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乃山的妖怪,人人練就一副‘煞有介事’的好本領,銅頭更是如此,明明腰間繫着乾坤袋,他卻不肯用,非要抗着一個大麻包,好讓所有人都知道,他這一趟探陣大有所獲。
給他幫忙的那個穿山甲大妖不喜應酬,並未跟來猴兒谷,回到自己的洞府睡覺去了。
衆人立刻把銅頭迎入山谷,待坐定後,銅頭飽吸一口氣,指手畫腳唾沫橫飛,說起自己此行如何驚心動魄、兇險詭異,結果被葫蘆老爺兩句話逼出了真相,他就是個把風的,一直在外面等着,從頭到尾都是那位土行大妖在忙活……
葫蘆滿臉不耐煩:“探出什麼來了,趕緊說。”
銅頭訕訕地笑了幾聲,總算把肩膀上的麻袋卸了下來,雙手輕輕一抖,麻袋中的東西滾落一地:
一顆一顆,盡是人頭骷髏。
整整一個麻袋的骷髏頭。人頭上的皮肉早都腐爛殆盡,只剩下森然白骨。小汐青衣出身,毫不嫌腌臢,隨手撿起兩枚仔細觀察,仔細端詳一陣,又換過另外兩枚……
銅頭刻意壓低了聲音,弄出幾分不倫不類的神秘感:“那幾座大丘,已經一一探頭,每座都一樣,只在外面有層土皮,裡面密密麻麻,全都是這種人頭骷髏。”
天門先平山,後立丘,而這些新立起來的大丘,乾脆就是一座座‘人頭’山。每座大丘都有千仞雄偉,幾座加在一起,怕不要數百上千萬的顆人頭才能填起!
鄭小道的眼皮直跳:“天門這次要動用邪法了麼…邪法倒還罷了,爲了施術,就要攢齊百萬千萬的性命……”
話沒說完,小汐就搖頭打斷:“人頭是天門收集的不錯,卻未必是他們砍下的。”
每一隻都面目猙獰,脖頸處斷頭平滑,應該都是被利刃砍斷的。不過,所有的骷髏都已石化,死了最少也有數千年之久,這些亡人,應該比着天門還要更年長些。
一邊說着,小汐一邊擺弄着骷髏,不過能找到的信息也僅此而已。
衆人能確定的也僅是天門這次施展的法術,多半是喪門手段,老蝙蝠懶得再琢磨什麼,乾脆把手一揮:“既知是喪門的法術,剩下的也就不用咱們瞎猜了,等到了草原上,去問問那夥子巫士就是了。”
說過此事,銅頭看了看左右,又納悶道:“樑磨刀呢?他沒跟你們一起來?”
葫蘆老爺隨口應道:“他去大眼了,殺神仙相。”
當初不去動那些神仙相,是因爲他們實在太強,身體結實到難以想象,憑着日饞這些高手的力量,根本動不了人家。而現在樑辛跨入嫦娥境,哪還會再留下這些禍端。
不殺大眼中的神仙相,就不能殺賈添,這個道理再淺顯不過,‘法隨身滅’,賈添一死,被困住的神仙相大軍立刻就會甦醒,到那時也不用再等‘浩劫東來’了。
鄭小道見樑辛不再,只道他去辦正經事,所以一直也沒多問,沒想到他居然是進入大眼去剷除禍根,愣了愣之後,神情略顯複雜:“這些神仙相,從未和咱們爲敵,以樑磨刀的性子…他下得去手?”
老蝙蝠冷曬:“樑老三的性子,比你想得兇狠得多。”
正經事幾句話就說完了,葫蘆老爺不看別人,就直勾勾地盯着銅頭,後者不和葫蘆的目光接觸,左顧右盼、和其他人沒話找話,堅持了好一會,終於還是坐不住了,站起來對老蝙蝠等人嘿嘿笑道:“你們坐,我去守神碑……”
隨後幾天裡,小汐除了陪醜娘,就是在水潭便哄羊角脆玩,等着心上人歸來。大約在樑辛進入大眼後的第十天傍晚,平靜的水潭忽然變得渾濁起來,一層層漣漪滾蕩不休,旋即一抹血色輕飄飄地浮上水面。小汐大吃一驚,縱聲示警的同時,身子一飄縱向水潭,不料她尚未入水,樑辛就從潭中躍起,在半空裡伸手一抄起,攬住白衣少女,一起回到了岸上。
見他無恙歸來,小汐面色一喜,但是又見他衣衫開裂,歡喜立刻變成了關心。
樑辛笑道:“放心,血是神仙相的,我沒事,就是衣衫破了。”
無論歡喜還是關係,都一閃即滅。比起以前,小汐已經活潑了許多,但是總還不太習慣,把自己的情緒過多流露,聞言後輕輕一笑:“我幫你縫補。”
五個字,小汐說得有些底氣不足,她不會縫補衣裳……小汐有些苦惱的搖了搖頭,實在有太多東西要學了。
跟着少女又問道:“怎麼了,有麻煩?”
“比想的麻煩,這趟下去才殺了三個。”樑辛放下小汐,開始抖落着身上、發中的水珠,濺了羊角脆一身,小猴子也立刻甩頭甩腰甩屁股,跟着主人一起抖落水珠。
擊殺神仙相,遠比樑辛想象中更復雜。
大眼中時間飛快,其中一天人間六年,敞開了往大出算,就當他們被困了‘六十萬年’,在大眼中也僅僅是‘十萬天’,算下來,不過才三百多年。這點時間對神仙相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所以大眼中這羣怪物雖然被幻術擒住,但身體和修爲都還處在最鼎盛時期。
樑辛下去殺‘人’,第一個異常順利,但是再殺第二個時,劇痛中,竟讓對方從幻術中醒來,立刻催動天道反擊。
論實力,樑辛要比着對方強得多,可麻煩的是大眼位置特殊,不能大動干戈,否則中土都會‘大地震’,所幸敵人的天道也不算動靜太大,樑辛盡能控制得住,費了些手腳,總算成功將其誅殺。
小汐略略皺眉:“天下人間呢?你沒用魔功?”
樑辛尚未回答,聞訊趕來的老蝙蝠就從背後搭腔:“是我叮囑的,讓樑老三在大眼中儘量莫動魔功。”
與小眼不同,大眼是被魯執以大手段強行開闢的,它是一處假穴,時間扭曲的原理誰都不清楚,如果在其中貿然動用另一道改變時間的神通,說不定真會引出什麼可怕後果
跟着老蝙蝠問樑辛:“大眼中不好動手,你沒試着把神仙相弄出來再殺?”
“試了,不好弄!”樑辛苦笑搖頭。
老蝙蝠怪眼一翻:“不好弄?啥意思?”
大眼下的幻術頗爲神奇,那些神仙相併非木雕泥塑,他們在‘專心吃飯’,本能上抗拒外力,樑辛去拉他們,他們會在迷茫中拼命反抗。
樑辛大費周章,總算弄上來了一個,可讓他更沒想到的是,幻術本身居然也和大眼有關,他拉着個奮力掙扎的神仙相,才一離開三層織錦的範圍,對方立刻清醒了,二話不說直接出手想要擊殺樑辛。
剛纔的水潭波盪就是兩人在水下動手。
撈上來很難,更麻煩的是大眼時間異常,這一‘撈’最快也得兩三天的功夫,而且就算弄出來,還有一場‘神仙之戰’要打,即便強如樑辛,也休想在一朝一夕內把千多個神仙相盡數誅滅。幾個人就站在水潭旁邊,商議一陣,也實在想不出太好的辦法……
這個時候,跨兩喜滋滋地來到樑辛等人身旁,笑着說道:“曲青石接了親家老頭,已經到草原了,剛剛傳了消息過來,大司巫同意了小兩口的婚事,佳期定在九月初九。”
牢山一戰擊潰賈添主力,日饞高手不用再低調躲藏,便又重新啓用了聯絡用的法器。
樑辛笑了起來,九月初九,是個好日子。
大喜之日距現在還有一個多月,樑辛離家久了,剛好趁着這段時間多在家裡陪陪老孃。
另外,臉婆婆的傷勢已然痊癒,她能好得這麼快,也是‘日饞高手’賜藥,老太婆雖然孤僻,但也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所以對做臉的事情也都痛快答應。
這次日饞衆人的要求不高,不需要惟妙惟肖,只要能隱去真實模樣就好,也不用維持太長時間,臉婆婆手上本來就有幾件存活,不需要從頭製作,只稍加煉化便好,完全能趕得上佳期。
和老孃、小汐一起扯扯閒話、聽葫蘆師父掉書袋、帶着羊角脆四處瘋跑,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樑辛天天沒事,但天天都忙得不亦樂乎……
唯一的麻煩就是小吊,浮屠挺喜歡這個娃娃,可是也不願意讓他總在小眼中待着,便讓老蝙蝠把他再次帶出來,去草原上湊熱鬧。小吊太容易‘被倒黴找’,時時刻刻都要小心照看着,這個事樑辛等人全都做不來,小汐也不行,只有醜娘還能勉強爲之。
這其間天嬉笑傳訊回來,並未太仔細說什麼,只提到他在蠻人中發現了些事情,請樑辛在給他些時間,容他追查下去。眼前並無戰事,何況天嬉笑的修爲雖高,但是在日饞中還真排不上他,樑辛託請跨兩幫忙施法傳訊,同意了天嬉笑的請求,要他多加小心,有事隨時喊人。
猴兒谷裡每天都會亂哄哄的,但不管如何吵鬧不堪,那份祥和是永遠不會變的。不過谷外,苦乃山卻漸漸喧囂了起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山裡出現了人間修士,這些人大都是附近的散修和小門宗,並不是天門中人,或獨自而行,或成羣結果,在山中來回遊走,好像在尋找着什麼。
修士越來越多,等到八月下旬,苦乃山中已經隨處可見修士身影,這個時候如果不小心碰破了鼻子,仰頭止血的空子裡,肯定能見到空中會有馭劍而過的仙家身影。
不用去刻意探聽,樑辛也能明白,是天門散出去了風聲,‘苦乃山將有天材地寶現世’,引得天下修士趨之若鶩,天材地寶這四個字實在不輕,來一趟就算沾不到好處,至少也能開開眼界。
散些風聲出去,也不過是造個聲勢,真正的誘餌天門還沒放出來,但是不管怎麼說,在牢山一場惡戰、日饞高手盡數現身之後,天門終於有了反應,準備發動他們苦心經營的人頭大丘了。
進山的修士多了,就難免惹到妖族,最近這幾天裡已經發生過幾次衝突。對此五道三俗的高手不聞不問。天門不插手,那些小門宗如何是苦乃山妖族的對手,惹上了山裡的妖怪,也只有自認倒黴的份。
葫蘆老爺給山中的諸位大妖傳下話:該打就打,不用留手,要幫忙就扯脖子喊一聲……
樑辛才懶得理會這些事情,與天門決戰是早已商量好的事情,現在全不用去費心琢磨,等喝過柳亦和青墨的喜酒之後,五大三粗千年的威風也就該到頭了。
這天已經到了八月三十,樑辛正坐在贔屓背上,和銅頭隨口閒扯,感覺周身毛孔都微微一緊,警兆之下,立刻翻身躍起,凝視前方。
自此山裡進來修士,猴兒谷外十里之地,都有大天猿把守,外人絕難靠近。
銅頭仍毫無察覺,見樑辛的樣子,滿心納悶地眨眨眼睛:“被蛇咬了?”
樑辛忽然笑了起來,臉上的戒備之意盡去,換而由衷開心,笑道:“不許藏了,統統出來!”
仙界的煉化,提高的不單純是身體感知,而是五聽俱強,在剛剛察覺到異常之後,樑辛便聽到一陣幾乎細不可聞、但卻再熟悉不過的鈴聲。
隨着樑辛的笑聲,猴兒谷前的空地上,空氣倏地抖動了起來,旋即在‘啵’的一聲輕響中,一大羣巨大的怪物突兀現身。
數百頭巨大的蜥蜴,每一隻的體型,都比着犀牛還要大上幾倍!
稍顯可笑的是,大蜥蜴的嘴巴里,都銜着一片芭蕉似的巨大葉子,這是大祭酒煉化出的‘障目一葉’,要是沒有這道法術,這麼大的陣仗又哪能悄然進入猴兒谷。
銅頭老爺乍見大羣怪獸,吃驚下全身長毛都乍了起來,怪叫一聲就要出手,樑辛剛忙把他拉住:“自己人,都是親戚。”
在爲首的三頭蜥蜴上,正端坐着三個娃娃:大毛、小毛,還有離人谷二祭酒、樑磨刀的老熟人,屠蘇。
三個娃娃同時從坐騎上跳下來,圍住樑辛着實親熱,大毛小毛都不會說話,依依呀呀比劃個不停,時不時還要伸手撥開臉上的長毛,把傻乎乎地笑容露給樑辛看,屠蘇笑嘻嘻地說道:“前陣子曲二爺送楚菩薩去島上,跟咱們聊了一陣,二爺的意思,雖然和天門決戰的真意,是爲了引賈添離開怪井,可決戰畢竟是決戰,總要趁着這個機會,把那五大二粗真正打服了,現在這些大蜥蜴都泡好了大糞,脫胎換骨,是打架的好幫手,大家姐便着我護送着過來。”
樑辛大喜,又向後張望了下,問道:“大祭酒呢?她怎麼沒來?”
屠蘇的小臉上顯出些沮喪,搖了搖頭。大祭酒秦孑修仙夢碎,對諸事都不怎麼關心,就連柳亦和青墨的喜酒都推辭掉了,引巨蜥前往猴兒谷的重任,也交給了小娃娃去辦。
樑辛暗暗嘆了一聲,不再多問,笑着把大手一揮:“隨我進山谷,進去再說!”
小毛搖動金鈴,巨蜥盡數起身,浩浩蕩蕩進入猴兒谷。旋即,猴兒谷中寂靜無聲!正滿世界瘋跑亂跳的大猿小猿盡數和銅頭老爺一樣,甫一見到大羣醜陋怪物,猛地瞪起圓溜溜的眸子,一身漂亮絨毛全都乍起來了。旋即,幾頭大猿還道是外來妖怪搶地盤,引聲怒嘯,氣勢洶洶地就要過來打架,樑辛趕緊攔了上去……
等解釋明白之後,猴兒谷中也就炸了窩,天猿們像搶蘋果似的衝向巨蜥,爬上爬下,你騎一騎我也騎一騎,幸好巨蜥性子木訥,鈴鐺不響便不會傷人,否則早就惹出大禍了。
大毛小毛本來就帶了天猿血脈,與這裡的猴子算是半個親戚,見面下自然而然就覺得熟悉,天猿對生人一般都活撕了事,不過對兩個小‘尾巴蠻’倒親熱得緊。
等都安頓好了,樑辛才仔細打量這些巨蜥,頭上的骨瘤已經消失不見,變成了一隻四尺有餘的紫色長角,在陽光下氤氳着映出一層層炫目光暈;沿着它們的脊背,從脖頸到尾巴,也生出一道純金色的鱗片紋路。
單看外形,變化並不算什麼,但巨蜥周身瀰漫的氣勢卻完全變了個樣子,否則又怎會把大妖銅頭都驚得乍毛。
屠蘇眉飛色舞,彷彿這些巨蜥都是他出手煉化的似的,對樑辛道:“巨蜥裡,有九頭最大的,單打獨鬥,就連大家姐都只有退讓的份,剩下的那些稍遜,不過隨便拉出去一隻,給小門宗做個鎮山神獸也戳戳有餘了!”說完,又壓低了聲音,努力做出一份神神秘秘的樣子:“另外,還有三頭蜥蜴,說什麼也不肯從大糞池裡爬出來,說不定是得了機緣,等出來的時候,不定會兇成什麼樣子!”
骨瘤蜥原來就戰力驚人,現在變成了骨角蜥,也就更不得了了,樑辛眉花眼笑,巨蜥能打自然是好事,但是打從心眼裡說,樑辛最喜歡它們的原因卻是:威風、排場、有面子……
和屠蘇說話時,天猿之中騷亂又起,猴子們全都離開了蜥蜴,一股腦圍住首領葫蘆,手舞足蹈怪叫個不休,葫蘆老爺面色篤定,隨手點選,被他選出的天猿樂不可支,沒被選到的那些更急不可耐,恨不得把臉直接戳到妖王的手指頭上去。
樑辛看了一會,這才恍然大悟,葫蘆老爺是在給巨蜥選‘騎士’呢。
猴兒谷中亂成了一片,小汐也跟着一起開心,站在樑磨刀身旁,小臉上笑容滿滿,不經意間手上一暖,低頭看,樑辛目不斜視,嘴裡和屠蘇說笑,可手悄悄摸摸地伸了過來,牽住了她。
可不久之後,樑辛的身體忽然一顫,擡頭向着東南方向望去,神情裡帶了幾分疑惑……而短短半盞茶功夫,疑惑不再,樑辛的臉色變得鐵青,目光之中盡是濃濃的怒色!
樑辛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東南遠處成形——暴虐、強烈,彷彿大海上突然成形的風暴,但它的威力,要遠比風暴強上千萬倍。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在遇到老實和尚之後,他曾感受過一次。
東南方向,正由天劫成形,有人渡劫!
天劫之威何其浩蕩,不止樑辛一人,包括猴兒谷在內,整座苦乃山的修士高手都被其驚動,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凝住身形,舉目望向東南……左遊真人也不例外。
左遊是個散修,在修真道上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不久前收到風聲,也帶了幾個弟子趕來苦乃山碰運氣,而東南方有人渡劫,讓他心裡頗爲躊躇,既想趕去觀摩一番,又怕錯過了苦乃山中的寶貝,正猶豫的時候,遽然一道罡風從遠處捲來,快速絕倫擦過他麼身旁。
左遊只被罡風邊緣掃中,就覺得半邊身子如遭雷擊,哇呀怪叫着摔出了十餘丈遠,勉強再擡頭望去,只見那道罡風中裹着一個人影,也不用法術飛天,就那麼狂奔縱躍着,向着天劫方向疾馳而去,眨眼就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