亮面前的書案上堆滿了文牘,整整齊齊,如一座城。
諸葛亮就坐在這座城裡。
諸葛亮翻看着一份厚厚的文書,那份文書的字跡和他本人的有些類似,以至於他用硃砂批示的文字就和上疏者很難分清,只有湊近了看,才能看到一個穩健,一個還有些稚嫩。
文書很厚,諸葛亮卻不是第一次看,他已經看了三遍,這是第四遍。可他還是看得很細緻,不時的停下來想想,不時的笑着搖搖頭,似乎是第一次看到,既欣賞,又有些不以爲然。
蔣琬、楊儀坐在一旁,看着諸葛亮的神色,欲言又止。諸葛亮收到魏霸的這份軍報之後,把他們叫過來商量。他們都看過了,對魏霸要求從南中和永安撥付錢糧的建議非常反感,但是從諸葛亮的態度來看,諸葛亮好像不僅僅是反感這麼簡單,他更多的是欣賞。
諸葛亮甚至說,魏霸現在已經超過了諸葛喬。
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作爲諸葛亮的親近,蔣琬和楊儀都清楚,諸葛喬是諸葛亮的繼承人,在諸葛亮的親自教導下,諸葛喬在各方面的進步都是驚人的,如果不是意外死於定軍山,他毫無意外的將成爲諸葛亮的左膀右臂,將來也會成爲蜀國的棟樑。
說魏霸超過諸葛喬,這好象有些言過其實。這裡又沒有外人,諸葛亮有必要這麼說嗎?
蔣琬和楊儀都不太明白,楊儀更加不滿。如果按諸葛亮的說法,那年輕一輩中還有人能和魏霸爭鋒嗎?他的兒子楊偉豈不成了廢物?他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提醒道:“丞相,魏霸縱算有才,可是無德,若不加鉗制,將來必成大患啊。”
諸葛亮頭也不擡,淡淡的說道:“用人當用其長。威公,你看不出來嗎,魏霸是有些膽大妄爲,可是如果不是他的膽大妄爲,又怎麼可能在武陵打開局面。如果什麼都循規蹈矩,只怕送到我面前的就不是這份內容詳實的建議,而是他的人頭了。”
楊儀啞口無言,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諸葛亮,不相信諸葛亮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威公,你事務繁雜,先去忙吧。”
楊儀無奈的起身離開,他看得出來,諸葛亮對自己的意見非常不滿。出了府門,他暗自嘆了一口氣,自從北伐一役之後,他在丞相府的情況便有些尷尬了,長史之位還沒坐熱,就被立功歸來的馬謖搶去了,如今連這些議事,諸葛亮都不怎麼找他,儼然有把他排除出核心圈的趨勢。
楊儀正想着,馬謖匆匆的從外面走了進來,一看到楊儀,他愣了一下,笑道:“威公,你也是來見丞相的?”
楊儀眉頭一皺,忍不住責備道:“幼常,你怎麼纔來?丞相等你很久了。”
馬謖笑了笑,拍了拍楊儀的肩膀:“事情太多,一時耽擱了。”然後快步從楊儀身邊經過,進了府。楊儀轉身看着他的背影,不解的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匆匆的去了。
“丞相,公琰,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幼常啊,坐吧。”諸葛亮擺擺手,將手中的文書遞給他。馬謖接過來,先笑了一聲:“這麼多,這豎子真把武陵當他的地盤啦。”
“現在看來,不排除有這個可能。”諸葛亮輕聲笑道:“他不僅一路逃到了沅水,還接連打敗了吳軍三路人馬,勇氣可喜。現在又擬出了這份章程,如果按他的計劃來,孫權要想奪回這一片山地,可沒那麼容易。”
馬謖一邊一目十行的翻看着文書,一邊應道:“這片山地,除了一些能當兵的蠻夷之外,還有什麼可取的?他這些章程,無不以依託益州爲基礎……”他突然停住了,目光停滯了一下,慢慢的又掃了回去,定定的看了一眼,眉頭微微聳起:“他要廖立?”
諸葛亮和蔣琬不約而同的點了點頭。諸葛亮問道:“幼常以爲如何?”
馬謖將手中的文書放下,眼珠轉了轉,忽然笑了:“他這是打了幾個勝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廖立是什麼樣的人,能聽他的指揮?更何況關鳳也在,我看遲早會生出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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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幼常的意思是同意?”
馬謖點點頭:“丞相,廖立被貶之後,一直不肯認錯,據說在汶山耕種自食,還是那麼孤傲。然而成都卻有些人拿他來做文章,說丞相嫉賢妒能,爲了獨擅大權,這才排擠廖立。這些流言蜚語當然不足用心,只是說的人多了,難免對丞相不利。既然魏霸要他去,那丞相何不順水推舟,滿足了魏霸的心願?如果廖立再與魏霸不和,那就不能再說是丞相的責任了。”
諸葛亮默默的點了點頭,雙手攏在袖子裡,慢慢的摩挲着。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幼常,你覺得是見好就收,還是再把事情鬧得大一些的好?”
馬謖眉心微蹙,沉思半晌:“丞相,莫非孫權要求和了?”
“這倒不是。”諸葛亮搖搖頭,解釋道:“我擔心的是把孫權的大軍牽制在武陵一帶,一方面可能引起和益州的衝突,另一方面我也擔心他們對魏國的壓力減輕之後,會讓魏霸一心一意的爭奪關中。關中需要時間來休養生息,我不希望現在就和魏國交兵。”
馬謖躬身道:“丞相所言甚是。不過,事己至此,我們不可先讓步,必須等孫權承認無能爲力,認識到與我大漢對抗不是明智之舉,才能撤回這一支奇兵。否則,孫權會自以爲得計,將來更加不可一世。”
諸葛亮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踱了兩步。“只是這樣一來,關中的防備就不足,魏霸用兵自是沒話說,治民卻是不足。漢中豪強幾乎把持了關中的大小事務,我對此非常擔心。幼常,你去關中,有你在關中,我就放心多了。”
馬謖愣了一下,仰起頭,正好迎上諸葛亮犀利的眼神,馬謖一驚,低下了頭,抱拳道:“喏。”
諸葛亮微微一笑,轉身蔣琬:“公琰,幼常去了關中,你又要受累了。”
蔣琬躬身領命。
……
夏侯徽緩緩的走上了小樓,推開門的那一剎那,她原本平靜的臉上浮現出不卑不亢,親熱而不失自尊的笑容,衝着屋裡的張夫人、鄧夫人曲身下拜。
“媛容來啦,快進來坐,進來坐。”張夫人熱情的招呼着,待夏侯徽坐下,她笑盈盈的問道:“怎麼,有事?”
“沒事我就不能來看看阿母嗎?”夏侯徽抿着嘴笑道:“阿母,你不喜歡我來?”
張夫人笑了起來,伸手攬着夏侯徽的肩膀,對鄧夫人說道:“妹妹,你看,這都是子玉禍害的。媛容原本是個多麼老實的孩子,跟了子玉,也變得油嘴滑舌的了。”
鄧夫人也笑了。
夏侯徽跟着說笑了兩句,這才正色說道:“阿母,迎親的事都已經辦妥了,只等阿兄回來,就可以把習家姑娘迎進門。今年除夕,又多一個人守歲了。”
“嗯,明天又要多一個人。”張夫人瞟了一眼夏侯徽微微隆起了小腹,開心的笑道。
夏侯徽撫着自己的肚子,眼神溫柔了許多,又湊趣的說道:“阿母啊,明天也許不僅是多一個人呢,到時候阿母可要忙了。“
“再忙點我也願意啊。”張夫人笑道:“再說了,還是還有你阿母幫忙嘛。妹妹,你說是不是,我們不怕忙,對吧?”
鄧夫人連連點頭。
三人笑了一陣,夏侯徽又說:“阿母,剛纔我收到了一些新消息,是和子玉有關的。”
“哦?”張夫人和鄧夫人都不笑了,緊張的看着夏侯徽。
“子玉已經在武陵站住了腳,不過損失也不小,又缺糧食,所以向丞相府求援,要丞相從南中或者永安撥付一些糧食,並且安排一些人去支援。這些都是小事,有一件事,他提得非常不妥當,他向丞相討要廖立。丞相很生氣。馬謖贊成這個建議,也被丞相趕到關中去了。”
張夫人蹙眉不語,過了片刻,她才淡淡的說道:“子玉這是幹什麼,廖立那個狂生雖然有才,卻難爲己用。爲了他,與丞相生隙,這可不值當啊。至於馬謖去關中,我看倒不一定與這件事有關,說不得,這是丞相將計就計,要讓他去掌關中的權呢。媛容,你代我擬一封給將軍的書信,讓他小心應對,不要意氣用事。”
“喏。”
“還有,你去關張趙馬等家看看,能不能以私人的名義收購一些糧食,我派人送往武陵。丞相府,未必指望得上呢。”張夫人嚴肅的看着夏侯徽:“媛容,不要吝惜,家裡還有多少武卒,全給子玉派過去。另外,你去一趟宮裡,見見皇太后和皇后,給他們吹吹風。”
“喏。”
張夫人又沉默了片刻,又笑了起來。“子玉雖然做事出人意料,不過到目前爲止,他還沒有把事情辦砸了的。我相信他討要廖立多少也有點把握。如果能把那個狂生民爲己用,倒也不錯。”她瞟了夏侯徽一眼:“媛容,你和關姑娘交情如何?”
夏侯徽微微一笑:“阿母,我和關姑娘情同姊妹。”
“那就再好不過了。能把關家結親,我想將軍也不會反對這門親事。”張夫人拉着鄧夫人的手拍了拍:“妹妹,你比我有福氣,子玉身邊有關姑娘和媛容這兩個賢內助,一文一武,將來可不得了呢。”
夏侯徽連忙說道:“阿母,子玉就算有點成績,那也是魏家的功勞,是阿母教導的功勞,當然也是阿母的福氣,又怎麼能分彼此呢。”
張夫人欣慰的展顏而笑:“還是媛容有見地,不愧是大家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