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白馬遊吟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閒……既然不是仙……難免有雜念……道義放兩旁……把利字擺中間……多少男子漢……一怒爲紅顏……多少同林鳥……已成分飛燕……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戀……愛人不見了……向誰去喊冤……問你何時曾看見……這世界爲了人們改變……有了夢寐以求的容顏……是否就算是擁有春天……”滿是風塵的粗麻大披,兜帽上也已有了沙土的痕跡,深色的蒙巾鬆鬆掛在頸間,懶散的白馬上,同樣憊漫的騎馬人搖頭晃腦的哼唱着不成調的曲子,這樣的一人一馬,彷彿世上只有他們般自在,不緊不慢的向着流火城而來。

這兩日正是流火三年一度的樂彩節,一入夜,張燈結綵的街上,未婚的男女們盛裝裝扮,把精心準備的彩禮掛上各大酒家詩社門口的彩柱上,緣定的那一人挑中你的彩禮後會把彩禮上的銘牌取走,換上自己的命辰珠。傳說,千年來守護流火城的神明會感惜小兒女的情意,幫有情人在樂彩節上互證心意。

“很浪漫的傳說啊。”聽了小二興致勃勃的講說,遠道而來的旅人輕聲感嘆,白淨的面龐洗漱整理後,已完全不是前日晚間進門時的灰頭土臉,清晰明亮的眼睛裡有一種不刺眼卻不容忽視的光彩,身形單薄清瘦卻高挑精神,說是男子有些過於秀弱了,說是女郎又不免懷疑來人這滿身的風霜。店小二收了不短少的店錢,也不多叨擾,只在心裡猜測着。

小二倒退着把房門關上了,房裡的客人整整散亂的鬢髮,把滿是灰塵的黑色方巾在水裡透了透,輕搓幾下,擰乾了掛上窗前。摘下頭上的布帽,讓一頭長髮也透透氣,碩大包袱裡裝的不是金銀也非羅綺,只有一沓沓滿是字畫的紙張,或是綿延的山脈,或是湍急的河流,或是幽深的山谷,抑或是不見邊界的沙漠,而更多的則是風情各異的城池村鎮凡俗世人。

“紙又用完了嗎?唉,我真是不環保啊……”整理包袱的旅人一把束起長髮,抖抖衣襬上街去了。

“阿木!”抱着厚厚一摞紙的年輕人猛地回頭,一臉的驚異。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讓我省心,不是說了跟緊娘嗎?亂跑什麼啊!”年輕的婦人拉着個幾歲的小男孩,呵斥着。

“……傻瓜。”樹爾訕笑着搖搖頭,重又回身向前走去。

快三年了吧?好像很久沒有人叫過我的名字了……可恥的孤獨着,卑劣的寂寞着,不知疲倦的流浪着,不明終點的自由着……大白也真的是“大”白了,距上次在宣昌見到月和普雲也有了大半年了……過去的種種,好像是別人的故事一般……金步日,你還好嗎……你的生日,我都有準備禮物哦,可惜這裡沒有快遞公司什麼的,第一年給你準備的腩砂餅我只好幫你吃了,味道真的很好呢,第二年的是一隻黑色小沙狸,很像你的感覺,我幫你養着呢,今年的我還沒想好,不過一定會是很棒的東西啦!

楊樹爾在上元元年離開怒京城,一路向西而去,不知翻過多少山坡,涉過多少河流,清澈的眼眸依舊,卻不能隱藏透亮下的風霜,明晰的笑容如昔,也已無法掩沒通達裡的傷患……只有那顆心,依舊自由而溫暖,無悔的青春無悔的漂泊無悔的放棄無悔的銘記……不是隻有逐風的少年,誰說女兒不愛將身置醉風露不欲曉?

立志記下一路走來所見所聞的樹爾自然不會錯過樂彩節,決定在流火城留到節後。

夜幕降臨的流火城真真是稱了名字——蜿蜒的小街細巷邊疏疏朗朗上了燈,點翠瑩紅盈黃朦朦朧朧環住這見方的小城。最是那披掛着簇簇豔麗彩燈的彩柱處,人間也得火樹銀花般映着玉面花顏,清俊的愈發秀逸了,溫婉的仿似水堆得而成。想來西王母壽誕若是移至人間,席間仙子仙女相會也不過如斯光景罷了……

樹爾恍恍然走在夢幻般的街道上,不時錯身的節中男女讓她一再頓足回首,被青年們的歡樂迷幻吸引,每一個人彷彿都微微放着柔光,走着看着,微笑就一直不知覺地掛在臉上,一顆心酥軟的輕飄的像是化作了雲彩……

“姑娘……”

樹爾聞聲回頭——這樣的夜裡,繁星瑩輝下,這個人就出現在眼前,不是因爲眉,不是因爲眼,不是因爲脣鼻,甚至全然不關眼前所見,只是他,不知道爲着什麼,卻認定了只是他,只這一瞬,世間沒了聲息,身側的所有都糊了皮相,腦裡心中渾然歸了混沌,再繁麗的色彩也不再明豔,所有的感官都沒了反應……

“請問,琉璃坊——”

咒語般的兩個字拉回沉淪的靈魂,同樣不知道爲什麼就被這兩個字喚醒。

“什麼?”

“請問,琉璃坊可是在東郊?”問路的男子平凡無奇,若不是一雙眼如珠玉,光彩不同尋常,只讓人覺得,旁的人多些便再不能辯分出這人。

“……我不是這的人,和你一樣,是個外鄉客。”樹爾笑答道。

“哦,是我冒昧了,姑娘可知現下是什麼特別日子嗎?怎麼街上只有少年男女們?”

“樂彩節啊,自由相親大會?呵呵。”樹爾笑着衝男子晃晃手中的命辰珠和銘牌——爲了留做紀念,下午在街上買的。

“相親大會?很形象啊!”男子失笑,雙手合抱向樹爾微一躬身,“路瑕,姑娘方便告知尊姓大名否?”

“楊樹爾,路兄是要住到琉璃坊嗎?”

“宣昌來的小琉璃匠,早聽得流火城琉璃坊有上古傳下的琉璃譜和燒結技法,慕名求學,至於能不能被收下,未知然。”路瑕笑着取過樹爾手上的銘牌和命辰珠。

“那就是還不定能落腳了,不如先跟我去客棧吧,深夜上門造訪也不會有什麼幫助不是?”

“樹爾說的是。”路瑕將命辰珠捏在指間細細察看,“果然名不虛傳啊!氣泡大小分佈均勻,絲毫不見模線痕跡,不愧是琉璃坊的手藝!”

樹爾接過話頭,想起了兩句詩:“有色同寒冰,無物隔纖塵。”

“哦?這可正是說的琉璃?”

“自然。路兄,咱們是繼續逛逛還是先去客棧安頓好了再說?”

“既然恰逢節日,不如多四處看看好了。”

“所見略同!”樹爾笑着拍拍路瑕的膊頭,“那就走吧。”

初次見面的兩人毫無芥蒂的相伴同行,在流火城裡自在遊逛。讓樹爾疑惑的是,這路瑕明明就貌不驚人,甚至也說不上有才——除了在琉璃方面——自己卻像是無知的夜蛾,只知向他靠去,就像他那裡有不盡的溫暖釋放……

“不對勁……”樹爾看着一心研究彩柱上琉璃飾品的路瑕,暗暗對自己說。

“神技神技啊!這尊藥師琉璃光如來實在是聖品!端正溫和光澤平潤透晰……”路瑕對琉璃的癡迷真非一般,樹爾不禁失笑。

“路兄對琉璃的喜愛果然不普通呢,卻不知身上可有大作來欣賞一番?”樹爾也來了興致。

“我的手藝在流火城裡實在是不值一提,不過想來樹爾你也不是爲了取笑我,喏——”路瑕從胸前的衣兜裡掏出一個平平無奇的小木匣,“這裡面就放着愚兄自認最好的成品,本意是上琉璃坊的時候來展示一下的,不過現在看來估計用不找了,琉璃坊爲尋常人家燒製的命辰珠、佛像都已如此出神入化,我這點微末技藝只能獻醜而已了。”如是說,路瑕的臉上不但沒有絲毫的沮喪,反而一副興奮不已、躍躍欲試的樣子。

“那我就不客氣了哦。”樹爾接過木匣,輕輕拉開——紫色的是雲,透明的是煙,不成形狀的晶體像是含淚的眼眸……記憶的執着……

“我給它取的名字——‘捨得’。”路瑕淡淡的說着,把琉璃從木匣中取出,高舉迎着月光,“瞧,只有不去看紫色,才能發現透明的部分裡藏得東西……”

樹爾依言看去,強迫自己不看那些魅惑深邃的紫色。果然,在透明的地方,氣泡像是排成了一行字,不過隔得太遠看不不清楚。

“近些,是什麼字?”

“……”路瑕把‘捨得’放到樹爾眼前,“仔細看。”

“內外明徹,淨無瑕穢”——八個歪歪斜斜的小字果然是氣泡拼成,出自《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願我來世的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

“怎麼?路兄也是性佛之人?”小心的放回木匣,樹爾倒是挺喜歡這件小東西的。

“佛?不是?我只曉得琉璃。呵呵。”路瑕的回答一如既往的讓樹爾想笑。

“難道連佛也只能把希望放在來世嗎?”樹爾喃喃的看着手裡的“捨得”,“來世——不會太虛妄嗎?”猛地擡頭,直直望向身前的男子,樹爾的問題似乎不是在等待一個答案,而是隱隱帶着質問的意思。

“……失意人爲求不失希望罷了。”路瑕依舊不受影響的笑着回答,“怎麼樣?失意人?”

“我?我哪有失意——”不等樹爾表示反駁,路瑕一擺手,打斷了她的話:“不失意,哪有人會這樣去騙自己,風塵僕僕也滿心歡喜……孤單漂泊也興趣盎然?又哪會有人這麼不知好歹,後位虛待也毅然遠走,兩情相悅也只當做心酸回憶?”

樹爾像是被一槍擊中心臟,茫然站在原地,只是張着嘴,一個字也答不上……

也許某一天,你的面前,就出現這麼一個陌生人,他用毫不客氣的語句生生撕去你的面具,冷笑着站在身側,殘忍的告訴你——你所有的自憐都是這麼不堪,你所謂的犧牲是多麼虛僞可笑,讓你感受到,《國王的新衣》裡,那說出真相的小男孩是如何的冷血……

“你……到底是誰?”樹爾咬着下脣,臉上的表情比月色不會遜了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