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辛平安歸來,修爲進入嫦娥境,成了名副其實的魔頭,大喜。
四兄妹、老蝙蝠、長春天、大小活佛、跨兩瓊環……衆人都在,除了老叔主僕三人尚需時日,所有日饞高手列位,大喜。
牢山一場惡戰,擊潰賈添門下主力,一年多來,壓得衆人頭頂、讓大家都戰戰兢兢的巨大危險,煙消雲散,大喜。
弦子奪力成功,不僅修爲激增,跨過六步中階,直接逍遙境大成,同時還不負所望,終於找到了邪井的所在,大喜。
老蝙蝠不肯再等,一聲令下,柳亦青墨要結婚,喜上加喜
所有人喜笑顏開,只有柳亦,爲了這最後一樁喜事有點心緒複雜。既有歡喜,也有忐忑,當然,還有大把的心虛……婚好結,可‘孃家人’實在難惹。大喜轉日,大司巫得知真相後,會不會一伸手就要了他們兩口子的小命,還真不太好說來着。
這場喜事,是早在老蝙蝠收柳亦爲徒之初就定好的事情,事到如今再無更改,可就算能改,柳亦和青墨也不會去改了,兩人情事,與身份無關吧
商議之後,大家就此散開,長春天與一對準新人先趕赴北荒籌備喜事;曲青石帶着大小活佛,先護送楚慈悲的屍體去青蓮小島,再趕赴京師接父母大人;瓊環、小吊與老蝙蝠、樑辛一路,規劃了下行程,還是先去離人谷,再去苦乃山,隨後趕去北荒;跨兩則自己一人,先趕回苦乃山,一來準備着接應樑辛進山事宜,二則託請臉婆婆,多做幾張面具。
在趕往離人谷的路上,樑辛兜了個小小的圈子,深入蜀藏去探望東籬和歡喜。
被困在繭子之內永無出頭之日,可老先生與小和尚兩人,一個飽經世故,骨性雖狂但內心平靜;一個經歷鉅變,天資聰慧且頗有慧根,都不是自哀自怨的人,由此也全不見有什麼沮喪。特別是東籬冤枉過歡喜後心中愧疚,更着意對他友善,兩人的日子雖然無聊,但是也能苦中作樂。
樑辛到時,東籬正在給歡喜講自己的經歷,老頭兒做過幾百年的臥底,又遊學數十載,肚子裡的東西講上十年都不會有重複,小和尚聽得津津有味……
從蜀藏離開,去往離人谷的路上,樑辛有些不開心來着,當一老一小聽自己說過如何返回中土的經歷後,兩人明亮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歡喜一言不發,默默坐回了原處。
東籬則對樑辛笑着點點頭:“不管怎麼說,能回來是好事。”跟着還想囑咐些什麼,可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除了完成樑一二遺志,宣葆炯最大的心願就是護好這個‘故人之後’,給他一份平安康健的好生活,可現在看看,昔年那個開飯館的普通小子,現在成了一方尊主,無論是自身修爲還是麾下高手,都超過樑一二當年……
老友的志願,自有後人承擔;後人的安危,何須自己操心?東籬先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嘆,而被困於此間,更讓老先生明明白白地升起了一份‘英雄遲暮’的唏噓,對樑辛擺了擺手,回到了小和尚身旁:“剛纔的故事,講到哪裡了……”
趕到離人谷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時分了,仲夏之際陽光燦燦,更顯得谷中生機勃勃。因爲星魂被老蝙蝠帶走了,谷中的三個人無法練功,各自‘忙碌’着:鄭小道拉着宋紅袍,手腳不停口水橫飛,不知道說些什麼;宋矮子則滿臉不耐煩,也不搭理對方,也不知從哪弄來的燃料染缸,專心致志地染着一件大紅袍。
小汐則將一張書案搬到小境中,素手執筆、平端皓腕,正認認真真地在紙上寫着什麼。時而筆走龍蛇一氣呵成、時而一筆一劃仔細雕琢,有風掠過,卷着手旁那一疊寫過的字稿嘩嘩輕響,也蕩起小汐的幾根長髮輕輕飄搖。
另外火狸鼠也在離人谷,坐在小境的角落裡,手裡捏着一把小刀,全神貫注,在一塊鵝卵石上雕刻着古怪紋路。
乍見老蝙蝠等人歸來,幾個人臉上一喜,站起身來,可還沒等開口,又見到緊跟在老爹身旁的樑辛,一下子又都愣住了。
‘啪’的一聲輕響,小汐手中的筆落到了桌子上,墨汁濺起,落在白色的袖子上,顯出了幾分肆意、幾分突兀、幾分快活
鄭小道反應最快,略略愣神之後就笑出了聲,搶上兩步伸手猛拍樑辛的肩膀:“樑磨刀,去哪了?”
宋紅袍也附和:“是啊,去哪了?”矮子的聲音總是那麼陰毒狠辣,彷彿樑辛要不解釋清楚,就會被他抽筋扒皮似的。
長長睫毛在抖,不遠處的那個樑磨刀,突然變得模糊了起來。在眼淚掉下來前,小汐就已經轉過了身子:“先去看望老叔吧,他老人家對你掛記得很,我等着、等一會……”說着,少女快步走開了。
除了一處停斷,小汐的聲音平靜的很,可就連火狸鼠都能聽出來,她用了最大力氣,才抹去了這幾個字中抽泣。
小汐轉眼消失在這座小境中,樑辛走上兩步,來到書案前看她的字,每張紙上都寫兩字:日饞。
各種各樣的‘日饞’,有的漂亮,有的威風,有的力透紙背大開大闔,有的字跡輕柔飄飄欲起……樑辛都差點忘記了,白衣少女的願望,他答應過的。
鄭小道抱着裝滿小骷髏的盒子湊過來:“怎地,追女娃去,還是下小眼去?”說着,晃了晃盒子,嘩啦啦的怪響。
樑辛揮手將字稿收進須彌樟,吸了口氣,應道:“先看老叔。”
下到小眼中的,只有樑辛、老蝙蝠和小吊三人。只可惜,老叔不知道樑辛回來了。煉化身外身已經到了關鍵時刻,老叔正在按照邪術功法‘溫養元神’,以求待麒麟身煉化成功後能夠順利‘穿梭、換身’。養神時五聽俱滅,全然不爲外物所動。
小眼中最醒目之物,莫過於蒙在紅佈下的三座‘身外身’,只看輪廓,其中一具差不多有二十丈之巨,着實宏偉,不用說這個是給老叔了,另外兩具就小的多了,比着張桌子也不見得更大。在邪術大功告成之前,這層紅布還揭不得。
樑辛坐到風習習身旁,也不管老叔能不能聽到,時而傻笑,時而咬牙,把自己這一年多的經歷都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老叔的神情始終不曾有半分變化,倒是浮屠聽得一驚一乍,大是過癮……
等樑辛重返離人谷時,小汐已經回來了,白衣長裙,含笑而立,眼睛清清澈澈,就站在不遠處。
小汐的臉上,薄薄塗了些脂粉,由此再看不出她流淚過的痕跡。
其他人互相招呼着,全都去忙些不相干的事情去了,眨眨眼就不見了影子,偌大一座離人谷中,彷彿就只剩下兩個人了。
樑辛心裡癢癢的,一時間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想了又想,莫名其妙地說出了兩個字:“包場。”
小汐略顯納悶,微微歪起了腦袋。
“銅川時,有一座大戲院,票價不菲卻也場場滿座,一票難求。青墨也想去聽戲,我咬牙又咬牙……咳,不提咬牙的事。一天我總算帶着青墨去了,結果卻沒有票賣,不光那一天,而是連續十天不賣票。一打聽才知道,有個富商公子,爲討美人歡心,包下了整座戲院,一連十天。”
樑辛和小汐並肩而行,隨口說笑:“現在想想,那小子比我差遠了,他包的不過是是個戲園子,咱們包下的卻是八大天門之一、離人谷。”
小汐想搭腔,但是仔細琢磨,樑辛說得完全是兩回事,根本沒法往一起去比,乾脆就算是胡話,沒法接茬。白衣少女笑了,乾脆轉開了話題:“去了哪裡?”
“仙界”
撲哧,小汐終於笑出了聲音,好看得很。
兩個人並肩而行,樑辛不住口地說着自己的經歷,他這一趟飛仙之旅太過玄奇,其間更涉及了遠古時的奇人奇事,任誰都會被他的故事吸引,小汐當然也不例外,時而驚訝時而蹙眉,但無論表情如何,眸子裡那份清透、明亮總不會變,目光也自始至終注視着樑辛,有時候兩人的目光相遇,小汐總會報以微笑,隨後悄然轉開眼波。
等樑辛轉回頭後,她又會再度注視。
走了一陣,樑辛忽然察覺了一件事……小汐不對勁。或者說,她和以前不一樣了。
白衣少女殺手出身,自從樑辛認識她那天起,無論大敵當前還是閒暇說笑;無論是睚眥手尚在時、還是勁力星魂奪走之後,無時無刻始終她都會保持着一份警惕。
這是從骨子裡散出的態度,與面對誰、又或處於什麼樣的情勢下無關。
可現在,她卻放鬆了,真正的放鬆了。雙手負在背後,腳步雖慢、雖穩,卻全無節奏可言,還有雙肩……當樑辛說到有趣處的時候,小汐會笑出聲音,甚至還會全不成體統的晃着膀子走上那麼一會。
每個人高興的時候都會如此吧。
放鬆的小汐,閒散的小汐,開心的小汐。
說起柳亦和青墨的喜事,樑辛更是眉飛色舞:“聽說草原的習俗,不喝得滿地亂爬就不算盡興,正好你好酒量,這一場得喝出咱們中土的威風”
小汐的眼睛悄然一亮,卻又搖了搖頭:“我不喝酒了。”
樑辛大手一揮:“大哥的喜事不一樣,開心酒,不醉人的。”他的手落下時,掌心中鑽進來另一隻小手,柔軟、指尖微涼。
小汐從不會去矯情什麼,想了想之後,笑道:“那好,爭取讓他們爬,我不爬。”
樑辛笑得更開心:“萬一要爬,我肯定爬你旁邊”
說說笑笑,真正的半日清寧,路過昔日木妖棲身的小境時,小汐拉着樑辛跑了進去,片刻後再出來,兩小手中各多出了一隻椰子,正用麥管吸溜吸溜的嘬着……這種水果只產於東南沿海,不過木妖精通天下木行,在他的小境裡,就有三棵又高又直的椰子樹。
日饞在離人谷中的設計,除了老叔、星陣之外,還有另一樁尤其重要的事情:還原玲瓏玉匣中的乾枯人頭。
與老叔主僕三人的身外身一樣,養下玉匣人頭的泥胎也被蒙以紅布,邪術大成時紅佈會自行散碎,在此之間決不能擅自揭開,現在時候未到,要一睹人頭真容,還要耐心等待。
另外,這一陣子裡,火狸鼠對如何破解長舌也有了些新的想法,不過石頭不在,說什麼都是白搭,他也沒仔細去解釋給樑辛聽。
離人谷中的探望告一段落,樑辛等人再度啓程,直奔苦乃山而去,這次他們的人數多了不少,小汐、鄭小道、宋紅袍、火狸鼠四人也跟着他們同路,柳亦的喜酒,大家都想去湊個熱鬧……
天門正道在苦乃山經營大陣,更在大山四周廣佈眼線,但是有跨兩與妖族接應,衆人沒怎麼費勁就進入山內。
來到猴兒谷外,樑辛忽然咦了一聲。篆刻着‘火尾天猿德藝雙馨’的贔屓神碑前,大妖看守銅頭不在,換成個沒尾巴的小天猿,手裡捏着根樹枝子,正煞有介事地左顧右盼……羊角脆神情肅穆,不管是邪魔還是小賊統統望而卻步。
樑辛納悶出聲,立刻引來了滿心警惕的羊角脆察覺,手中樹枝高舉,滿臉兇相地張望過來,別看是小猴子、細樹枝,擺出的卻是一副標準地韋陀高舉降魔杵的姿勢。
而下一刻,韋陀老爺哇呀怪叫一聲,一把把自己的降魔杵扔到屁股後面,喳喳歡呼着,直衝樑磨刀。
羊角脆的尾巴始終沒能再長出來,平時加以留意,奔跑跳躍全不受障礙,可現在心情激動,甫一開跑就把自己摔成了個滾地葫蘆,樑辛趕忙掠過去把小猴子抱起來。
羊角脆輕車熟路,抓住樑辛的肩膀一翻,騎到了主人脖子上,兩隻爪子箍住樑辛的腦門,說什麼也不肯鬆開了。
跟着小汐上前,翻手亮出了個脆瓜,這可給羊角脆出了個大難題,心眼裡一百個想把脆瓜抓進手裡,可又實在捨不得此刻懷中的那顆腦袋……
樑辛哈哈大笑,對小汐道:“把脆瓜放我頭頂上就好。”
頭頂上的脆瓜,就在小猴子的眼前,憑着樑辛現在的身法,就是來一羣大宗師打他,也能保住脆瓜不掉。
屁股騎着個主人,眼前擺着個脆瓜,羊角脆歡喜同時,還不忘自己要守衛贔屓神碑的大責任,左右踅摸了一陣,又可憐巴巴地望向了和它同在草原時混得挺好的鄭小道。
鄭小道啼笑皆非,可一想自己進不進猴兒谷都無所謂,乾脆哈哈一笑:“成,我替你守着大龜”
羊角脆居然還沒忙活完,大喜之餘,又望向小汐,跟着用下巴指了指自己跟前的脆瓜,又指了指鄭小道,大有‘你也賞他一個唄’之意。
小汐會意,又從兜裡摸出了只脆瓜拋給鄭小道,輕聲笑道:“不讓你白守,這個算是羊角脆送你的,去吧。”
羊角脆總算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心滿意足,又開始催促着樑辛趕快進谷去拜見長輩。
接下來便是一番熱鬧,見過醜娘、見過師父,與樑老三關係親近的大小妖猿也都圍上來不散……久別重逢無恙歸來,這其中的辛酸和歡喜也實在不用多說了,幸好,總算是個大團圓,大喜事,所以醜孃的眼淚,也是甜的。
直到子夜時分,醜娘終於耐不住悲喜後的疲憊,沉沉睡去了,樑辛悄然退出小屋,又去見過師父。
不料在谷中轉了一大圈,也不見葫蘆老爺的影子,最後樑辛還是在贔屓神碑前,找到了不放心別人、一定要親自守夜的師父。
樑辛略帶好奇:“銅頭呢?家裡又來親戚了?”說着,從須彌樟裡取出個椰子,敲開殼插上麥管遞給師父。
葫蘆嘬了兩口才應道:“銅頭去探天門的陣法了,這幾天沒工夫守神碑。”銅頭不在的時候,白天就有其他天猿輪流站崗,晚上則是葫蘆老爺親自值夜,嚴防死守,以保神碑無恙,樑辛白天到時正好羊角脆‘當班’。
樑磨刀更是奇怪了:“它去探陣?”天門陣法有重重禁制相護,就連葫蘆都無法潛入,何況修爲差上一大截的銅頭。
葫蘆點了點頭:“它不是自己去的,請了幫手來。”
苦乃山中不止大妖小妖,還有幾頭早已結廬閉關、不問外物的老妖,其中便有一頭精怪,本來不是山裡的土著,但後來得罪了厲害仇家,也記不清在幾千年前,逃進了這片中土最廣博連綿的山中。
逃難進來的是個土行巨孽,又得了大山庇護,仇家來找過幾次都沒能捉到他,也就不了了之了。
據說那個‘仇家’行事狠辣,睚眥必報,來避難的精怪不敢離山半步,乾脆就留在了此處頤養天年,現在已經耄耋垂老了。
“咱們天猿這一族,不怎麼喜歡外來的傢伙,所以和那頭逃難的精怪沒打交道,反正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葫蘆又用力一嘬,手中的椰子空了:“不過銅頭的祖上,倒和他混得挺熟,銅頭前幾天算計着,那頭精怪差不多是時候睡醒一覺了,就跑去請他幫忙,畢竟,‘破土’是土行大妖,能悄然潛入天門的陣法也說不定。”
“破土?”
葫蘆點了點頭:“他的名字叫破土,是頭穿山甲修煉成的精怪,修爲麼…六步大成總是有的。”
能偷着探一探天門法陣,這倒是個好消息,樑辛開心之餘,又純粹是有些好奇的追問:“破土六步大成,還一輩子躲在山裡不敢出去……那他的仇家,豈不是該飛昇的神仙了?”
葫蘆聳了聳肩膀:“不曉得,只聽說是頭貓妖來着……”
樑辛一行人來到苦乃山,並不會急着啓程,還要等臉婆婆製作幾張新面具,以供老蝙蝠去北荒參加婚禮之用。正好趁着這段時間,樑辛也多陪陪老孃和師父。
不過,在第三天樑辛就‘消失’不見了。等到第七天傍晚,樑辛還沒回來,但是大妖銅頭興高采烈的回到了猴兒谷……
在銅頭的肩膀上,還背上一個碩大的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