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情意無求

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的, 身旁的溫暖讓樹爾感到舒心,她緊了緊環抱着的手臂,像是一不小心, 懷裡擁着的他就會從此消失。

金步日也醒了, 睜開眼, 看見的是樹爾淺淺笑着的睡臉:“醒了吧?”

“……”樹爾不滿他竟然都不寵着自己多睡會, 索性怎麼也不睜眼, 繼續裝睡。

金步日好笑地用下巴蹭蹭樹爾的頭,溫熱的氣息呼在樹爾的頭頂,讓她感覺像是夏日裡的風, 吹得人暈暈乎乎。樹爾扭扭身子,當做是對金步日的抗議。金步日輕笑一聲, 收緊了攏住樹爾的手臂, 溫柔地強迫樹爾向後揚起頭, 仰面朝着他:“怎麼?你不怕我再……”

金步日帶着明顯挑逗意味的話,讓樹爾更加不敢睜開眼睛了, 只覺得臉噌的一下就熱了起來,大概是紅到脖子根了……

樹爾咬着下脣,終於還是睜開了眼,直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疏朗的眉,金色的雙瞳像是撒進了亮凝的濃蜜, 發出清澈卻又深不見底的矛盾光芒, 挺直的鼻下泛着淡淡珠光的嘴脣, 嘴角微微揚起, 一抹熟悉的戲謔微笑……

“……怎麼辦呢?”樹爾左手撫上金步日的額頭, 微微皺眉笑道,“你好像要比我好看多了呢!”

金步日一愣, 繼而朗聲笑了起來,笑得胸膛不住震動,乘着這震動的波,把他的心跳傳遞到了樹爾的心裡,樹爾也笑了起來:“怎麼?你自己竟然不知道麼?我看哪……你那些大大小小的侍寢女官們隨便哪一個都比我要好看些吧?”樹爾笑着坐了起來,卻猛然發現自己還沒有穿好衣服,只好又趕緊鑽了回來,一張臉紅得已經像是要燒着了。

“呵呵呵……”金步日笑得正歡,見狀更是忍不住了,仰面躺着一手搭在額前,笑個沒完。

樹爾又羞又氣地伸手去捂他的嘴,卻被金步日抓個正着,一把拉進了懷裡,翻身把她壓在了身下:“你啊,長成什麼樣都是我的——”樹爾剛想說什麼就被一個深深的吻堵在了嘴裡……本來是想問什麼來着?你現在究竟是金步日,還是琉璃……你眼裡的、吻着的,究竟是楊樹爾,還是月狐琅……可是這些,也許都不再重要了……只要是你,只要是你就好,哪怕……也沒有哪怕。

樹爾迷醉在那個吻裡,沉淪在不知明日的愛戀中。她想笑,笑自己的瘋狂,笑自己的無奈,笑自己……這麼愛,這樣愛,無法不愛。

路瑕,或者應該叫他醍醐了,站在層雲繚繞的南荒山雲臺上,遠眺而去,極目處是茫茫大海,濤聲陣陣,拍上深黑不知年歲的南荒山……此一時,心境竟是從不曾有過的平靜。

“這麼一大早就來扮深沉裝憂鬱啊——”拖着長長的尾音,不用想也知道是柏青來了,“醍醐老友,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能不叫上我呢?”

醍醐轉過身,他已經不再用路瑕那身平凡的皮相了,如今恢復了醍醐的模樣:淺灰色的長髮微微曲捲,搭在肩頭背上,一襲字紋涼衣,赤足淺笑。眉若順風輕葉,眼如霧夜星辰,鼻似脂玉精雕,脣仿荷瓣清蓮:“你也起得早麼。”

“哪裡哪裡,我這是徹夜未眠——”柏青走到醍醐身邊,懶洋洋地靠上圍欄,“昨日你,怕也沒有睡吧?”

“……”醍醐輕揚嘴角,卻長長嘆出一口氣來,“那日,你把樹爾帶去出雲宮,究竟是爲了什麼呢?是爲了讓她死心,還是爲了讓我看清……活着兩者都有吧?”

“哦?從前倒不知道你有這麼聰明的。”柏青呵呵笑起來,“那怎麼樣?我這個忙幫的可是夠糟糕的——她沒有死心,你也似乎還沒看清啊……”

醍醐俯身笑笑,重又直起身子,張開雙臂,像是要去擁抱整個天地:“她的確是沒有死心……不過,我可是看清了——天地無心,情意無求。”

柏青斂了神色,站直了身子,看着醍醐半晌才也轉過身子,望着極目風光,笑道:“好一句‘天地無心,情意無求’!你始終是比我強,陷得這麼深,卻還能看清看透,也不枉你這一場了!”

醍醐側首笑答柏青:“還要多謝你這個老友,一直記得我那麼點好,這樣幫我。”醍醐想起了自己和柏青相識的過程,那個夜火界的清晨裡,自己再自然不過的一次出手相助,竟然給自己帶來了一段直過了千年,仍舊嶄新的友情……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當年,飲下一杯雨釀,彼此看着極是順眼的兩個少年同聲而笑,彷彿得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貝。就連路過秀域酒坊的街上行人,都不禁要對這一雙玉璧般的少年人投去探究的眼光,感嘆這樣的子弟究竟是出自那家士族。

“你是不是想起什麼老掉牙的事情了?”柏青一派醍醐的肩頭,咧着嘴笑問,“可不要告訴我,你真和我一樣,這麼沒趣的想到一塊去了——”

醍醐笑着輕輕搖頭,算是對這個傢伙無奈了。

“不說笑了。”柏青放下搭在醍醐肩上的手臂,走到他身前問道,“再過幾日就要——不要告訴我你不擔心,我都不知道我見到到時的情形會是怎樣的心境……這樣的兩個,就要就此毫不相干?我就不明白爲什麼一定要如此!”

醍醐無奈地閉閉眼,半天才道:“無論是月狐家的幾兄弟和阿琅父親,還是琉璃……金步日,從不曾有人願意見到這樣的結局,只是——”

“只是天命爲先,是吧?”柏青似怒極而笑道,“這要是我,纔不管這些許多,我想要怎樣就怎樣!”

“她也曾經這樣決絕過,連自己也不吝惜……只是,到最後還是掙不開甩不脫。”醍醐想起自己在霧靈宮苦苦請求笑秦,拜託他收集墟天界裡飛揚的樹爾骨塵,卻只能看着笑秦厭惡地將他的手甩開,轉回到後堂,再也不肯出來……然後,他便這麼硬闖了墟天界,犯下了從沒有想過自己會犯的天罰。然而最後,替自己跪在了凌霄殿前的是父親奉儀星君。那大概是自己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的父親吧……他似乎不像曾經以爲的那樣完美無心,而是寂寞的、缺失了溫暖的。醍醐在第一次見到那個此次和自己對着幹的蒙面人時,就感覺到了他身上那種熟悉的氣息,只是……他不願相信這個已經妖化了脫出六道外的“人”,可能是自己的父親——雖然與父親不曾有多親近,但在心底對奉儀星君,醍醐的心是無法將他劃在一般人甚至是敵人裡的。

看着醍醐陷入了回憶中,柏青撇撇嘴,躺倒在白玉石的雲臺圍欄上,長長出了口氣:“說什麼看清了……還不是……”

清晨的陽光照過來,雲臺上的人影被籠上了一圈輝光,遠處不知哪裡傳來清麗的歌聲——

“擡頭一片天,何處有神仙……亙古的傳說在耳邊,明月照無眠。爲何冥冥間,總似有前緣……失去的夢裡把手牽,滄海和桑田。就這樣等候了一萬年……淡忘了情絲萬千,模糊了多情人間……淡去了誓言,模糊了容顏,只求曾經的逍遙,誰求此多變遷……”

這首曲子裡本來的悲意,被樹爾改了詞給淡去了,她不想再總是悲悲慼慼,只希望似乎是僅剩的時日裡能對着金步日,甜蜜的、溫暖的、幸福的……忘記其它的所有。

金步日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披着月白袍子的樹爾站在門邊,噙着微笑唱起這首歌,他像是中了咒一般,竟像是全然忘記了幾日後即將到來的事情,只想要就這麼奢侈地度過短短的幾天,陪在她的身邊,或者說守在她身旁……左右很快就沒有明天了。

“這曲子叫什麼?也是你那個世界的?”金步日和衣站了起來,幾步走到門邊,擁住了樹爾,“你說,這幾天裡,能不能聽完你唱所有歌……跳完所有舞?”

樹爾在金步日的懷裡一怔,慢慢擡起頭,看着金步日那雙金色的眼睛,露出笑容:“全部嗎?你還真是不客氣,就不怕我累得再也唱不了跳不動了嗎?”

“那也好,這樣就不會再有人聽見看見了……你願不願意呢?”金步日低頭問懷抱中的樹爾,“你願意只爲我唱跳麼?”

樹爾鼻頭一酸,流下兩滴淚來,不禁暗罵自己沒用:“好……以後,除了你,我不會再爲誰歌唱;除了你,我不會再爲誰跳舞……哪怕以後再也沒有你,哪怕我無法再記得你……”

金步日緊了緊懷抱,輕輕撫過樹爾的長髮:“謝謝你……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聽見你唱歌是什麼時候?”

樹爾眨眨眼,繼而想到了那個晚上——烏山獵場的一場夜雨,借醉佯狂的太子妃,雨中的一支舞、一曲帶着流狂氣的淡淡悲歌,驚動了樹後的太子……那樣的歌聲裡似乎能看見這個女子莫名茫然的心魂,那樣的舞裡透出的是她想要甩開一切的心性。只是這樣淋着雨,可以嗎?

“你是什麼時候就站在樹後了?”樹爾笑着問,“是想要看我發酒瘋麼?”

金步日搖搖頭,輕輕在樹爾的額上印下溫柔一吻:“我只是想看看,我這位太子妃究竟把怎樣的自己藏在殼裡了,醉了以後是不是會露出來……”

其實,琉璃想起了,那年——剛認識阿琅的琉璃,並不知道這個說起話來又快又亮的姑娘究竟是誰——雖然他大概能猜到她應該和醍醐一樣,不是凡人。

所以當這丫頭總是纏着他問東問西的時候,琉璃也沒有怎麼拒絕……或許這裡面的原因,並不止這個,但那時的琉璃卻像是未曾開竅一樣,只是這樣以爲着。

“琉璃,你聽過琵琶的聲音嗎?”月狐琅拉着琉璃下了山,走在繁華的城鎮裡,路人都或驚異或驚恐地躲着兩人,只是因爲琉璃那頭碧色長髮和他靈動的金色雙瞳。阿琅狠狠地瞪兩旁後退躲避的凡人,又擔心地去看琉璃的反應,見他沒有任何異常,不禁在心裡想說,原來看不見還是有好處的。

“琵琶?”琉璃側過頭,“未曾聽過,月狐姑娘能——”

“當然!”等的就是這一句,琉璃的話還沒說完,月狐琅就開心地答道。她本來還擔心,這個呆子會半天都會不到意,自己還不知道要費多大勁呢……

不知名的小鎮上,人們聽到了此生所聞的最美麗的歌曲樂音,見到了最悠揚的舞姿風采……那一曲便在鎮上的市集正中,傾世的女子似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她,她的眼裡只有那個長得漂亮的碧發金瞳男子,卻可惜他看不見那樣絕塵的一支舞。看不見她懷抱着白玉的琴,上下飛揚,舞成一片流雲,舞成一陣白色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