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樣了?”樹爾擔心地問仍舊一言不發的柏青, “怎麼就這麼倒下了?”
“就是!是不是之前傷風還沒有好全啊?”甘屏姐弟也趕了過來。
柏青轉過身,深深地看了一眼樹爾,長處一口氣, 淡淡道:“沒有什麼大礙, 不過是身子有些虛了……”他走到門邊, 背向衆人, 微微側頭說, “都不要打擾他了,讓他靜靜休息一會,就會好的……”
甘屏還想說什麼卻沒能說出口, 只是看了看身旁的樹爾和牀上躺着的路瑕,抿抿嘴, 半天才道:“那, 姐姐, 咱們也出去吧。”
樹爾想來,也只有這樣了, 既然柏青這個‘半仙’都這麼說了……衆人退出了路瑕的房間,把門輕輕掩好。
“楊姑娘,我看你今天也沒有心情去木匠師傅家了——”寶兒正想幹脆就把這事給算了,卻不曾想,樹爾竟然——
“不用了, 咱們還是去一趟吧……我也想知道, 他爲什麼不讓我去。”樹爾回頭看看那扇已經掩上了的房門, 弱不可聞的輕嘆一聲, “寶兒姑娘, 咱們走吧。”
“既然你實在想去,那就走吧。”寶兒安慰地笑笑, 挽起樹爾的手臂,“其實我也想不明白這去一趟木匠家會有什麼事發生,呵呵。”
兩個窈窕的身影漸漸淡去,被遺忘在身後的小屋裡,一個面色蒼白的男子,胸口閃爍着淡金色的輝光,然而這輝光是如此的羸弱,以至於斷斷續續地像是已經無法繼續下去……
“陛下,有報說安緒已經到了笑林苑了。”年輕的將官一身錦白武袍,顯得英氣十足,臉上的青春光采讓人心生嚮往。
“哦?到的還挺快。”金步日放下手裡的書冊,“那就不要耽誤了,今夜就去笑林苑走一趟。”
“下臣領命。”蕭未歡躬身稱是,“下臣這裡還有代太傅大人呈上的一封上表,請陛下御覽。”蕭未歡從衣襟裡取出今晨木家下人送來的木公上表,呈到金步日手中。
“呵呵,這木老頭也不安心養病,還是心掛着政事啊……”笑着,金步日打開那封褐色封皮的上表摺子,漸漸的面色變得凝重,“你看看……”說着,金步日吧上表摺子遞給蕭未歡,自己站起身,走到了一尊人形燭臺前,沉思着什麼。
蕭未歡恭敬地接過了木公的摺子,打開——裡面說了一件木公一直甚爲擔心的事情……有報,指李釋等夔國舊臣近來與亡國公子韓世同多有接觸,而據聞皇室中已有人與其達成協議,會爲其做準備……雖然此事只是斥候線人風聞,並無實據,但其兇險實在難以估計……尤其是,李釋等人在其屬地人望頗高,既不能隨意處置,又不利於直接調查,如今又加上內奸一說……着實棘手。
“你怎麼看?”金步日踱了回來,走到蕭未歡身前,淡淡問。
“下臣委以爲,此事雖然仍未有實際憑證,但不可不防,懇請陛下佈置下去——秘密調查消息中所提……內應之說。”蕭未歡想了想,還是直說了。
“孤的幾個叔伯父們,不是一派逍遙模樣,就是糊糊塗塗……弟弟們,又何曾不是兄友弟恭的相態……他們之中若是真有妄想顛覆之人,只怕防不勝防……只因爲實在太擅長掩藏了……”金步日苦笑道,“啪”的一聲把那封上表輕擲向桌案,“還是直接從李釋韓世同一黨入手吧……”
蕭未歡沒有說話,知道自家皇帝看似不喜多於家人來往,卻是最爲看重他們的……若非如此,也不會就這麼苦苦撐着——只不過是爲着他早逝的父母,爲了這片他們爲之努力的土地……
也許,沒有了已經擺脫不掉的這許許多多,他會放下一切,和那個莫然就走進了他生活的女子,遠走天涯,過最平淡也最不平淡的日子,只因爲從那一雙純黑色眼眸裡,看到了同樣的孤寂、相似的蕭索,還有她掩藏在外的冷靜和歡樂……
張澤林從沒想到,這個從來不願離開家鄉超過三日的“此方安緒”竟然會上門拜訪——雖然說,兩人早就相識,而且互相傾許非常。當下邊人來傳說,“有一個南方公子自稱是當家的朋友,在門口等着呢……”的時候,他也完全沒有想過,會是安緒來了。直到他搖着紙扇,走到門邊,看到門外那個一襲灰藍長衫,髮帶輕垂的男子,微微向他一笑的時候,才恍然想起,有多少時日沒有見過了……
“子先!”張澤林認出是誰後,大踏步走到門外,拉住安緒的手臂,開心的道,“你怎麼到京城來了?我實在是太過驚喜了!”
“澤林兄,許久不見,風采不減當年啊!”安緒也笑意盈盈,“怎麼,不請我進你的笑林苑看看?”安緒提醒有些恍神的張澤林。
“是了是了,當然是要請你這個‘南府樂首’好好指教指教!”張澤林朗聲大笑,引着安緒進了門,“只希望你這個大師不要嫌棄我把音樂用來賺錢,徒然給它沾了銅臭氣纔是!”
“澤林兄太過自謙,又哪有一個利慾薰心的生意人經營得出像兄臺的笑林苑這般雅緻的地方。”安緒淺淺笑道。
兩人說說笑笑一路走了進來,惹得不少剛剛梳洗好的笑林苑樂師歌姬舞娘們探出頭來張望,是誰人讓他們的張大少如此樂得忘形。
在客廳落座,安緒接過下人遞上的茶水,饒有興致的四下看了看:“澤林兄這地方,果然是造得雅韻非常啊!”
“哪裡哪裡,倒是子先你一來,足顯得我這是寒舍得貴賓吧……呵呵。”張澤林笑而打趣道,“不過,子先你大老遠的北上京師,總不是真只爲了談我這個舊友而來吧?”
“澤林兄爲人豪氣磊落,那安緒也就不多贅言。”安緒放下手中茶盞,“安緒不才,被捲入了兇險非常的大事之中,恐怕禍及家人……”說到這裡,安緒站起身,走到張澤林身前,輕輕拜下,“張兄素知我秉性,實在不願攪這趟渾水,只可惜事不由人,由不得安緒脫身事外。如今,只得來求張兄……希望張兄代爲庇護內子及小兒。”
“……”張澤林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走上前,扶起了安緒,“子先,你也該是思慮良久才最終找到我這來的吧……你看你這手,都快把掌心戳破了……”果然,安緒剛纔一直雙手緊握。指尖深深陷在手掌之中,留下了四個紅紅的印子。
“要你這樣的人,不顧一切的來請求我……究竟會是多大的事情……”張澤林輕輕搖頭道,“不過,我張澤林少有摯友,你安子先一定算一個!要你費了這麼大勁來求我,就算是拼了所有,我也一定護得弟媳和小公子周全!”張澤林的承諾聲音不大,卻是字字堅定。
“……”安緒沒有再多去道謝,這樣的承諾只在兩個真心相處的朋友纔會有吧……那也就不要再用多餘的言辭減退了它的誠意……
“子先可有帶着家眷同來?”張澤林拉着安緒回到座上問道,“爲兄也好爲她們安排一處好住處。”
“內子和小兒正在朱雀大街上的善同客棧休整。”安緒淡淡道,眼底仍是有些許不安,大異於平日裡的模樣……也全不似張澤林對他的印象,“……澤林兄,還有一事要告知你。如今,安緒身處漩渦之中,只恐怕會給兄臺帶來不少麻煩……說不得,今日晚間就會有客上門了……”
“哦?”張澤林一挑眉毛,“那我豈不是該好生準備一下?”
“澤林兄出身世家,家中要顧慮的實在更多……只盼此次能平平然過去,莫給張兄平添煩惱。”安緒微微苦笑着道。
“是嗎?安緒把家人都一併帶上京了?”金步日驚道,“難道李釋他們竟然沒有發覺嗎?還是……已經放棄了這個‘龍策將軍’後人……”說着,金步日微蹙起眉頭。
“下臣以爲,此事大約是瞞過了李釋等人——只因爲如今此方城裡有不少大事發生……”莫江離回道,在他右側,上殿來稟報的探子仍是保持着跪地回話的姿勢。
“你是說南方各寨的暴亂?”金步日微微點頭,重又笑道,“李釋他們是不想我有藉口辦他們吧,治起這事來格外的賣力啊!”
“正是如此,臣見南方諸郡的上表皆稱已在大力整治山寨的暴亂,安撫流民,嚴懲亂首等……想來,就不及顧忌安緒了。”
“其實,孤倒是很想知道……這個安緒身上究竟有着什麼,讓韓世同這般執着的想要拉他加入?”金步日揮揮手,示意探子可以下去了,“不過……曾經聽木老頭說過,韓家人與海外力量多有接觸,莫非……安家就是與那股力量接觸的人?……那就難怪韓世同這麼緊張安緒了。”
“陛下所指的海外力量,是否就是海上南荒山的流寇們?”莫江離變了變臉色。
“看來,你也知道他們啊……是的,就是這羣自稱‘謫仙’的瘋子們。”金步日若有所思,“也不知他們爲什麼會和韓家人有勾結……要說心腹大患,還是這羣不知底細的傢伙們……水師多次欲要圍剿他們都大敗而回,當地漁民都傳說,這些人會仙術,能操縱風向雲雨……若真是如此,就實在是大敵啊!”
“那陛下今日還要去見安緒嗎?”蕭未歡問道。
“自然是要見的!”金步日一按桌案,眼神堅定,“聽聞,先皇與其父共學時,常不能及……可惜先人早逝,如今能一見當世奇才的模樣,怎能錯過!”
“就是那了!”黃寶兒邊走,邊指向前方不遠處的一間木屋,“這位木匠師傅是我們這裡最好的了,好手藝可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
樹爾笑笑沒有搭話,心裡還在想着路瑕的事情……究竟爲什麼,路瑕會突然變成這樣,身子一天天看着弱下去,而且人也有些奇怪了。
“房師傅!”寶兒站在院門外大聲喚道。
不一會,小木屋的門吱呀一聲就打開了,走出一個人,卻不像樹爾之前想象的那樣,是個乾瘦的老頭——而是一個看起來才大約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頭髮束在頭頂,卻已經有些散亂了,一身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粗布衣,袖口高高紮起,露出的手臂上纏着一條皮尺,頭上插着的不是髮釵而是一把細木尺。
“寶兒姐姐,你怎麼又來了?我不是說過兩天就能做好給你送去嗎……”這個年輕的“房師傅”說着,看見了寶兒身後的樹爾,不知爲什麼多看了兩眼,可能因爲是沒見過的生人吧。
“不是來催你的,只是帶這位姑娘來看看你怎麼做的……喏,我之前帶來給你做模板的琵琶,就是這位姑娘的。”寶兒拉過樹爾,介紹給“房師傅”。
“那把琵琶是你的?”男子揉揉眼睛,卻沾了點木屑在眉毛上,樹爾抿嘴想笑。
“是啊,那是我的琵琶。”樹爾正正神色道,“卻不知,方不方便看看房師傅你製作呢?”
“那自然是會有些不方便的,你們兩個大姑娘站在我這小屋子裡,定然會礙着我做事的啊!”房師傅撓撓頭,像是在考慮,“這樣吧,你們就站在院子裡看,不要去打擾我就是了。”
“自然可以。”樹爾覺得這個“房師傅”處處透着滑稽,倒是讓人心生近意。
跟着他走進了木匠家的院子,樹爾和寶兒就在院子裡四下看着。突然,樹爾在一堆雜亂的木器後邊,看見一個讓她不敢相信的東西——
兩尊木像,男的那個還沒有上顏色,卻也已經能看出那絕世的容顏……而那座女像,懷抱着一把五絃琵琶,笑意盈盈,柔白色的衣裙滾着淡金色的邊,梳着飄逸的雙環髻,生動得像是立馬就能開口說話一般……樹爾的頭很疼……心像是被針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