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姑娘, 怎麼了嗎?”寶兒發覺了樹爾的異樣,走過來詢問,“是不是身子不適了?要不要坐下休息一下?”
“……”樹爾依舊是這樣一動不動的站着, 癡癡地看着那兩尊木像, 只有臉上的表情漸漸地凝重。
“楊姑娘?楊姑娘?”寶兒又叫了兩聲, 樹爾仍是沒有反應, 便伸手到樹爾眼前晃了晃——見樹爾只是盯着某處不動, 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卻只看見了那兩尊木像,“就是在看這個?”
寶兒不理解地眨眨眼, 衝房裡喚了聲:“房師傅!你出來瞧瞧吧!你這兩尊木像是怎麼了——!”
房木匠夾着塊木板,皺着眉出來了:“什麼木象木老虎的?”正好見着樹爾奇怪模樣, “咦?她這是怎麼了?”
“我也不知啊。”寶兒無奈道, “楊姑娘剛纔好好的, 就不知怎麼,一見着你這兩座人像, 人就像失了魂,喊她都不應了……”
“人像?”房木匠走到樹爾身前,轉過身看,“哦,原來是這個, 寶兒姐姐你記得嗎?前幾月我從老宅地基裡挖出來幾本老冊子, 除了有祖輩傳下來各種木器的製作手稿, 還有一本奇奇怪怪的畫冊, 裡面就有這兩個人的小像。我看他們倆都長得神仙一般的模樣, 就準備做好了,給海會的時候擺在祭壇邊用的。”
突然, 房木匠的雙臂被人牢牢地抓住,還撞落了他本來懷抱着的木板:“房師傅,我能看看你找到的那幾本冊子嗎?”樹爾不知什麼時候就回了神了,這突然一下就把房木匠給“抓着”了。
剛纔猛一見到了那兩尊木像,樹爾也不知怎麼就頭也疼心也痛的,好不難受,只覺得那兩個“人”卷着洶涌的記憶直衝而來,她想起了曾經讓她無法忘懷的那一個個長夢……夢裡盤旋着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還有那一句讓人心慟的誓言……若此生無緣共逝,但求今後生生世世相癡相守,誓不斷絕!若違此誓,便肉化頑石,血溶碧川,骨成齏粉,魂蕩墟天……這一句,像是來自心底,又像是傳自高空,像重錘,聲聲生生擊在樹爾心上……覺得腦中燃起了一把大火,熊熊烈焰似要灼盡所有,樹爾已不能再有什麼動作……直到另一個方向傳來婉婉的歌聲——“緣慳一面此事絕,奈何兩處別。三生石已刻,四海水難竭,五雷祭神六識滅。七魄欲息,魂蕩八荒,不懼九重十戒。百轉心絃,年歲如夢,風雲已改千年蕩。可憐情苦,萬縷情絲終斷絕……”歌聲像是一流清泉,輕輕爲樹爾熄掉了那片火海……一切歸於平靜……樹爾發現了身前的房木匠。
“能……能……”房木匠被嚇了一挑,定了定神才答道。從樹爾的“手中”脫出來,返回小屋裡,過了一會就抓着幾本東西出來了。
“喏,這裡就是我說的那幾本冊子。”房木匠把冊子遞給樹爾,心裡不住的嘀咕,這個寶兒姐姐帶來的姑娘,怎麼這麼奇奇怪怪的……莫不是腦子有問題吧?
“姑娘你小心點看啊,我還要留着有大用的呢!”房木匠小心的提醒樹爾,“千萬莫給弄散了!”
“……”樹爾現下心急難耐,更本沒有功夫回話,拿着書冊走到一邊便開始翻看……
不是紙,不是絹。不知什麼質地的微黃方片細細的釘成了幾本冊子,姑且就稱它做“紙”吧。最上面一本的封皮已經不見了,內頁也有些殘破,翻過一頁空白的內封,樹爾看到了幾個字,她不應該認識的特別字體,卻不知爲什麼——她每一個字都認得,就像是再理所應當不過的樣子,一個個全都識得。
“山中歲月不記日,顏容未改人已逝。殘曲半首寄何情?澀然笑靨空留意。”第一頁上只有這一首小詩,字體輕靈飄逸,倒和樹爾的字意有七八分相似,難道便是那房木匠的仙人所作?這首詩中的絮絮悲意,卻不像是一個手藝人會留在木器手冊上的。
再往下翻去,就果然是各種各樣的新奇木器的圖樣,但奇怪的是,圖畫和大部分的註釋都應出自一人之手,不過卻明顯有另一人也參與了這本手冊的編寫,而且那個人正是第一頁上那首詩的作者——因爲他或她的字完全不同於另一人粗獷未加修飾的字態。
“房師傅,你知道這些冊子應該是你們祖上什麼時候傳下來的嗎?”樹爾擡起頭來問一直站在一旁張望的房木匠。
“那就不清楚了,但想來總有上千年了吧,我們家是沂島上最早遠的一族了,就連沂山的傳說裡都有我祖上呢!”說到這,房木匠流露出自然而然的驕傲來。
“沂山的傳說裡有你們祖上嗎?”樹爾驚訝的問,“能給我說說嗎?”樹爾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正在靠近一個很重要的真相,心跳得無比的快。
“是這樣的,姑娘可能已經聽說了沂山上的漪瀾花——現在的赤蘭花的傳說了吧?”房木匠似乎很有興趣說說家族史,索性搬來三個大木樁,讓樹爾和寶兒都坐下,“就是這個沂山最古老的傳說裡,就有着我祖上的名字!”
“哦?那你快說。”樹爾暫且合上了手裡的那本冊子,仔細地聽房木匠說那個遠古的傳說。
“姑娘或許會不信,其實,漪瀾花的傳說絕不僅僅是一個傳說而已——沂山上的的確確曾經有過仙人居住,那個時侯他們並沒有太過刻意的隱藏行跡,甚至有的時候會下山來走走……這個故事大概是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傳下來的了……
隨着房木匠的故事,乘着海風,回到那個赤蘭花還是漪瀾花的年代……那裡應該也有一位房木匠,或許也不大,或許已經年邁,但是都姑且稱他做房木匠吧……沂山的樹木總是長得格外的青蔥,採下的木料總是堅韌耐用,而且帶着淡淡的香氣,就連遙遠大陸上的大盛朝都會派船隊來求購沂島出的木器和原木,它們會被用來修建高偉的大盛皇宮,和各宮各殿裡,成爲妃嬪們賴以顯示恩寵的依據。
不知什麼時候起,山上開起了一片一片的白色花朵,齊膝高的花枝上綻放着一朵朵碧蕊白花,連成大大的一片,像是天邊的雲彩輕輕地落到了人間,又讓置身其間的你覺得自己像是飛在了雲霄之上,恍然如仙……
房木匠是大家公認的巧手,做出來的木器精巧別緻、實用輕便,而且房木匠有雙銳利的好眼睛,每次都能在芸芸樹木中找到最適合最好的木料。此次,大盛朝派來的使者特意找到他,向他轉達了皇家的意思——原來,是大盛朝的公主即將遠嫁西域,爲了顯示皇家氣派,需要準備各種材質的禮器一套,而木器便想要從沂島購得。
房木匠並不覺得這是件棘手的差事,畢竟禮器不是多難製作的木器,只不過自己並沒見過幾件禮器,要製出一整套估計得費些時間看看模版,因爲不同的東西也對應着不同的木料需求,不清楚各種禮器的構造極不便於他去準備木料。
所幸,來使早有準備,數十個卷軸被搬進了房木匠的作坊,宮廷匠師細細的畫下了禮器的構造,寫明用途。房木匠很是滿意,連夜看過卷軸之後,次日清晨便收揀着,上了沂山。
清晨的沂山上鳥啼聲聲,空氣裡滿是清新的露水味道,前夜的小雨打下了薄薄一層未幾樹葉,踩在溼漉漉的樹葉上面,發出好聽的聲音。
房木匠後來怎麼也記不清,是在高大的未幾樹下見到的他們,還是在轉角的龍科木前……印象中只有那兩個人,無比深刻卻又像是暈開在了水裡一樣毛了邊糊了色,只是經年不能忘……
“呆子,我們就住在這裡好不好?”先是聽到了聲音,然後……便見到了……白色的衣裙,衣料華貴得分辨不出是什麼……衣袖和衣襬上都有淡金色的滾邊,如墨雲的長髮鬆鬆梳成少見的雙環髻,發上垂下幾條淡金色的流蘇,搭在胸前……不是衣服飾物更美麗,而是不敢去看那張臉,那能然人失去呼吸的面容……眉是眉,眼是眼,脣鼻也不過是脣鼻……可當她們都被賦予了生氣就不再只是眉眼脣鼻……她的眼眸濃黑卻清澈,只是輕輕掃過,就已經讓人不能自已的想要追隨;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便如同一株靈動的仙卉,散發着動人的氣韻;當她轉身向某處燦出一抹笑容,似乎連陽光也來爲她搽上透亮的紅暈……房木匠從來沒有想過時間竟然有這樣的人物……或者說,她是不是凡塵俗世裡的常人呢?他選擇相信她來自不知遠近的天際。
“你喜歡就好……這,是一位木匠師傅吧……”房木匠回過神來,面前又多了一個人,這是一個溫文的男子,一頭碧玉般的長髮長垂下來,一雙淡金色的眼眸明亮得像是夜空中的星辰,絕美的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意……這樣兩個人——或者說都不是人——輕輕靠站在一起,再美的風景似乎都褪了顏色,再香的花卉都殘了香風,只剩下這兩人,把周身的空氣都漸漸變得模糊……
“對了,我知道你!”白衣女子無言時像是一輪銀月,說笑時卻成了清澈的山泉,“你是那個房木匠吧!我來種這些漪瀾花的時候,聽到兩個上山伐木的人說起來過,說他的手藝能造出仙器呢!”女子說着,已經是朝着碧發的男子去了,但是房木匠還是無比的開心,這仙子一樣的女子竟然知道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房木匠覺得自己在驕傲……
“真的嗎?那能不能請這位木匠師傅爲我們造一間木屋呢,就像是我之前那一間一樣。”碧發男子說話時仍舊帶着淡淡的笑意,溫和可親。
“……”白衣女子的神色一變,“你還是知道了……”
男子輕輕拉過女子的手腕,笑着道:“這雙手,雖然不能再變出各種東西,但是依舊還是這麼美,不是嗎?”
女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眼裡卻有些潮潤:“什麼美不美的,你又瞧不見,總是瞎來應付我嗎?”
“阿琅的美,哪裡需要眼睛來感受呢?”原來這男子竟然是盲的?房木匠不禁暗自嘆息,這到底該說他是有福呢還是實在無福?能和這樣的容顏朝夕相對,卻從不能欣賞到她出塵的美麗,也是否正是這樣,白衣的女子纔會如此深深地戀着這雙從不曾見過光明卻最懂她的美的,一雙淡金色眼眸……
“師父強行打去了我的變化術,從今以後,我都只能真的靠自己的手了……”白衣女子略帶傷感的說着,似乎早已忘記了仍在一旁站着的房木匠,“那以後,琉璃你可不能嫌我笨手笨腳啊!”
“呵呵,阿琅這麼機靈,原來也會擔心這個嗎?”男子笑起來,湖水藍的長衫在山風中輕輕揚起,“那,咱們可要拜託這位木匠師傅幫忙呢?”
“哎呀,我都忘了!”女子轉過身對房木匠歉然一笑,房木匠只覺得心中的花一瞬間就都盛放了……,“木匠師傅,我們能麻煩你幫忙建間小木屋嗎?”
“……當,當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