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威聽他自我介紹,眼皮就是輕輕一跳,其實他看一眼雷蒙的面容,就立刻確定了他的身份。軍中派系壁壘分明,雷家向來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因爲根基穩,微妙地平衡着局勢。雷蒙這次特意來見裴傲,想來還是爲了幾年前的那件事。
當初那次失敗的任務,過了這麼長時間,仍是容威心中的一根刺,除了對不確定因素的錯誤估計,派系之間的爭鬥也是重要原因,直接導致了執行任務回國之後的小分隊全體炮灰。
雷蒙這次來,確實爲了那件事。他本來就是帶着任務來的,見了裴傲亮明身份後也不廢話,直接遞了個密封的檔案袋過去。
對於幾年前那次失敗的任務,彷彿就發生在昨天,深深地印刻在裴傲的記憶中,沒有絲毫的褪色。這些年來,容威退伍從政,他跟彭護馬奔則在繼續追查,其間過程不能說十分順利,但沒有受到來自軍方的阻力,各種身份以及出入證件辦起來也相當輕易。如今雷蒙找來,想來是上頭對那事兒鬆了口。
裴傲見雷蒙一臉凝重,自然而然得認爲檔案袋中是機密文件。他心頭微微一沉,打開檔案袋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沒有想到,一探手,摸出一張照片來。
裴傲看着照片上那個身材纖細,一副日韓系的美少年,可以看得出來,拍攝選用的是專業設備,長焦鏡頭,角度選得不錯,能清楚都看到整張臉,以及幾分跟面容身材十分不符的戾氣。
裴傲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難以置信的深情,挑了挑眉:“這是目標?”
“不要小看他,”雷蒙沉聲道,“梶本一郎,十六歲,是東京都地下格鬥場新選出的鬥神。到年前最後一場,他的戰績是五十二場全勝,打破了鬥場的記錄。”
“鬥神?”裴傲微微擰眉,又細細看了一眼照片,心頭一沉。
東京都的地下格鬥場是整個東南亞最大的無規則格鬥場,同時也是世界上最主要的幾個洗錢點之一,因此獎金向來十分豐厚。參賽者多是亡命之徒,出賽前都會簽下生死書,勝敗往往慘烈。能在這樣的場合保持連勝尚且不易,更不用說奪得鬥神的名號了。
這個叫做梶本一郎的少年,顯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纖弱,這也是裴傲看到照片覺得違和的地方。他心中一個念頭一掠而過,將梶本一郎的照片放在一邊,從檔案袋中抽出其他的資料放在矮几上,略俯下身隨手翻了翻。
雷蒙靜靜看着他的動作,沒有出聲打擾。當年那個早已叫停的‘改造人’軍工項目,因爲叛逃者帶來的影響,是時候徹底解決了。
裴傲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張照片上,輕輕一頓之後,簡直忍不住想要扶額了:“這個,也是目標?”
雷蒙瞥一眼照片上笑得冷清的面容,搖了搖頭:“這個,要看你的判斷了。”
裴傲知道雷蒙此來是爲了當初那個失敗的任務,改造人的軍工項目因爲主要負責人之間的理念分歧而緊急叫停,隨後負責人之一的羅博士帶着資料叛逃。裴傲當年在任務中跟格雷交鋒過,資料裡有他裴傲並不意外,但謝清歡就是個尋常藝人,竟然也單獨羅列了她的資料。
裴傲沉着臉翻照片下面謝清歡的資料,在第一頁第一段用十分醒目的字體跟顏色標註了——謝清歡,藝人,實爲道格拉斯家前代家主私生女,其母爲旅美著名古典文學大師。
裴傲擡頭:“她確實是?”
雷蒙微微一笑:“裴中校,經過我手的消息,不可能是假的。”
就是因爲知道雷蒙手中的消息不可能是假的,雷蒙才覺得意外,謝清歡曾經在他這裡學車,近距離接觸過。謝清歡給他的印象是聰慧,話少,情緒穩定波動少,很顯然缺少了道格拉斯家瘋狂的激情。就面容看,就是膚色稍微白皙了一些,但到底還是東方人的面孔,完全看不出是混血的。
雷蒙也是見過謝清歡的,在唐家那次,雖然只是遠遠都看了一眼,但他還是感覺到謝清歡身上那種寧靜淡遠的氣息。在她身上,母系的基因顯然更加佔據主導。
裴傲皺眉不語,季卓陽恐怕還不知道,他帶的這個小藝人是個不定時的炸彈,隨時能讓人粉身碎骨。除了幾年前在任務中跟格雷有過短暫的交鋒,裴傲這幾年並沒有任何關於格雷的直觀資料,但道格拉斯家的傳統他還是聽說了一些。
道格拉斯家的人,聰明而又狂妄,生死與倫常都不放在眼裡,血脈之間只有兩種共存方式——同性相殺,異性相愛。道格拉斯家的男人自記事起,就在家族中尋找補齊缺口的那塊浮木,填平嗜血的殺戮慾望。如果一直找不到,等待他們的將是毀滅與徹底的瘋狂。
如果謝清歡當真是道格拉斯家的嫡系血統,那麼,她將是格雷唯一的剋星。
雷蒙自然也清楚這一點,他手中的人脈跟情報網比之裴傲要豐沛許多。當年裴傲他們退役之後,這個失敗的任務後續情報補充與跟進就由他接手了,格雷雖然向來神秘,但雷蒙還是獲取了一些關於他的重要資料,從這幾年的觀察來看,格雷爲人處世十分冷酷,道格拉斯家掌握在他手中,被清洗一番之後並沒有出現衰敗的跡象,反而有種詭異的生命力再次蓬勃起來。
這樣一個什麼都不在意,毫無顧忌的人,雷蒙當初只覺得無比棘手,所以謝清歡的出現才顯得突兀,卻又理所當然。
說起來,還要感謝那個動用特殊渠道調查謝清歡身份的人,若不是她留了蛛絲馬跡,他還找不到這個突破點。
“秦博士親自去了一趟東京,看過梶本一郎出廠的格鬥賽。”雷蒙看着沉吟不語的裴傲,靜靜開口道。
秦博士是當初改造人軍工項目的負責人之一,是人體生物研究專家。裴傲聞言目光輕輕一閃:“他的結論是?”
雷蒙頓了頓:“格雷,確實是個天才。改造人的資料在他手中,顯然已經針對瓶頸修改過,梶本一郎的耐力跟吧爆發力都十分驚人。而且,到目前爲止,也沒有看出改造之後的不良反應。”
裴傲的心微微一沉,先前馬奔他們在泰國遇見過一個羅恩的殺手,據說身手十分不錯,輕鬆地傷了人之後脫逃,馬奔他們則休養了半年才恢復元氣。
“所以,”雷蒙沉聲道,“如果必要,請務必在第一時間裡控制住目標。”
裴傲沉默地收齊資料放回檔案袋,冷漠的眸中帶着幾分輕諷:“看來,我得先走一趟東京。”
雷蒙挑了挑眉。
裴傲面不改色道:“東奔西走也是花銷。”他看一眼雷蒙,“你說,我把目標帶回來當小白鼠,算不算是違規?”
雷蒙略笑了笑,悠悠道:“雷少將讓我帶句話給你。”
裴傲眨了眨沒什麼精神的三白眼:“哦?”
“過程如何他不關心,但這次任務,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是!”裴傲並腳立正,懶洋洋地行了個沒有任何風骨的軍禮。
雷蒙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不再說什麼。改造人這個項目是叫停了,但這並不意味着耗費了無數的心血與人力得來的資料不珍貴。軍方從未放棄收回那些流落在外的資料,尤其是當戰鬥力爆表的改造人開始出現並頻繁活動,更是引起了重視。
對於主要從事殺手跟傭兵的改造人獵殺計劃,另外有人着手在外,雷蒙這邊負責的人從根源上消滅隱患。道格拉斯家在歐洲根深蒂固,控制着多個經濟領域,沒有哪個國家會毫無依據地對納稅大戶下手。唯一慶幸的是,格雷似乎也沒有跟人分享他的研究成果的愛好,改造人的相關信息一直只掌握在他的手中。
雷蒙與裴傲談妥出來,就聽到開着門的休息室裡傳來的談話聲,在門口略站了站,多出來的那位果然又是當年小分隊的一員,倒是聚齊了。
作爲一個‘天生的軍人’,容威的面容倒是並不像他的父親那樣棱角分明,輪廓中帶着幾分秀美的圓潤,應該是隨了他的母親。
打過招呼之後,雷蒙就禮貌地告辭了。畢竟,打擾人至交好友敘舊也不是那麼厚道。
裴傲將雷蒙送到洗得鋥亮的車前,看着他上了車,才折回去,對目光熱辣落在自己臉上的幾個人笑了笑:“有活兒幹了。”
容威呼吸一滯,沉聲道:“隊長,我——”
“容威,”裴傲擡手,打斷他的話,靜靜凝視着他,“曾經有個人跟我提及你,他說你天生強橫,對於決定的事情從不動搖,所以無論你做什麼都能做成。”
容威知道他說的是誰,只冷淡地合了閤眼睛。是,但凡他決定的事,定要做到最好,但他決定的事,也要分他樂不樂意。他曾被人稱爲天生的軍人,他也以爲他能穿着軍裝,直到他合上眼睛長眠於地,誰又能料到他如今也穿着得體的西裝,當了市長呢。
裴傲當年跟容威的交情最好,因此他十分了解的,當初那個失敗的任務後續處理,對容威的打擊是多麼沉重。信仰被擊潰,堅持被瓦解,理想被葬送,他的人生在那個時候已經天翻地覆。
“容威,”裴傲開口,斂去了所有的慵懶,取而代之的是從許久未曾出現的認真,“被留在過去的一切,我會一一找回來的。”——犧牲在過去的人,丟棄在曾經的誓言,以及你的,我的所有。
容威深深地看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忽然擡腳向外走去。
“容威,”裴傲脣角一勾,揮了揮手,“記得過來單練!”
容威腳下一頓,聽了這話之後,走得更快了。
“隊長,”彭護走過來,“雷總說了什麼?”
裴傲看他一眼:“從明天起,訓練量再增加一半。”不是他苛刻,訓練艱苦點兒,總好過在格鬥場上輸得難看。
彭護跟馬奔常年在他手下,雖然還是不大能摸得透他的作戰方針,但對他的性子已經瞭如指掌,聽他這麼說,也能猜到幾分。對視的嚴重,看到了相同的興奮。
裴傲走到一邊,打電話給損友:“季卓陽,你手下的那個小藝人現在怎麼樣了?”
季卓陽對他突然打來電話問這個,覺得挺莫名其妙的:“她很好,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我跟你說,她雖然算不得大富大貴,起碼也不差錢,你不要想攛掇她去賽車。那是女孩子玩的職業嗎?”
裴傲一聽到季卓陽這種母雞護仔式的嘮叨就覺得腦仁抽抽的疼,趕緊制止道:“行行行了,我就想起來,隨便問問,她是個好苗子,砸在你手裡,簡直是暴殄天物。”
“什麼暴殄天物?”季卓陽不服,“她拍戲也是個好苗子,大紅大紫指日可待,怎麼就暴殄天物了?”
裴傲沒看過《山河》,但對季卓陽的眼光還是挺信任的:“她接了新戲了?”
“程逸辭的新片。”季卓陽隨口應道。
裴傲挑了挑眉,彷彿一下子失去了交談的性質,淡淡道:“行了,不說了,你忙吧。”
季卓陽看着利落掛掉的手機,不以爲然地聳了聳肩。程逸辭的新片《無間》,確定繼續用謝清歡做女主角,相關細節他已經跟程逸辭達成了一致,並且簽了合同,只等劇組整裝完畢就奔赴日本開始拍攝。
而此刻,謝清歡正在路家參加路小心二十歲的生日宴會——作爲路家默認的半個小主子,路小心十八歲的成年禮大辦過一次。如今她二十歲了,到了適婚的年紀,T市的上流家族都得了信,年輕一輩未婚的人來了不少。
謝清歡帶着禮物到路家的時候,已經有些人先到了,季卓陽特意給她爭取的那輛車在遍地豪華座駕中,顯得格外樸素,引得先來了還沒進去以及後來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謝清歡下了車,壽星路小心已經快步趕過來,親暱地挽着她的胳膊,與她一起往裡走去。剛剛從謝清歡的車上收回目光的人都聽到了路小心清脆的聲音:“清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