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滿一席話,譁然了整個麒麟殿,龍案左側的江淮猛地皺眉,激動至極往前走了兩步,厲聲道:“你說什麼!”
誰也沒有責備她的失態。火然文
而孟滿則有些悲慼的重複道:“回御業大人的話,江守三公子的屍身從南疆運回來了,馬革裹屍,爲國殉身了。”
江淮只覺得耳蝸裡刺疼,雙眼逐漸聚紅,親眼所見和耳聞他人說時的心情終究不同,薄脣輕顫,不忍見江歇屍身。
江家總是這般福禍相依。
黃一川看了看江淮,勸阻道:“御業大人還是不要看了吧,江守備都已經去了一個多月了,這屍身必定腐爛嚴重,您”
“不必。”
江淮輕聲道,回頭看向皇帝。
龍椅上的那人也是一臉沉重,撫摸着那冰冷的把手,回想着那孩子去南疆時的意氣風發,再看如今的馬革裹屍,眼中悲愴:“金戈鐵馬去,馬革裹屍還,罷了,叫何麓擡進來吧。”
孟滿應道:“是。”
他一去一回並未耽擱多久,但於江淮來說卻有如一生,那九十九層臺階恰似一路荊棘,卻是用江歇的血肉活生生劈開的。
擡着那薄板的共有四人,各個着喪裹白,尤其是左邊的何麓,他以白布遮面,單露出一雙腥紅的眼,帶領那三人行禮。
“給皇上請安,三公子送回來了。”
他的聲音有着日夜兼程的疲憊,那話音似乎都混在了一起。
皇帝聞之,嘆惋道:“辛苦你們了。”看了一眼旁的江淮,她臉上的血色逐漸消失,雙眸駁雜,情緒壓抑的十分辛苦。
她亦如此,不知獨自留在南疆的陸顏冬又是怎樣的心情。
“君幸啊。”皇帝聲音輕微,“過去認一下吧。”
江淮盡力剋制着自己,不叫那聲音聽起來在抖,聽到皇帝的話,她點了點頭,邁着僵硬的雙腿走了過去。
“把他放下吧。”她道。
何麓三人聞言,將那木架子放下,他想伸手把那上面的白色綢布掀開,卻被江淮擋開了,那人淡淡道:“我自己的兄弟,我自己來。”
何麓聞言,往後退了退。
江淮伸手扯下那白綢布,露出由乾硬馬革包裹的屍體,一陣極腥的惡臭瞬間蔓延開來,但因着很多原因,所有人都沒有退後。
雖然江淮如何,但江歇卻是一位忠貞之將,他這四年所做的一切是值得大家敬重的,對於這孩子的死,到底是遺憾勝過僥倖。
尤其是韓淵,當初江歇替他頂了作弊的罪,可誰能想到,這份恩情不等報答,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而孟滿見江淮如此,不忍心道:“大人,還是別看了吧。”
江淮輕搖頭:“無妨。”
她顫抖着伸手去拽那綁着馬革的粗繩結釦,卻悄然停住,低頭沉默了片刻,怎麼也不能再往外抽。
而江歇曾經的豪言壯語依稀在耳。
“我想入仕!”
“放心吧二姐,我一定會金蟾折桂,給你拿一個三甲回來的!”
“作弊的是我,不關韓淵的事!”
“我不管,他們這樣平白誣陷好人,我就是看不慣!”
“值,怎麼不值,倘若他日後爲官做宰的,能爲百姓謀福謀利,這便值了。”
“就算如此,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仍是不後悔的。”
“二姐!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江淮不忍再想,一把抽開那繩釦,乾硬的馬革也隨之打開,一陣極惡的味道撲面而來,她咬牙擡頭,瞳孔輕微縮小。
屍身已經擱置了一個月,即便是冬天也攔不住腐爛,更何況是從河裡面撈出來的屍體,他露出來的臉和肌膚已經青紫腫爛,除去那身銀製甲冑,誰還能認出來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孟滿見狀,心酸的低下頭去。
不遠處的韓淵忍不住走了過去,一想到那個仗義的少年變成了眼下這具令人作嘔的爛屍,他眼眶泛酸,哽咽道:“御業大人,您可是看清楚了,這這到底是不是三公子啊?”
江淮滿眼悲慟:“我我不知道。”
韓淵單膝跪下來,嘴脣慘白:“三公子怎麼會他爲人那麼講義氣。”失力的跌坐在地上,“都是老天不長眼啊。”
沈蕭老遠看着他,神色淡漠。
倒是忘了,韓淵和江歇還有這樣一層關係。
而江淮由孟滿扶着站起身,皺眉紅眼打量着那屍身,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她總覺得不對勁兒,心裡像是紮了根刺一樣。
孟滿道:“大人,屬下扶您去偏殿休息吧。”
江淮固執的拒絕,順手把他推開,繞着那屍身走了一圈,臉上的疑慮和不安秒如嚴重,死咬着牙,卻不肯發一言。
龍椅上的皇帝見狀問道:“君幸?怎麼了?”
江淮停住,嚴謹道:“不,這不是江歇。”稍微震醒精神,“三小子的身量不對勁兒,這人明顯要比江歇高很多。”
她這一開口,滿殿官僚無不吃驚,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黃一川現出來勸阻道:“御業大人,這……”
中書省侍郎楊嶠在旁接過話茬道:“大人,您和江守備整整四年未見,少年身量漸長也是正常,更何況”嘆了口氣,“三公子的屍體可是從江水裡找出來的,水泡浮腫也不可避免。”
“這我自然知道!”
江淮厲聲道:“可是這具屍體也太大了!就算江歇四年後長得比我大哥還要高,被江水泡腫之後也不該如此之巨!”
她說完,周遭的官卿也上眼打量,開始不斷的竊竊私語,正如江淮所說,這具屍身無比巨大,而江歇四年前受守備一職時,大家在這麒麟殿也見過,那是個身形修長清瘦的孩子。
軍營清苦,不可能長胖。
果然,這具屍體大的出奇。
再看江淮,她急喘着氣,走過去一把拎住那何麓的領子,眼神鮮紅陰狠切齒道:“何麓!江歇呢!你把三軍主將弄哪兒去了!”
那人白布上的一對瞳孔輕輕顫動,在看清她的臉時更是欣慰,眼睛發紅至極落下一顆清淚,伸手扯下臉上的白布,露出一雙熟悉而又陌生的憔悴俊容,淤血的嘴角微勾:“二姐,我在這兒。”
滿殿炸開!
皇帝竟然直接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江歇沒死!
那個頎長身量的清俊青年不是江歇又是何人!
江淮最是震驚,她似乎僵在了原地,拎着江歇領口的雙手未鬆,一對漆黑的瞳孔裂出痛心的紋路,輕聲呢喃道:“老三?”
四年未見,江歇整整長高了一頭,臉也張開了,從一個清秀的少年郎長成俊發的一軍主將,聲音也變得低沉,像個真正的男子漢。
但這個男子漢也有軟肋,便是遠離千里的親人。
他一把將江淮摟在懷裡,心酸落淚:“二姐。”
雖說自己今日是死而復生,但殊不知,活生生的江淮對他來說也是一重驚喜,早聽說自家二姐沒死,但耳聞素來不如眼見。
江淮仍是處在迷茫中,本能的摟住他的背:“怎麼回事?”
與此同時,不遠處那個一直低着頭的擡板子士兵也摘下盔帽,露出何麓那張俊秀的臉來,哽咽道:“大人。”
又是一重轟動!
到底發生了什麼!
“江歇?”
皇帝緩緩落座,不敢置信道:“你居然沒死?”
江歇這才鬆開自家二姐,跪地道:“皇上恕末將欺瞞之罪,只是末將若不行此下策,怕是沒命來向您覆命了。”
皇帝環視着四周同樣疑惑的官員,穩下心緒,有些驚喜也有些思考不清,問道:“你沒死,那地上的死屍是誰的?”
江歇轉頭,在文員列盯住一人,冷淡道:“是門下侍中許琉灰在南疆的遠親,汪義節汪員外。”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霎時間聚集在許琉灰的身上,那人到底是爲官多年,並未太過驚錯,只是滿臉鐵青道:“血口噴人!”
江歇冷冷一哼,起身走過去那死屍前,一把抽出身下馬革,那屍體也翻了個面,扒開那甲冑,露出後背的肌膚來。
雖然青紫腹中,卻仍能辨出上面刺的白額吊睛虎圖案。
“許侍中許大人,您不會不認識這個吧。”江歇道,“汪義節身負的員外之名是怎麼來的,想必您最清楚了。”
許琉灰神色冰冷:“這是本官遠親汪義節不錯。”上前一步,“那本官倒要問問你,他怎麼死了?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江歇聞言,轉頭看向皇帝:“皇上,事情是這樣的,末將在南疆壽水征戰之時,汪義節沒少過來探營,偶爾送些軍中物資,倒是讓我們感激不已。”話鋒一轉,“誰知就在一個月前,末將擊退大秦,犒勞三軍之時,汪義節派人來請末將入府,說是要給末將單獨設宴,末將盛情難卻便去了,由此便中了他的圈套,原是要囚府殺我。”
皇帝心驚,看向許琉灰的眼神也不太好:“然後呢?”
“末將拼死殺出,逃往壽水下游。”江歇繼續道,“不料汪義節武功甚高,很快就追了上來,末將與他殊死廝殺,好容易將他刺死,因着怕追兵趕上來,便與他換了衣服,將他扔進了壽水裡。”
江淮聽得緊張,上前道:“那汪義節爲何要殺你?”
江歇長呼了口氣,有些心涼道:“我問他,他便說了,是”停頓兩秒,“是安陵王要他殺了我,越快越好。”
“什麼!”
皇帝怒斥,再次站起身:“是那個叛賊!”
江歇擡眼嚴肅道:“不錯!就是安陵王!他在長安預圖謀反,便勾結汪義節在南疆要我的命!汪義節說,他不想在得了皇位之後和我們江家並分江山!”
“放肆!”
皇帝狠命拍案,目眥欲裂!
“皇上息怒”
一衆公卿接連跪在地上。
江歇則繼續道:“皇上,末將聽汪義節說他和許大人一直有着書信往來,末將怕許大人察覺,只好如此入京。”
“皇上!”江淮憤怒至極,“微臣三弟是怕許琉灰在他回京的途中再派人去斬草除根,所以才報了假喪的啊!”
事到如今,許琉灰也按奈不住了,咬牙道:“你們姐弟二人狼狽爲奸血口噴人!我何時與汪義節勾結了!你們胡說八道!”
“末將有許琉灰和汪義節往來的書信!”
江歇冷瞥一眼,從懷裡把那厚厚一沓信拿出來舉高。
“君幸。”皇帝道。
江淮輕應,把那沓信呈給皇帝。
那人接過,把那信一封封的拆開來看,臉色越來越差,理智越來越稀薄,整個人處在爆發的邊緣,咬碎牙齒:“許琉灰!”
那人渾身一顫:“皇上明鑑!微臣絕對沒有!”
“沒有?白紙黑字盡是你的筆跡!”
皇帝將那些信狠狠的摔在他的身上,怒不可遏道:“事已至此你還有什麼好辯解的!你把朕當傻子嗎!”
許琉灰臉色慘白如紙,卻不知道怎麼爲自己分辨,他越是這樣支吾不清皇帝便越生氣,暴喝道:“門下侍中許琉灰!勾結謀反叛賊!意圖加害大湯良將!着停職查辦!”一指慕容秋,“待御史臺將你的所有罪行查清之後!三族內斬!九族內流放廣邳寒北做採礦奴!”
許琉灰聞言,如同五雷轟頂,愕然倒在地上。
孟滿不必皇帝下令,便叫侍衛將他拖下去了。
那綿軟的身子被一路拖至殿門口,誰也不敢多嘴求情,甚至在那人亂抓之時紛紛後退,生怕被牽扯上。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的情緒稍微穩定下來,坐回龍椅上,喝了口秦戚遞來的茶水,道:“既然朕一向賞罰分明,爲了褒獎江歇此次擊退大秦的功勞,也爲撫慰忠將之心。”
思忖一會兒,他道:“既如此,便升守備爲正三品,另賞江歇正五品縣伯爵位。”停了停,“四年才歸鄉,那就立夏後再回去吧。”
江歇聞言深深俯首:“微臣謝皇上隆恩。”
皇帝欣慰點頭:“朕有些頭暈,就先退朝吧。”起身又道,“汪義節的屍身拉去菜市口,鞭至灰飛煙滅。”
“是。”
江淮說完,看了一眼自家弟弟,那人也看過來,相視破涕一笑。
“真難看。”
“醜死了。”
兩人異口同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