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
郭凜駐足在雲林邊緣,這是白溪城前的一片十幾里長的雲杉樹林,只要平安的穿行過去,便可直達白溪城下,再從城西門出去,就是蕩山,多老廟就在腳下。
不過經過昨夜之事,郭凜已經咬定林內有埋伏。
但若是繞開雲林,就要耽誤許多時日,事態刻不容援,他沒有選擇,只不過晚上危險,他等到早上才準備啓程。
回身看了看自己的愛馬,郭凜沉冷道:“看你的了。”說罷,一手拎住馬繮,開腿上馬坐在背上,夾緊了雙腿,力震繮繩,喝道,“駕”
胯下的駿馬似乎解得開郭凜的煩憂,不顧已經磨得出血的蹄子,仰身長嘶一聲,破空如長箭一般直入雲林,勢如破竹必不可阻擋!
這林中雲杉樹比較疏鬆,所以馬跑起來沒有任何障礙,且如此一來,視線也更加開闊些,郭凜見半晌都無事發生,稍微放了放心,又催了一句:“駕!”
誰知話音剛落,忽見不遠處的地面有碎土枯葉濺起,是爲鐵鏈攔截!
郭凜早有準備,猛地腳墊馬背起身!
而那馬被鐵鏈擊中,狠狠的前撲倒下,隨即撲騰着起身跑的不見蹤影!
郭凜見馬跑遠了,謹慎的盯着對面那無有動靜的鐵鏈,四周無有風聲,小心翼翼的後退了幾步,突然,鞋底踩到了什麼東西,他立刻皺眉,旋風般轉身!
果然,在那轉身的瞬間,又有一道鐵鏈從地面破出!
兩條鐵鏈吸鐵一般往一起貼地合攏!
郭凜眼中泠然,蹬住那雲杉樹的樹幹騰起,躍身半空之時,那兩條鐵鏈梆的一聲撞在一起,剎那間碎裂迸濺,他抽出短匕擊開碎片,穩穩的落在不遠處。
郭凜盯着那平穩的地面,咬了咬牙:“出來吧!”
話音落了,地面的枯葉乾土突然開始細微的顫動,不到十秒,四面八方瞬間涌來數十位灰衣人,各個整裝待發,裝扮架勢和昨夜那四人一模一樣。
殺意鋪天蓋地而來,郭凜眼底殷血,低低道:“想殺我,做夢去吧。”斜睨了一眼坐騎跑走的方向,他重新亮出短匕,重雷般劈了過去!
那方的灰衣人眉間一皺,大喝一聲,齊齊迎了上去!
只是昨夜爲首的那個灰衣人尚且敵不過郭凜,更別說是眼前的這些小菜。
那人渾然勃發,氣態駭天動地,一柄短匕彷彿是第十一根手指,他腳步迅疾兇猛,手腕一翻一轉的發出收回,所到之處皆無活人而立!
“郭凜!拿命來!”
身後有道熟悉的聲音襲來!
郭凜下意識的回頭,那個鐵鉤爪映入視線!
只可惜反應的太晚,已經近在咫尺,他只得本能的用短匕抵住,但那鐵鉤爪上的力道一時卸不掉,郭凜切齒,那短匕折斷,被活生生的抓住了左肩頭!
昨夜那個爲首的灰衣首領再次出現,見這一擊即中,冷笑道:“郭凜,快快撲到吾腳底,送上命來!”說罷,震力將勾爪的繩索收回!
郭凜悶哼一聲,身子轟然飛了出去,被狠摔在地上!
那鐵鉤爪是特製的,越掙扎收的越緊,每個爪指的尖端處還有機關,會再推出更細一圈的鉤子,才過不到五秒,就已經抓爛了皮肉,嵌進了骨縫裡!
郭凜痛的大汗淋漓,擡起血紅的眸子,切齒道:“放肆。”
灰衣首領臉上盡是蔑然,又猛地了下繩索,郭凜的身子受力往前又狠狠的撲了三丈出去,鮮血淋漓浸透了枯葉,紅染染刺眼無比。
“我說,放肆。”
郭凜一把握住肩頭的鐵鉤爪,咬緊牙關,直接摘了下去!
灰衣首領大駭,就見郭凜那左肩頭血肉模糊一片,什麼都分辨不清楚。
而就在他呆愣的這一秒,那人已經貼地而來,身型彷彿化作一道勁風!
灰衣首領來不及抽出腰旁佩劍,匆促後退,郭凜疾馳時迅如閃電,伸手往那散亂的枯葉裡探,順勢抄出那斷成兩截的鐵鏈,往前猛然震力!
灰衣首領退的不及,被那鎖鏈擊中小腿,猛地趔趄。
郭凜見此機會,握住那鐵鏈又是一抽,捲住那人的小腿一拽,使得他不支的向後仰去!
可灰衣首領畢竟是中原望名宗門的殺手,臨危不亂,飛速轉身立拍地面,轟然凌身站得筆直。
可再轉身,殺意濃滾的郭凜已經逼到了眼前!
他大駭,順手要抽那腰旁的佩劍!
郭凜如何能遂了他的願,一手過去將那抽出半截的長劍又推了回去,再抓住那灰衣首領的衣袍,擊玄玉般的硬肘而上!
那人選擇褪衣脫身,郭凜則趁機握住那劍柄,擡腿重踹在他的背上,長劍終於脫離劍鞘,落在了他的手裡,再抓準機會,閃電般一刺而出!
貫穿灰衣首領的左腹!
鮮血頃刻淋灑!
灰衣首領向前踉蹌了好幾步,低頭不可思議的看着那出來的半截劍身,上面帶着的鮮血就像是昨夜吃的海棠醬,只是氣味腥澀難聞。
他憋紅咬牙,一把折斷那伸出來的劍身,往前蹬地脫身,再瘋狗般轉身,手握半截劍身爲武器,嗖的一聲如飛鏢般甩了出去!
郭凜用那半截短劍抵擋,誰知握的鬆了些,直接被擊開了,他轉頭,被汗水浸溼的髮絲下,露出那雙狠厲的眼,俊容之上,盡是你死我活的猙獰!
灰衣首領捂了捂左腹上的傷口,再踏地凌身而上,對面那人手裡無有武器,索性和他拳腳相拼。
空曠的雲林內,斥滿了衣袂獵然,鞭腿抽風之聲!
兩人以命相搏,遂皆勢如野獸!
灰衣首領顧不得腹上傷口,出手快而輕巧,但點點要害,且腿功極好,一鞭能抽到郭凜脖頸,但那人更是兇狠,出拳重如泰山,既是專習強攻,出手不落空的同時能一擊裂骨碎肉,那灰衣首領逐漸落入下風,抵擋無力。
郭凜動了殺心的樣子比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拼殺時刻,肩頭上的重傷已經完全顧及不到,只是凌空一躍,鞭腿而出,灰衣首領下意識的出腿迎上。
兩條腿接觸的一瞬間,滲心一聲裂響!
灰衣首領忍不住痛嘶一聲,腿折站不住向後跌步而去!
郭凜眼神濃黑,蹬地濺土出坑,擊出足以震裂山嶽的一拳,直接打進了灰衣首領的左腹傷口中,擊斷背骨,從身後而出!
灰衣首領渾然瞪眼,對視着一寸之遙的郭凜,那人面容冰冷,如追魂索命的黑無常,肩頭震動,運力至小臂,直接震碎了那人五臟!
然後,緩緩的抽出拳頭。
灰衣首領嘔出一口血來,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郭凜鬆開緊攥的手,上面掛滿了稠膩的鮮血,他隨意甩了甩,瞥眼看自己左肩頭上的傷口,白骨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中,輕輕擺動,還能看到其中細節。
冷靜下來,疼痛又變得清晰。
郭凜環視着滿雲林的屍首,來不及多思考,吹聲悠揚哨響,方纔跑遠了的坐騎又飛快的跑了過來,他則凌身上馬,蹄疾向三十里外的白溪城。
馬蹄撥開那伏在矮草中的濃稠血氣。
如破空之刃。
一路。
不曾回頭。
手持恭月郡主手令,白溪城下的守城兵見到滿身鮮血的郭凜,即便滿心疑惑,卻還是乖乖的放他過去。
郭凜不曾停步,入城中一通衝撞,正午之時,至城西門而出,奔向五里外的蕩山,城門至山腳只有一條路,大抵是幾刻鐘後,便到了山腳下。
山腳的路有些崎嶇,盡是亂石碎屑,郭凜瞧着那馬蹄上的鮮血,不忍心的下來步行,他想將穆雎送的這匹愛馬留在原地,結果那畜生通人性,死活不肯走。
郭凜苦笑着撫摸着馬鬃,低低道:“去去就來,你在這裡等我。”
誰知那馬打了個鼻鳴,一直蹭着他的後背,郭凜走一步它跟一步。
那人見勢咬牙,拽住那馬繮:“也罷,事到如今我已無事可怕,唯有硬着頭皮去了。”長呼了口氣,沒有底氣道,“也不知於津肯不肯幫忙。”
說罷,他牽着愛馬順着那小路往深了走,路上,太陽越來越大,無有白雲遮擋,天地間似是被火炙烤,又好似整個人被塞進了蒸籠裡。
肩頭的傷口又疼又麻,失血過多,使得意識已經開始迷離,郭凜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汗水順着俊臉河水般流淌,雙腿撐不住斜倒,那馬連忙低頭扶住他。
“謝了夥計。”
郭凜氣喘吁吁的道了一句,因着這渾身的傷痛,趕到山腳下,已經是傍晚臨近夕陽的時候,含着那滿眼的紅暈,他緩緩擡頭,卻是瞳孔一縮。
方纔小路旁盡是雜樹,至此拓開視線,纔看到那蕩山全容。
遍山死寂。
滿目白綾。
郭凜的心內登時顛簸如淘浪,急火攻心,猛地涌出口血來。
這遍野的喪事白綢子。
出事了?
出事了!
郭凜嚥下第二口鮮血,拼死的耗着力氣,趕到那多老廟前,那屹立了數十年的寺廟在此刻荒寂十分,闊大的紅漆鉚釘門大敞四開,院內無有人影。
眼看着力挽家族死活的機會從指尖縫隙處溜走,郭凜顧不得別的,三兩步衝了進去,卻是猛地剎住腳步,只見那院子中央,放着一口金絲楠的棺材。
郭凜腦仁扎疼,跌撞到那棺材前,用力推開蓋子。
裡面躺着的,正是他要找的先太子少傅,於津。
他來時看過畫像,正是此人無疑。
於津居然死了!
郭凜滿臉襲上頹色,連連吸了兩口氣:“怎麼?怎麼會這樣?”
不遠處的正屋裡,有腳步聲傳來。
郭凜茫然擡頭,是個年歲較小的和尚,他臉龐煞白,兩隻手掌哆嗦的厲害,以至於拿到胸口行合十禮的時候,快要合不上,雙腿顫慄如篩,幾乎站不住。
郭凜猶如溺水之人所視稻草,撲跌過去抓住他的手臂:“出什麼事了!”
小和尚微咽口水,眼睛裡滿是驚駭,強行鎮定道:“是是郭郎中嗎?”
郭凜聞聽此言,內生頓生狐疑:“你如何知道我會來?”
小和尚眼中閃過出家人的仁慈,用蚊子聲道:“公子快走。”說罷,連推帶搡的把郭凜往出推,聲音再次壓低,像是在暗示什麼,“住持病逝,廟內不待客。”
郭凜皺眉停步:“我問你出什麼事了!”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正屋門突然被風撞開,露出裡面的情景。
滿廟的和尚,全都被五花大綁的扔在了裡面。
他們瞧見郭凜,各個眼露不忍,拼命搖頭示意他離開。
那人心內微緊,卻道:“我怕是回不去了。”
果然,此話一出,身後便有人淡笑道:“公子還真是料事如神。”
小和尚見到那人,嚇得連連跌跪在地,求饒道:“公子饒命!公子饒命啊!院內不能見血,更何況住持圓寂未到三天,您您不能胡來啊!”
郭凜皺眉,覺得那聲音十分熟悉,轉身看去,竟然是陳程!
“路遠兄?”
他一頭霧水,眨眼又堪透:“原是守株待兔。”
陳程冷笑,輕輕揮手,立刻有數十位灰衣人潮水般的涌入寺廟,將郭凜和那小和尚包圍起來,再喚一聲,四面牆頭頃刻間箭矢林立,蓄勢待發。
陳程從袖中拿出一枚閻王帖,扔至郭凜腳下,得意洋洋道:“郭凜,我其實很佩服你和郭太師,只可惜上面有命令,我們做下人的,不得不從。”
郭凜瞥眼那閻王帖,冷笑道:“原是唐家歸雲宗的人。”打量着面前那人,“陳程怕是化名,且看你這氣態,怕不是三公子,唐鶴,唐九皋吧。”
陳程,不,唐鶴輕笑道:“果然聰明,在下正是唐鶴,字九皋。”
郭凜微微眯眼,已經縷清了來龍去脈。
這些灰衣殺手是歸雲宗的人,歸雲宗從前所屬於駱禮維手下,雖然那人當初在朝之上,棄長歡而另選寧容左,但江湖早有傳言,自從駱禮維這個舊主被貶爲螻蟻之後,那歸雲宗的宗主唐逸雲又投靠回了長歡,爲其殺人越貨,幹盡壞事。
擡眼,郭凜冷冷道:“於津是你殺的?”
唐鶴揚起下巴,示意小和尚說。
那人渾身顫抖,眼淚刷刷的往下流,看向唐鶴的眼神也多加怨恨,低頭對郭凜抽泣片刻,穩定下情緒,這才道來。
三日前,唐鶴帶人前來上廟,以佈施者自稱,送了一件新做的紅金袈裟送給於津做來日壽禮,那人謙賢不收,他便惱羞成怒,動武砸廟,硬給於津穿上。
誰知那是天蠶絲織的袈裟。
天蠶絲,萬物皆可斷。
於津就這樣。
被活活的衣絞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