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參半的常朝會結束後,諸官嘈雜的往出走,江淮和江歇兩姐弟也並行而出,不時有人過來道喜恭賀,前者也一一應了。
走在那九十九層臺階下,江歇緊盯着自家二姐,眼神堅定,看的那人不舒服的皺了皺眉:“胡看什麼呢?”
何麓在旁會心一笑。
江歇這才轉過頭去,淡淡道:“四年前聽到二姐你處以絞刑的消息,我在南疆簡直是一秒鐘都待不下去,好在都是假的。”
江淮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啊,好在你我都沒事。”
何麓也道:“等會兒下了朝回府,江老夫人見到你們一起回去,必定十分欣慰高興。”嘆了嘆,“也不枉這一個月的殫精竭慮了。”
他話音剛落,就聽身後傳來慕容秋的聲音。
“君幸,三小子。”
三人聞言回頭,江淮淡淡道:“舅舅。”
慕容清頷首,看了一眼旁邊風塵僕僕的江歇,欣慰道:“知道你沒事就好,這一個多月,可是讓舅舅好一陣擔心那。”
江歇心中清楚兩家恩怨,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遂道:“都是我不懂事,叫舅舅和母親擔心了。”
慕容秋搖了搖頭,一行人並肩往下走:“這話就錯了,我和你母親擔心是小,你的性命纔是最要緊的。”
江歇點頭,卻聽一旁的江淮意味深長道:“舅舅,不知道慕容琦那丫頭怎麼樣了?那一百多棍子”
慕容秋不曾猶豫:“如今你復職了,想必這闔長安也沒幾個郎中敢給她用藥看病了,你就放心吧。”
看似所問非所答,實際上是在話裡有話的暗示。
他說罷,先一步往下走。
江淮停住,眼神悠長的冷笑。
江歇不知情,問道:“慕容琦怎麼了?”
“自作孽不可活。”江淮輕描淡寫,“你也不必知道。”
江歇懂事的點頭:“那咱們先回府見母親去吧。”
“回去不急。”江淮瞧着他們身上的傷口,“瞧你們兩個這狼狽的樣子,還是先去太醫署叫人處理一下吧。”
何麓聞言眼中一亮:“太醫署?”
江淮不解道:“怎麼了?”
何麓忽生靦腆,低頭輕笑了笑:“沒怎麼。”
江歇見狀,用手肘了江淮,那人和他對視一眼,旋即瞭然,故意逗弄何麓道:“不過今日好像是曹太醫當值。”
果不其然,何麓一聽這話便有些不安道:“那崔太醫呢?”
江淮淡笑道:“家裡孩子發高燒,在府裡照顧呢。”
何麓的臉色霎時慘白,卻又不太好意思表露出來,但那眼裡的失落卻是不言而喻,只低低道:“原來崔太醫成親了啊。”
江淮繃着臉,決定一逗到底:“早就成親了。”
江歇轉過臉偷笑去。
唯獨何麓悶悶不樂,一直到了太醫署。
結果她發現崔玥就在那裡配藥,那人和崔小溪兩人坐在桌前,一個拿着小秤算着那藥材的兩數,一個小心翼翼的用紙包好。
何麓瞪眼,旋即看向江淮:“崔太醫不是”
江淮一臉正經:“可能是孩子的燒退了。”順便走過去拍了一下崔玥的肩膀,問道,“孩子怎麼樣了?”
常朝會鬧得那麼大,崔玥也在不久前得知了江歇沒死的事情,作爲醫者的她看透人情冷暖,情緒便沒有那麼激動,以爲江淮口中說的孩子是譽王,便道:“挺好的,不過是嚇着了而已。”
而一聽這話,何麓的情緒一瞬間跌到了谷底,早在從前沒去南疆的時候他便偷摸喜歡這人,總是‘不注意’的磕傷撞傷,然後過來叫她處理,如今一走四年,沒想到崔玥已成他人婦了。
江淮偷着看他,然後對崔玥道:“剩下的我和崔小溪來弄,你幫忙看一下三小子和何麓的傷。”
崔玥拍了拍手,起身先叫江歇過來坐下,按脈象無恙,又問他身上有沒有什麼傷口一類,那小子搖頭道:“沒有,都是些皮外傷,這一個多月都癒合得差不多了,倒是何麓的肩上有些嚴重。”
崔玥見狀,又叫那人過來坐下,打量一眼道:“這疼的臉色都發白了,快過來坐好。”說罷,回身去取傷藥了。
何麓低迷的坐在凳子上,心道傷口不疼,心才疼呢。
江歇壞笑着湊過去,小聲道:“你也別癡心,像崔姐這種好模樣好前途的姑娘家炙手可熱的很,你又沒和人家表白表白,又一走就是四年,難不成人家還會等你嗎?算了吧。”
“什麼算了吧?”
崔玥從後屋走出來,何麓聞言再擡頭。
那女子似四年前一樣愛穿蟹殼青的長衫,外罩灰色薄紗,髮髻高挽用長帶幫忙,垂下來的部分和輕散的鬢角糾纏在一起,面容雋秀有着看透世俗的恬淡,四目對視,瞳孔深處似有溫泉般能讓人愈傷。
她走過來,準確的判斷出是左肩膀有傷,叫他把衣服解開。
不知道爲什麼,何麓的臉又一下子紅了,不過那人只以爲是他脫衣害羞,便親自動手道:“我是大夫,有什麼好扭捏的。”
何麓只好把衣釦解開,露出左邊的肩膀來,上面果然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那是幫江歇扛得一刀,已經開始發炎了。
崔玥微微蹙眉,伸手按了按旁邊的肌膚:“好在是冬天,要不然這麼嚴重的傷口怕是得斷臂了,既然癒合的還好,拿便擦些藥吧。”
何麓低低道:“多謝崔太醫。”
崔玥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用乾淨的手巾擦去旁邊的血涸,想要幫他親自上藥,那人卻把藥拿過來,不好意思道:“我自己來。”
崔玥淡然點頭,瞧見那人一歪手就把藥水倒去後肩了,皺眉把那瓷瓶奪過手裡,責備道:“浪費,還是我來吧。”
誰知何麓太難過,把心裡話給說出來了:“男女授受不親,既然崔太醫如今已經成親了,這樣不太好吧。”
崔玥手上動作不停,只是微微蹙眉:“成親?我沒成親。”
她說的風輕雲淡,但聽在何麓的耳朵裡,比過大年的鞭炮聲還讓人開心愉悅,旋即瞪眼看向那對江家姐弟,誰知那兩人一副‘誰讓你如此天真好騙’的表情,遂不甘心的粗喘兩口氣。
聽到這濃重的喘氣聲,崔玥放輕動作:“很疼?”
“不疼不疼不疼。”
何麓轉過頭來,表情瞬間雲開霧散,笑的燦爛。
崔玥和他對視一眼,沒在說話。
倒是何麓那人,一直看着她,笑的像是個傻子,即便肩頭的傷口疼的錐心刺骨,也沒發出一聲痛嘶,可謂愛情的力量。
太好了,崔玥沒婚配真是太好了,這就代表他現在還有機會能抱得美人歸,喜滋滋的笑着,像極了那懷春悸動的少女。
而崔玥被他這樣看着,冷淡的問道:“什麼這麼好笑?”
那人臉色悄紅,趕緊轉過頭去:“沒什麼。”
江淮和江歇在旁看着,只覺得好笑的很。
也不知道崔玥是真遲鈍,還是在這裡故意不迴應,只是苦了何麓那個單相思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
“何林山,你且忍着吧。”
江歇叫了他的表字,在一旁幸災樂禍。
“你的表字是林山啊。”
崔玥聞言,一臉平靜的問道。
何麓眼中鋥亮,點了點頭:“那崔太醫覺得怎麼樣?”
那人脫口而出:“一般。”
“哈哈哈哈”
對面那兩人不給面子的嘲笑出聲。
待回去侯府之後,一家團聚又是好一陣哭抱,難得穩下心緒,滿屋子的人又開始互相指責玩笑,比過年過節還要熱鬧。
蘇綰放下茶杯,叫律兒把江闕和江抱過來,兩個胖乎乎的孩子也三歲多了,哥哥一教就會叫人,妹妹卻有些怕生。
好在江檀在旁邊有個大姐姐的樣子,看着江淮,對江一本正經的說道:“兒乖,這是小姑,快叫啊。”
江一個勁兒的往她懷裡躲,紅着臉哭鬧起來。
慕容無奈道:“這孩子就是愛哭,先帶回去吧。”揮手叫哥哥江闕過去,那小小的孩子把手搭在江淮的膝蓋上,“小姑姑好漂亮。”
江淮聽得滿心歡喜,但是對於小孩子沒有什麼經驗,她下手時又沒什麼輕重,不敢摟抱,只遞給他一塊點心:“沒你孃親漂亮。”
蘇綰在旁輕笑,伸手拍了一下她的手臂。
而江闕接過糕點吃了,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又睜大眼睛真摯十分的問道:“爲什麼闕兒以前沒見過小姑?”
江淮小心翼翼的揉了揉他的頭髮:“現在不是見到了嗎。”把他往出推了推,“律兒,你帶檀兒他們出去玩吧。”
律兒點頭,和紅袖領着那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出屋逛街去了。
江淮目送他們離開,這才轉頭對蘇綰道:“當時我在廣邳,見師父信上寫着你難產,快要嚇死我了,好在母女三人都平安。”
蘇綰逗趣兒道:“勞煩大人遠在廣邳還能記掛着我。”
一衆人輕笑,又聽江歇問道:“小嫂子,大哥去哪兒了呢?”
一提到江,蘇綰臉上的笑便消失了,垂眸沒有回答,倒是綠真面露苦笑,替她說道:“許是出門去了,想必一會兒就能回來了。”
江歇點頭,想必也猜出了些什麼,怪道自己那個呆木頭大哥到現在都沒能求得蘇綰原諒。
“老三啊。”江彥輕聲問道,“你和顏冬怎麼樣了?”
一提到自己媳婦,那人便笑成了一朵花,把手搭在椅背上,二郎腿神氣一翹:“二哥放心,我和我媳婦兒好着呢。”
綠真靈巧一笑:“那三夫人的肚子,有沒有動靜啊?”
江歇搖了搖頭,訕笑道:“邊疆苦寒,懷孩子太辛苦了,反正我和顏冬還年輕,再等幾年也無妨。”
慕容點了點頭:“你倒是心疼顏冬,不過等她有了孩子,便趁早接回長安府上來養着,我們都在,會照顧的很好的。”
江歇點了點頭。
“老夫人!公主!”
高倫走了進來:“府外有人求見。”
慕容道:“是誰?”
高倫有些爲難:“是是青園街肉行送肉的活計,叫王義文。”
蘇綰聞言擡眼,不解道:“他來做什麼?”
高倫搖頭:“這我也不知道。”
慕容見蘇綰答話,便問道:“綰兒,你認識那個叫王義文的?”
蘇綰點頭:“是,他是給錦園送肉的肉行活計,不過這段時間都是他嫂子幫忙送的,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過他了。”對高倫道,“你先叫他進來吧,有什麼事情便當面說。”
高倫點頭,轉身出去,不一會兒就帶那個王義文進來了,這才一個多月沒見,那人便累的渾身疲累,滿眼憔悴。
蘇綰見狀不安道:“你這是怎麼?”
江淮蹙眉,他從來沒見過這樣委屈萬分的一張臉。
而王義文嘴脣輕顫,直接跪坐在地上嚎啕道:“公主公主您行行好換一家肉行吧!我實在是不行了!太累了!”
他這一哭,把蘇綰哭蒙了,忙叫高倫扶起他:“怎麼了?”
王義文稍微穩定了下情緒,抱怨道:“是大將軍,自從那天在錦園後門見了面,他便日日去我家肉行,叫我給他剁骨頭剁肉餡,一剁就是幾個時辰,我這胳膊都要折了,不敢不給剁啊。”
一旁的高倫禁了禁鼻子,沒想到江吃起醋來智商會變成盆地,不安的看了看蘇綰,那人果然氣怒道:“你說真的?”
“是,小的不敢和公主說謊。”
王義文心酸道:“將軍還說了,只要我家肉行還給錦園送肉,我嫂子送一次他來一次我一剁一天我是真不行了。”
江淮蹙眉:“是不是你家肉有什麼問題啊?”
王義文搖頭:“小的家賣的都是現宰現殺的新鮮肉,可不敢糊弄公主和將軍但是”停了停,“也沒有將軍這樣難爲人的啊。”
江淮撲哧一笑:“好傢伙,大哥什麼時候變成魯智深了。”
王義文聞言,更加不甘心的爲自己辯白道:“可小的也不是那作惡多端的鄭屠啊,將軍這是做什麼。”吸了吸鼻子,“剁完之後,銀子是照付只多不少,但肉也不拿啊,這不明擺着是來爲難我的嗎!”
蘇綰氣的緊咬銀牙:“江!”
“在這兒。”
說曹操那人就到。
江剛好走進來,淡淡道:“喊我做什麼?”
蘇綰指着瑟縮在地的王義文,嬌怒道:“瞧瞧你做的好事!”
江倒是毫無愧疚,一臉淡漠的走過去拽起王義文,闊步往出走的同時嘴裡唸叨着:“我正找你呢,走,回去給我剁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