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流火碧歌

“路瑕,一個琉璃匠。”路瑕還是噙着笑意輕晃腦袋,徑自轉身向客棧走去。

樹爾呆呆站在夜色深沉的流火城中,任由空氣擁繞、煙雲擦過……故事怎麼如此庸俗……此斯愚笨的我,弄不明白快樂幸福的真實意思,這樣糾糾結結猶猶豫豫走來,自以爲的痛苦傷心,在旁人眼中不過只是不知所謂的自尋煩惱……那麼,誰又來告訴我,該怎麼樣呢……也許簡單一點、笨拙一點、粗糙一點、淡然一點、遲鈍一點……?

“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啊——呃——”小二看着進門的女子愣了半天神才反應過來,“姑娘您回來了,小的給您朋友也把房間安置好了。”

“謝了,小二哥。”說話的人似乎還是那人,只是這大半天的差距讓小二實在是有點懷疑自己的記憶了。

一頭長髮凌亂鬆散的披散下來,直垂到背心,水碧色的束腰長裙襯着象牙色的中衣,清新而得體。最是那一雙眼,似乎在哪處神泉裡洗滌過,此時只有純淨欣然,全然沒了之前的淡淡愁意和茫然。這樣隨意的真實,而不是刻意的淡漠……

“阿琅,你的故事已經太長太長了,結局也該到來了吧。”樓上一扇窗裡,一個淡淡的身影把滿腔心緒化作了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

“路大哥,咱們早些動身去琉璃坊吧。”樹爾一襲墨色衣裙,未上脂粉,不飾金銀,素淨如水墨畫中的人像。

“當然。”路瑕依舊是一副路人樣。

“兩位客官今天要去琉璃坊嗎?那可趕得巧,今天可是琉璃坊的大日子,少坊主從胤國娶來的新嫁娘今天就到,琉璃坊說是要大張旗鼓的辦喜事呢!坊裡的首席們獻的喜禮據說都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琉璃珍品,平常人何時見過!此番自然可以大開眼界了,兩位客官可是好機緣啊!”店小二熱情的說着。

“謝謝小二哥知會。”樹爾笑笑,快兩步趕上已走出門口的路瑕,沒來得及聽清店小二的後半截話——“據說這新嫁娘是胤國怒京城裡笑林苑的一名歌女,卻是身份矜貴,笑林苑的大金主張澤林張大公子親自送嫁來了呢!”

碉堡似的的高低房樓錯落有致地立着,早起的燒師色工在其間穿錯,畫面和諧平和。

“請問,今天不是少坊主拜堂的日子嗎?”好奇的樹爾上前詢問。

“是啊,姑娘也是來攪場的嗎?”一個年紀不大的小色工笑問。

“攪場?你們家少坊主仇人很多嗎?成親還有人來搗亂,還不止一撥?”樹爾樂了。

“我們少坊主少年天才,七歲時便已成爲首席,到了如今,未及弱冠已經是破無可破,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琉璃師!呵呵,偏生又生得身長玉立丰神俊秀的,這喜歡他的姑娘還會少嗎,聽說少坊主要成親就都不依了。從上個月消息傳出去以後,上門搗亂的就沒斷過!姑娘,你莫不也是吧?”

樹爾瞪了一眼在一旁憋不住笑的路瑕,耐起性子繼續問:“那今天還拜堂不拜?”

“姑娘你真的是來搗亂的啊?別啊,我聽跟少坊主他們一塊去大胤國觀禮回來的前輩們說,未來少坊主夫人美得像是月亮女神,還會一種奇怪的樂器叫‘皮趴’什麼的,還會彈胤國皇后的曲子呢!你們怎麼搶得過人家,我看姑娘你和善得緊,快跟你兄長回家去吧,要是被護院長老看到你了,會動手的!”

樹爾被這話裡包含的信息震到了:“你說什麼!什麼胤國皇后的曲子?你們少坊主要娶的究竟是?”

“少坊主娶的就是笑林苑的一個叫碧歌的琴師啊,據說是笑林苑最善器樂的頭牌呢,這次遠嫁到流火,笑林苑的張澤林張大公子還受了胤國皇帝的封賞親自送親來了!”小色工似是不理解這個“來搗亂”的姑娘怎麼會連這都不知道,“至於大金皇后的曲子啊,姑娘也太孤陋寡聞了吧!《笑紅塵》和《月光》啊,聽人家說,這大胤皇后才氣出衆,是天上樂神下界,歌舞雙絕,更是善彈能曲,這兩支曲子流傳到了市井間,卻因爲沒有完整曲譜,能彈的不出十人,而碧歌姑娘可得到了大胤皇后親授!怎麼樣,姑娘可是想通了……”

樹爾哭笑不得只得怔在那裡,原來我竟然成了名人呢!世事果然無常得有趣啊。

“這是我內子,我們是來觀禮的,不是什麼搗亂的,小師傅放心吧。”路瑕看不過了上來幫忙。

“哦,那就好那就好,兩位就一直往裡走,有掛紅綢的地方就對了。真是,陪你們聊了這麼久,我的事都給耽誤了……”小色工絮絮叨叨的走了。

樹爾無奈地長出一口氣,衝路瑕扯扯嘴角:“走吧,外子——呵呵。”

路瑕也搖頭笑笑。兩人繼續往琉璃坊深處走去。

“你來偷師,正趕上人家大喜日子,總得備份賀禮纔好吧?”樹爾提醒路瑕。

“恩,就把‘捨得’送了吧。”路瑕漫不經心的答道。

“你不是說那是你最好的作品嗎?這麼容易就送出去了?害我都沒好意思開口跟你討過來。”樹爾失笑。

“我的手藝在這裡實在不值一提,人家估計也不會看上我這份禮,既然你要,那就送給你吧。至於賀禮嘛,不如你再彈一曲?新娘子定然喜到忘了新郎官是哪一個。”

路瑕一本正經的話好是嚇到了樹爾:“真的?那說定了,你要是能讓我不露臉,彈一曲又何妨!”

“那當然。”

“你還得給我找把琴來。”

“自然。”

豔麗的紅色鋪天蓋地襲來,不帶一絲憐憫地衝擊着樹爾,當時的種種,一股腦地涌上來,伴着不知名的傷懷。有些東西,越想淡忘就越被銘記,而有些東西,卻越想挽留就越是遙遠。

路瑕還真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把琵琶,還是把四弦的古琴,不理會樹爾疑惑的追問,他自顧自的去和那些出席的老師傅們求教去了。

按照路瑕的安排,樹爾躲在了高大的嵌玉屏風後面,懷抱古琴靜候他的信號,她也要好好想想談什麼曲子爲好。

婚禮開始了,外邊似乎靜了不少,司儀在唱着祝詞,有人上前獻禮,還沒輪到路瑕。

終於——“在下來自蕭地,此次專程爲求學而來。幸逢少坊主與碧歌夫人喜結連理,倉促間未得備下厚禮,舍妹拙劣技藝,卻是一心爲兄長出力,獻上一支琵琶曲,希望碧歌夫人稱心既是。”

聽到路瑕客套完了,樹爾也有了計較,緊緊弦,略一提氣便開始了,這是林海大師的一支新琵琶曲,不同於琵琶一貫的悽然或是錚然,這支曲子飄飄茫茫地有些像盛唐時的梵樂,喜樂而莊重,搭上詞意不明的哼唱也意味十足。

樹爾面帶微笑地奏完這一曲《探尋》,只覺得心情舒暢,體輕目明,好不自在。

屏風另一邊的大廳裡靜悄悄的,一時沒有人說話。樹爾倒也不是個妄自菲薄的人,不會以爲什麼自己彈的太差而沒人有反應,想來大概還是因爲琵琶在這裡還不普及,聽過的人太少,還在回味這種新的音樂罷了。

“咦——”聽到了,卻是一些訝異的聲音,還沒想明白怎麼回事,面前就已經站着一個一身紅的人了。

原來這個遠嫁到流火的碧歌真是當年在笑林苑向樹爾要了《月光》琴譜的小姑娘,還是一如當初的模樣,只是個頭高了不少,已經不差樹爾多少了。

“真的是您——”碧歌喜出望外的樣子逗樂了樹爾,卻也沒能忘記,現在這個情況有多糟糕。

“碧歌妹妹,想不到居然在這裡遇上了。”樹爾斟酌着字詞,“多年不見,妹妹清麗如初啊。”

“皇——”

“黃大哥他不在啊,姐姐我如今沒有和他在一起呢。”樹爾見碧歌張嘴就要喊皇后,忙截斷她的話。

“是……這樣啊,楊姐姐。”好個機靈的碧歌!

樹爾不禁暗道聲“幸好!”,笑着牽碧歌轉出屏風來,走到廳中那另一個一身紅的人面前,把碧歌的手交到他手中:“少坊主,碧歌是個再好沒有的姑娘,我和她是多年的舊識,久不聯絡,卻不想這小丫頭也要嫁人了。”樹爾笑笑,“你可要好好對她,你們倆一個醉心琵琶,一個沉迷琉璃,倒也相稱的緊呢。”

“楊……姐姐,你這又是要往哪裡去呀?”見樹爾有離去之意,碧歌忙問。

“我嗎?四處走走罷了,沒有什麼地方一定要去,也沒有哪裡是不會去的,就只是不想停下來。”

“我……我想跟着您!”

碧歌這話一出口,在廳裡的人全傻眼了,哪有新娘子堂還沒拜完,居然當着這麼多人包括新郎面前說要跟着別人走的!

更奇的是,新郎自己,琉璃坊的天才少坊主卻像聽到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一樣,對投去詫異目光的人們報以一笑。更不顧樹爾的眼色,輕輕握着碧歌的小手,對樹爾說:“這位楊姐姐,你可方便帶上我們夫妻倆同行呢?”

“這——”懂事以來,樹爾第一次,詞窮了,她呆呆看着面前這對小夫妻,眨眨眼,十分懷疑自己是不是身在夢境之中。

“頤君,怎麼這麼失禮?讓大家看笑話!”這種時候,這樣說話的,自然是長輩級的人物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