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見星提筆給安知府寫了回書, 交由跑腿來的府衙衙役仍舊帶回去。
半天之後, 這封回書到了安知府手裡。
安知府沒空看,正忙着排布人馬前往崇仁, 他的師爺代爲拆開,看過之後, 就傻了, 急忙忙招呼道:“東主,不好, 去不得了。”
安知府抹了把額上的汗——他是個胖子,怕熱, 七月的天略動動就一身汗,轉頭道:“怎麼去不得?”
“崇仁縣令說賭坊那塊地已被新來的郡王圈去蓋王府了,沒法封,也沒法給府衙。”
安知府驚道:“什麼?快拿來我看看!”
師爺忙把回書奉上, 安知府兩眼看罷,額上的汗頓時出得更密,眉頭也煩惱地皺了起來:“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師爺從旁參謀道:“東主, 我記得崇仁的郡王府是一直拖着沒動工, 眼下崇仁郡王親身到了,哪裡有不着急不着惱的?他馬上逼着展縣令把建址定下, 恐怕展縣令也不能駁他的回。這事, 確實是巧了。”
“他建不建王府與本官不相干,但是怎麼偏偏來壞本官的事呢!”安知府在堂中來回踱步。
“東主,您別急, 那事說到底和您也沒十分乾系,您若覺得棘手,不如,去問一問那邊——”
安知府毫不猶豫地搖頭:“不能問!那邊的苗頭漸漸不對了,本官如今還能抽身,不能跟着他們越陷越深。”
師爺垂下了眼睛:“東主多慮了,皇上春秋鼎盛,皇長子正位東宮,天下之勢穩若泰山,那邊並沒有機會,也不會犯這個糊塗的。”
“那他要那麼多錢幹什麼?都把手伸到鄰縣去了。”安知府眉頭皺得更緊,“從前還罷了,如今崇仁也多了個郡王,一般的宗藩直系,看這位一來就把自己的地圈了,就不是個好惹的性子,那邊撈到他地界上去,他是纔來,還沒發現,要是發現了,還不知鬧成什麼樣子。”
“東主,您不必擔心,那位崇仁郡王是個愣人,他與展縣令水火不容,這藩王與地方官間的官司就打不完,無暇他顧的。我們儘快把首尾收了,也就是了。”
安知府點頭:“也是,是得儘快——”又忽然覺出不對,“你從哪知道的他二人不合?崇仁郡王不是纔到嗎?”
師爺頓了一下,見安知府臉色沉下,只得道:“是王魯,昨日來坐了一坐,與我說了兩句話。”
安知府伸出肥壯的手指點點他:“你心裡得有數,該少和那邊來往了,弄到撕羅不開,哪天出事,本官也救不了你。”
師爺忙道:“東主教訓得是,只是王魯自己上門來,我不好閉門不見,才說了兩句,也沒什麼要緊的,很快他就走了。”
安知府才點點頭,又摸着自己的下巴轉圈思索起來,師爺輕聲道:“東主,您擔心的不過那一樣東西而已,不難辦。”
安知府馬上擡頭:“哦?速速說來。”
“展縣令要把案子扣自己手裡,讓他扣去就是,他一個人,劈不成八瓣,總得把事分給底下人做。我們只需買通縣衙能在賭坊看守的一個人就行了,許以重金,這些皁隸輩有什麼廉恥,自然就幫我們把事辦了。”
安知府疑道:“但是賭坊的人全被關進了監牢裡,如今也不知那樣東西究竟放在何處,找來找去,倘或叫崇仁郡王的人發現不對,豈不是不打自招?”
師爺笑了:“這點不需多慮,王魯說了,那個崇仁郡王與本宗鬧得極僵,居然只帶了一個內侍就來了封地,他根本分不出人手。”
安知府一下鬆了口氣:“如此,確實好辦多了。”
師爺心領神會:“事不宜遲,我這就叫人去辦。”
“等等——”安知府靈機一動,又把他叫住,“最好,再給縣衙找點事,叫展見星暫且顧不上賭坊那邊。”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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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見星這裡也在加緊忙活。
她暫時想不出安知府橫插一手的用意,不過儘快理明白案子總是沒錯的,這兩日都不是放告日,她親到戶房,與書吏們一起覈算賬目。於她此時的想法之中,這裡面要是有事,那賬冊最能反應出來。
哪怕是假賬,那假賬本身就是問題,也能從此打開一個突破口。
正忙着,周縣丞氣喘吁吁地跑進來:“縣尊,你原來在這裡,叫我好找!”
展見星擡頭:“怎麼了?”
“外面鬧起來了,好些人堵在縣衙門口,要求求見縣尊,全是三四十的壯年閒漢,這亂起來不得了,所以我趕緊來了。”
展見星丟下手裡正算的一本賬冊:“走,路上說。”
前去大門的路途上,周縣丞把詳細些的事由說了:“這些人都是被賭坊坑了家業的,聽說縣尊查封了賭坊,上門來求縣尊把輸掉的錢財還給他們。”
展見星對賭徒殊無好感,聞言少有地冷笑了一聲:“哦,既然是賭輸的,就當知道願賭服輸。”
周縣丞忙勸道:“縣尊,固然是他們不對,不過都是些愚民,很不必與之計較,遣散了也就是了。”
展見星也不打算與他們浪費時間,點頭:“我知道。”
縣衙門前的人果然不少,足有二三十人,清一色是男人,但裝束不一,有一貧如洗到衣裳上摞補丁的,也有挺着大肚子穿綢的,後者不知是家底厚,還是沒來得及陷太深,看上去還算體面。
相比之下,嗓門更大的就是前者,一見展見星出現,立刻七嘴八舌地求懇起來,要不是幾個衙役擋着,還有點想往前擁的架勢。
展見星往下掃了一圈,都說賭徒紅了眼六親不認,果然如此,一般的小民,可不敢到縣衙面前這麼喧譁。
“欠你們錢財的是本官嗎?爲何要到縣衙前來吵鬧?”展見星沉聲開了口。
一個擁在最前的喊道:“小人不敢,但是元寶賭坊在賭具裡作假,這就是騙小人們的錢啊,大老爺既然看穿了他們的奸計,查封了賭坊,小人求大老爺爲民做主,將小人被騙走的錢發還小人!”
“是啊,求大老爺做主——”
衆漢子們跪了一地,搶着說話,展見星冷冷道:“什麼叫騙,如果賭坊沒作假,你們就能贏錢嗎?”
二十多個漢子裡,起碼有一半點頭,另一半有些遲疑,但面上也有贊同之色。
誰沾賭也不是爲着輸去的,都覺得自己能贏,這把輸了,下把一定能贏,今天輸光了,明天一定能贏,運氣還能一直這麼差嗎?——多少家財就是這樣賠進去的。
周縣丞在旁邊看着都搖了頭嘆氣,這些人真是,無可救藥。
“好。你們都能贏,那賭坊開了是做什麼的?專門替你們送錢的嗎?!”展見星聲音轉厲,“這麼簡單的道理,爾等想不明白?賭坊作沒作假,你們沾上了這一個字,就是輸!從來只聽聞賭徒在賭坊輸光家底,幾時見賭徒將賭坊欺倒?事到如今,還執迷不悟,本官與你們明言,賭坊所繳,皆是贓物,充入縣庫公帑,並沒一文錢退還你們!”
衆漢子顏面皆變,原來在門口懶洋洋攔着他們的衙役臉色也變了——變得大喜。
雖然大老爺說的是充入公帑,那也是入了縣庫,縣庫飽了,大傢伙多少能沾點光,未必個個都想從中謀什麼私利,每年縣衙是要向朝廷繳納一筆錢糧的,到時沒攢夠數,大老爺不可能親自去挨家挨戶催要,壓力全在他們身上。
這還有個專門的詞,叫做追比,限期完不成攤牌的任務,就是一頓板子,衙役們固然是地頭蛇,堂上官真發起威來,這頓板子也只好挨下。如今好了,有這筆錢進去,他們就輕鬆多了。
當下衙役們攔阻的動作也變得積極起來:“都往後退,起開,大老爺跟前,也是你們這些人放肆的嗎!”
“丁老大,大老爺不知道你的底細,我可知道,你也好意思說你是上當受騙?你這個爛賭鬼,賭到連媳婦都想賣,得虧你媳婦看透了你,搶先一步跟人跑了!這會兒你裝個人樣,到大老爺跟前哭慘來了,你慘什麼,你媳婦纔是真慘呢!”
跪在最前的那個漢子被衙役揭破,腦袋立時沉得有點擡不起來,老婆跟人跑了乃是奇恥大辱,雖然他本也想賣老婆,但他賣,跟老婆自己找野男人跑了,那可不一樣。
“小人們也只是一時糊塗,求大老爺開開恩,給小人一個機會。”
領頭的聲勢矮下去,後面的說話也響亮不起來了,但仍不甘心就走,還想糾纏一下。
“這也不是不行。”展見星把他們重新打量一遍,跪得稍前的幾個漢子不知爲何,覺得脖頸間有點涼嗖嗖的,後面的人沒察覺,見她口風活動,忙都殷切地把脖子伸長了。
就算不能全還,多少還一點也是白賺麼。
“本官奉聖命做這一縣之長,不敢不盡心盡力,謹行慎思,你們既然有心悔過,本官也不忍心見你們個個破家——”
周縣丞愕然轉頭:不會,小縣尊是太年輕了麼,賭鬼的話也能信得?他不想多惹麻煩,能把這些賭徒儘早打發走最好,但小縣尊這般天真,似乎也不是件好事。
“不過,你們也要拿出一點誠意來,讓本官相信你們是真悔過,而不是拿了錢後,轉頭又送進了他處的賭坊。”
漢子們忙胡亂應道:“大老爺只管吩咐,小人都願意!”
“好。”展見星滿意地點了點頭,“城西將建崇仁郡王府,需要人手去拆除舊屋,平整土地,稍後還有砍伐木料,開採石料等諸般工事,你們既有誠意,本官也不避嫌疑,願意任用你們。一應工錢飯食,本縣自然供給。”
漢子們聽得發起呆來:“這、這不就是叫小人們做苦力嗎?這錢就是小人們賺的啊。”
聽見不是真要還,衙役們就放鬆了,其中一個嘲笑道:“不然呢?大老爺肯出來與你們說話,還給你們找份工做就不錯了,還打算空着手問大老爺討錢不成!”
展見星該說的話說了,裡面一堆事等着,她沒空再在這裡虛耗,返身要走,眼角餘光忽然瞄見八字牆那邊站着兩個人——正是朱成鈞與秋果,不由一頓,又走出去。
周縣丞遲疑住,腳步磨蹭一會兒,還是縮回去了,在心裡安慰自己:他年紀大了,還是安穩些好,反正縣尊也沒叫他跟上。
八字牆這裡挺大一片空地,此時沒有來看告示的百姓,展見星低聲道:“九爺,你來找我有事?”
朱成鈞道:“沒事。我正好逛到這裡來了。”
不知爲何,展見星總覺得他原來要說的不是這一句,下意識問道:“真沒事?”
朱成鈞搖搖頭:“真的,你好像很忙。”
“忙過這陣就好了。”展見星確實挺累,不過覺得還能撐住。
朱成鈞站了一會兒,慢吞吞道:“你是不是要看賬?我幫你看,我學過。”
他這句話實在是經過了掙扎才說出來的,語意還很沉重,展見星頓時覺得好笑,忍住了沒笑出來:“不用,戶房有戶書。九爺,你沒事就繼續逛,我這裡忙得過來。”
朱成鈞道:“哦,那我走了。”
他很痛快,真的轉身就走了。
展見星走回去,周縣丞此時纔敢問她:“縣尊,崇仁郡王爲何會來?”
展見星自己也還覺得有點糊塗,隨口道:“沒事,正好逛到此處,瞧見熱鬧就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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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你不是特地來找展伴讀玩的嗎?怎麼他問了,你只說沒事。”
“他那麼忙,你看有空理我嗎?”
“唉,也是,還是在大同好,天天都在一起。”
“你嘆什麼氣?到這裡又有哪裡不好了。”朱成鈞訓他,“他忙他的,我也不是沒事做,天天就圍着他轉。”
“哦——”秋果拖長了聲音,“爺,那我們現在去哪裡找事做?”
朱成鈞想了想:“去城西。”
城西確實有事,從京裡來的工匠正在這裡進行測算,這不是一打眼就能得出結果的事,總得忙碌個兩三天。
朱成鈞本沒對賭坊有什麼想法,但路過時,他留意到了一點不對。
小半個時辰後。
他從賭坊後院的院牆上跳下來,手裡捏着一樣東西,招呼在外面望風的秋果:“走,回去縣衙。”
“爺,你得了什麼?”他進去得急,秋果並不知他爲什麼要進去,也不知他進去做了什麼,又好奇,又頗是有些一言難盡——
才說不是圍着人家轉,這纔多久,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