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等人,很多事容不得人慢慢做準備,林逐淵提起一直刻意忽略的近在咫尺的萬壽節,林逐汐也沒心思再病着慢慢考慮日後打算。丫鬟們送來的藥,她也不能再找機會偷偷倒掉,只能強忍着苦味和不適硬逼着自己喝下去。
良藥苦口這句話真不是白說的,林逐汐覺得喝藥真是種酷刑,也不知道那些常年生病的藥罐子比如婉妃都是怎麼過的,濃濃的藥味天天薰着,換做是她沒病也有病了。
窗櫺被掩得嚴嚴實實的,風灌不進來,屋子裡很暖和,暖光映上臉頰,林逐汐懶洋洋躺着,看見成雙坐在窗下繡花,連枝安靜地燙衣服,滿室的安寧靜謐氣氛令她昏昏欲睡。
卻聽到門“嘎吱”一聲響,林逐汐猛地睜開眼,不多時夾棉門簾被人打起來,她所熟悉的淡淡香氣撲鼻而來,是華夫人的味道。
林逐汐將撐起身來,腳在地上摸索着鞋子穿,卻被華夫人走過來按住。“別忙活了,好生躺着吧。”到底是自己親生的,華夫人心裡七上八下,嘴上語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卻轉頭問成雙:“藥喝了沒?薑湯喝了沒?別讓你主子這些天吹冷風。川貝枇杷露不許停,每天都要喝一碗。”
成雙連聲應是,“都用過了,小廚房裡也溫火燉着,等用過晚膳再喝一碗。”
華夫人放下心,見林逐汐規規矩矩地貼着暖榻邊坐,既不敢躺上去,也不敢下來趿拉鞋穿,心酸得像吃完一籃子山楂,揮手讓丫鬟們出去,瞅着林逐汐不做聲。
林逐汐的心突突直跳。華夫人這做派擺明有事和她說,但聯想最近的情況,八成沒好事。
“汐兒,咱們娘倆有很久沒談過心了。”華夫人坐了片刻,忽然道。
林逐汐微微一笑,笑容優雅如春水漣漪,完美得像畫上去似的,“母親有話請講,女兒愧不敢當。”
“你是不是不喜歡三皇子?”華夫人雖是詢問,但神情篤定。
“是。”林逐汐垂下眼瞼,未曾猶豫答。
“那你怎麼看幾位皇子?”華夫人這次卻沒就此打住,而是問起尖銳的話題。
林逐汐面無表情,“女兒不知。”
剛被林逐淵諷刺一頓,她也知道自己這段時間急躁到異想天開了。萬壽節指婚的事目前還只是傳言,誰也不知道真假。哪怕是真,她也根本無法拒絕。皇權之下,別說她,就是蕭崇烈都無法拒絕。如果她真的倒黴到被指給蕭崇烈,也只能認。
華夫人嘆口氣,“說說你的看法吧。”
“現在沒影子的事就去爭去搶,這是傻子行爲。”林逐汐也嘆氣,“皇子是君,我們是臣,君臣有別,皇子們好或不好,不是我們可以議論的,他們的婚事,做主的不是宮中的娘娘們,也不是負責選妃的禮部,甚至不是皇子們本人,而是皇上一言決之的事情。爭這種不是使勁就能爭到的東西,倒黴的只會是自己。”
陰謀詭計不抵絕對實力,如今她是真正體會到這句話的意思了。
華夫人微笑點頭,眼神裡隱隱透出驕傲和感慨,“汐兒,你二叔將你教得很好。”
林逐汐不答。
“既然你明白這個道理,就該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很多事不是你憑一點小聰明就可以改變的。”華夫人語氣平淡如閒話家常,“你這段時間又在做什麼?”
林逐汐低下頭,臉頰一陣發紅,“女兒知錯,是女兒思慮不周。”
她是真的亂了分寸,豁出矜持和自尊鼓足勇氣向那人表明心意卻換來慘淡結局,她難免灰心喪氣,偏偏又在此時受皇子選妃傳言的困擾,哪怕平時想得再明白也難保心靜如水,一時想岔打起這瞞天過海的主意,卻忘了捨本逐末這一說。
“到底是思慮不周?還是分心他顧?”華夫人冷不丁道。
林逐汐心口一跳,不知道華夫人這話的用意何在,是真的知道了什麼還是有意詐她或根本就是在說其他事。她面上神情不變,正想試探一二,華夫人已直接道出本意。她從袖囊裡掏出一張明顯有燒灼痕跡的殘缺紙片,意味深長地道:“這是在你的火盆裡看到的,我不知道這樣的詩你是送出去了,還是自己寫着娛情的,但你一個閨閣千金,這種東西如果被心懷不軌的人拿到,你覺得會如何?”
林逐汐臉色一變,下意識伸手就去搶,可手指夠到那張紙,她又想到這是自己的母親,不得不收回手。剎那間她腦中流過各種念頭,心情複雜得像打翻五味瓶,震驚、害怕、擔憂、惱怒、失落、疲倦、難以置信、屈辱……各種感覺涌上心頭,她忽覺遍體生涼。
自己明明燒掉的東西,哪怕有沒燒乾淨的,誰會這麼處心積慮地在灰燼堆裡翻?又爲什麼會這麼巧地落到華夫人手裡?他們對自己的控制,到底要到什麼程度才甘心?如今她唯一慶幸的就是自己沒寫過任何人的名字,如果讓他們知道朔月,指不定會怎麼盤算。這次是她的疏忽,但絕不會有下次,來日方長,她總會將那些吃裡扒外的收拾乾淨。
她心裡發狠,面上卻不露分毫,低垂眼瞼安靜等待華夫人的下文。
“你可知爲何府上姨娘們膝下都只有兒子?又爲何在你回來前,府上唯一的女兒是養在我膝下?”華夫人忽然問,神情漠然。
林逐汐一怔,從小到大她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可她原來聽下人們偶爾的言談中說起,府上原本是有姨娘生下女兒的。華夫人問起這個話題自然不會是心血來潮,順着她的話意往下想,難道是……
想到那種可能,她忽然感到背上發涼。
眼見女兒面色變換陰晴不定,華夫人微微一笑,“多少人家都是寧願多養幾個庶女,當她們到待嫁之齡可以當做籌碼許配給需要籠絡的人家,或是拿他們去換什麼利益。而庶子,當家主母們都是希望越少越好,這樣既不會威脅到嫡子地位,日後哪怕要分家,也可以少分幾份家產,給嫡子們留下更多。”想起多年來的舊事,華夫人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你可還記得你三年前去世的三表舅?”
林逐汐輕輕點頭。那是她剛回府時,滿心悽惶不安,又是第一次出門,自然印象深刻。
“你三表舅也算仕途有爲,偏偏子嗣單薄後繼無人。當初你三表舅母生下嫡子後數年裡,家裡的姨娘通房沒一個有孕的,以你的聰明想必也猜到了其中原因。直到她二胎時生下嫡女,身子虧虛太大不能再生育,迫不得已纔給那些人停了藥。若非如此,他們家如今那庶子也不會出生。即使如此,她也不待見庶子故意將他養廢,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膝下嫡子年紀輕輕的卻病逝了,眼見兩個兒子都沒好結果,你三表舅被活活氣死。如今你看看他們府上是什麼樣子?你那心高氣傲的三表舅母又是什麼樣子?”華夫人語氣輕描淡寫。
林逐汐想到三表舅母病得七死八活,庶子又整天惹是生非,膝下嫡女因守孝耽誤出閣,如今孝期滿了卻不好議親:不僅是因錯過了最佳婚配年齡,更因僅有的庶弟不成器,家中根本沒有能撐起門庭的人。
她緊抿脣角,心頭涌起淡淡的苦澀,更有難以言喻的悲涼。
華夫人淡淡道:“而在你大哥出生後,府上姨娘們若有生下兒子的,我不但厚賞她們,還都將乳母丫鬟配個齊全,又請來先生好生教導。我雖未必有功夫時時刻刻關注教導,卻也一直過問近況,但凡有人挑唆立刻毫不留情逐出去,該嚴厲時我向來嚴厲,但該寬鬆該賞賜該誇獎該給機會的,我也從不吝嗇。你五哥小時候有一次因伺候的下人不經心患了重病,若非我大發雷霆請來太醫,他早已歸西。”
林逐汐默然,她隱約能明白華夫人的意思,但心底依然有隱約的寒意盤旋不散。“可是母親,你難道就不怕弄巧成拙嗎?”萬一大哥四哥不成器怎麼辦?她如今已能感覺到二哥有和大哥一爭高下的意思,她就不擔心不後悔嗎?
“汐兒你擔心嗎?”華夫人反問。
林逐汐搖頭。大哥如今已成家立業,哪怕分家,就算沒有右相府的東西,以他的本事也能掙出一份家業。
“所以你要記住,哪怕你有不少哥哥,也未必能擋住天災人禍。歷史上曾有一位以養子繼位的皇帝,可若非他的子嗣都死光了,又怎會將皇位傳給養子?普通人家也是這道理,家業再大有什麼用?再也沒有比辛苦掙下家業卻後繼無人落入外人之手更荒唐可笑的。你看看你三表舅母,若她膝下好歹還有個成器的庶子,她和你那遠房表姐何至於此?”
林逐汐手心裡浸出冷汗,難怪母親不讓四哥回京,原來她還一直留着一手。
婚姻,原來是這麼陰森森血淋淋的嗎?
聽華夫人這樣一說,她忽覺自己對婚姻的憧憬都被這陰冷寒涼的現實衝得所剩無幾,脊背上涼意更甚直冒陰風。
她忍不住看着華夫人雍容端莊的面容,即使仍有深深的隔閡,她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淡定自如。捫心自問,換做自己,八成做不到她這般地步。
“爲什麼咱們府上沒有其他女兒?”她聲音極輕,不勝寒涼,似生怕驚醒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