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平邊界,上接景江,下接扶搖江,再往西便是西疆華城,因着燕兵和西昌川軍在疆外數百里外激戰,多數百姓開始往河泗方向逃難,生怕被無辜傷及。
進了錫平以南,一人一馬疾馳在上百里長的冗漫官道上,黑衣如潑墨,飄灑在天地間。
那披風獵獵震天響,正是火急火燎的郭凜,他奉太后之意前去白溪城蕩山腳下,請那多老廟的住持於津出山,好爲郭家扛過滅頂之災。
這近十天過去,他只喝了一壺水,吃了三頓飯,餘下時間不分白天黑夜,皆在馬背上度過,好在這馬也是百年難遇的良駒,如此都不倒下。
但人和畜生不一樣,到了第十天傍晚,郭凜實在是抗不下去,筋疲力盡好懸從馬背上摔下來。
好在方纔路過的道口豎了張木牌子,知道前方兩裡處有個天通客棧,遂準備落腳休息。
那是一間不大不小的二層客棧,檐上掛着通紅的大燈籠,沒有關門,編的草繩子做簾子省的蚊子鑽進去,郭凜見勢鬆了口氣,快被那飄出來的肉香饞死了。
翻身下馬,揚聲道:“小二!”
立刻有夥計撩開草繩子出來,見郭凜衣着不菲,忙笑吟吟的接過他手裡的馬繮繩,然後拴在旁邊的柱子上:“客官這是打哪兒來啊?”
郭凜隨口扯謊道:“宜州,來探親的。”
夥計瞪眼睛:“哎呦,從宜州來的,那可是不近那。”
郭凜頷首:“可有糠料餵馬?”
夥計忙不迭的點頭:“有有有,客官您先隨我來,待會兒小的再來伺候它。”
說罷,迎着郭凜進去,屋裡人不少,都是走南闖北的過路客,好像還有一桌子歇腳的客商,穿的衣服都是一齊的灰白色,正在划拳飲酒。
見到郭凜進來,他們擡頭瞥了一眼,又繼續低頭喝自己的酒去了。
夥計在角落找了張桌子,那還坐了一個男子,遂笑道:“客官,您看您一人坐這可是怪冷清的,叫這位爺和您拼一下,您瞧怎麼樣?”
那男子擡頭,一副書生樣貌的俊臉皮兒,打量了郭凜一眼,瀟灑的伸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道:“兄臺請坐,小二快些上酒。”
夥計點頭,又問郭凜要吃些什麼,那人飢腸轆轆,叫他隨便上些酒菜,只是越快越好,然後接過男子好心遞來的溫酒,道謝之後一飲而盡。
“不知這位兄臺如何稱呼?”郭凜道。
“鄙人陳程。”男子笑道,“你叫我陳路遠就行。”
郭凜輕點頭,可巧夥計也端着酒菜過來,一一擺好:“客官慢用。”說罷,緊趕慢趕的出去外面給郭凜的馬喂草料去了。
而這邊,郭凜也道:“路遠兄一起用吧。”伸手拿了雙筷子遞給陳程,然後端起飯碗開始填肚子,看的陳程唏噓,“兄臺真是好胃口。”
郭凜這時候除了飯,什麼都不放在眼裡,好在吃相不是很難看。
陳程不餓,吃了一口花生米便放下了筷子,搭茬道:“聽口音,兄臺可不像這錫平的本地人。”思忖兩秒,“倒像是東邊來的,東邊撫州那一帶。”
郭凜繼續扯謊:“宜州那邊的。”
“哎呦,那可遠了,你這千里迢迢的來錫平,所爲何事啊?”
“來探親的。”郭凜喝了杯酒,“路遠兄是本地人?”
“是,錫平白溪城的。”
“白溪城?”郭凜眼中精光一亮,“那這裡是?”
“這裡是樑城城南的一座荒蕪小縣,我前些日子去饒川訪友,這纔回來。”陳程說完,恍然笑道,“難道兄臺要去的地方,是我的老家?”
郭凜警惕性不減,只問道:“敢問路遠兄,這裡距離白溪城還有多遠?”
陳程瞭然道:“出了這樑城,再往北趕三十里路,過了雲林,就是白溪城了。”又斟了杯酒喝了,邀約道,“若是兄臺不嫌,你我二人明日可以一起啓程。”
郭凜眼珠濃黑,沒有立刻答應。
陳程見勢,笑道:“既然兄臺不便,你我各走各的便是。”
郭凜聞言輕笑,只舉杯致歉,然後仰頭飲盡。
兩人又閒聊了些有的沒的,那夥計忽然捉急的走了過來,對郭凜道:“客官您快過去看看吧,您的馬不見了!”
陳程擡頭:“馬不見了?”
郭凜皺眉起身,隨着夥計快步的往出走,可巧路過那幾位客商的桌子時,有人伸手推倒了放着的酒杯,他順勢抄起來放回去,淡淡道:“小心。”
只是這話音剛落,眼前猛地閃過一道銀光!
竟是匕首!
郭凜自幼習武,反應能力一流,下意識的旋身,那鋒利的匕首隻劃破了他的衣服,只聽刺啦一聲,那人將匕首旋轉個方向,再向郭凜的小腹刺去!
他瞳孔驟縮,揮手抄起桌上的筷子一夾,嘣的一聲,那匕首的前端竟然整個斷掉了,再然後直接釘在了桌子上面!
郭凜猛地擡頭!
夥計被這一通嚇得腿直哆嗦:“幾位爺”
方纔出手的那位灰衣客商和同伴對視一眼,然後輕笑着對郭凜道:“見兄臺氣度不凡,果然出手也十分利落,方纔是無心之舉,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郭凜眼神謹慎,沒有說話,只隨着夥計出去了。
而爲首的那個灰衣人見他離開,竟回頭看了一眼在角落裡的陳程,那人一改方纔的風流瀟灑,臉上掛着詭異的笑,只點了下頭作爲示意。
那灰衣人繃着臉點頭,和其餘三個同伴交換過眼神,起身出去了。
“拴得好好的,怎麼能丟呢?”
夥計叫苦連天:“我看的好好的啊。”
郭凜皺眉,被方纔的事情弄的煩心,從衣着上的習俗來看,那些客商應該是奉懷來的人,可話裡話外卻沒有當地的口音,又無緣無故對自己動手。
不。
不會是無緣無故。
郭凜心生些許不安,覺得此地已經不能久留,好在他現在吃飽喝足,索性不準備休息,直接上路,遂道:“丟就丟了,你們家可還有別的馬?”
夥計見郭凜不予追究,登時鬆了一大口氣,畢竟方纔來喂草料的時候,他可是認出了這匹馬的品種,怕是西昌穆家的良駒,怪道蹄鐵碎了還能行千里。
“有有有,不過並非是千里馬。”他爲難道。
郭凜環視四周,不緊不慢的把手放在佩劍柄上:“無妨,只是三十里就到白溪城的話,足夠了。”說罷,略微催促道,“這匹馬,加上飯錢一起算。”
夥計點頭,引着他往後面的棚子裡走,到了那裡,剛要說話,忽然渾身怔住,然後目瞪口呆的往後退了退!
因着夜色深了,身前的情況也看的不太清楚。
郭凜不解道:“馬呢?”
夥計用盡渾身力氣轉身,迎着月色,衣服上滿是鮮血,臉上聚集着痛苦,他看着郭凜,猛地噴出一口血來,這才倒地抽搐幾下,極其無辜的死了。
郭凜凌眉倒豎,卻莽撞的沒有上前,而是利落道:“何人搗鬼,給我出來!”
話音未落,破空一道嗖聲響起,那看不見的棚子裡,竟然飛出一個拴着麻繩的鐵鉤爪,此人運力精詭,那勾爪在空中靈活如蛇,直奔郭凜面門!
那人切齒,提起佩劍一擊而開:“休要做縮頭烏龜!”
“郭凜受死”
在那勾爪被擊開的一剎那,那棚子裡響起一道暴喝,瞬間震塌了那雜草枯枝搭建起來的架子,硝煙瀰漫,一切糟亂間,一把厲劍旋風般刺來!
正是方纔那個灰衣人!
郭凜臉色如冰霜般,冷靜的後退,腳擦地面時塵土飛揚!
但灰衣人身型太快,動作訓練十分有素,憑空三次蹬腿,就已經逼近郭凜!
那人皺眉,只得以劍面相抵!
‘叮——’
灰衣人的劍尖兒卡在郭凜佩劍的縫隙處,他面無表情,手腕灌力,攥着劍柄用力扭轉九十度,郭凜瞪眼,劍面竟然被刺透了!
他利落的擲開佩劍,那物在半空中崩開!
‘嗖!’
郭凜躲閃不及,被崩來的碎片劃傷了眉骨處,而那灰衣人則亂劍擋開,伸手吹了一道清脆的哨聲,其餘三個同伴也從四面八方趕來,準備將面前人斃命。
郭凜不比父親衝動,眼下手無寸鐵,情況陷入焦灼,這四個灰衣人非客商無疑,只是看這習武的架子,怕是哪個宗門的殺手,硬拼只能是兩敗俱傷。
郭家的燃眉之急未解,父親母親,二弟小妹正懸命於皇帝的刀俎之下,無論如何,他是絕對不能有事的,遂深呼了口氣,嚴陣以待。
可巧,他瞥見不遠處的土地,發現了上面有馬蹄打轉的痕跡。
看來自己的坐騎是被趕走了,而非殺掉了。
“幾位,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爲何要郭某性命?”
郭凜極其緩慢的退步,隨時準備抽出自己靴子裡的短匕。
爲首的灰衣人聞言,冷淡道:“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上面的情況,我們並不清楚。”說罷,將長劍執在身前,猛虎般蹬地前躍,大喊一聲,“得罪了!”
郭凜眼中冽然,並未應敵,而是轉身奔逃,並且在心中暗忖,方纔這個灰衣人說什麼上面的情況,難不成事情已經暴露了!
只不過,灰衣人的身型太快,郭凜來不及往深了想,旋風般轉身,腰帶擦着那銀寒的劍身而過,力崩泰山般出拳,重擊在他的臉上!
恐怖的碎裂聲在彎月下響起。
灰衣人悶聲倒地而亡,整個腦袋呈狼藉狀四散。
餘下三個同伴見勢,謹慎的停了停腳步,只不過多年爲殺手,專業水平和心裡素養都極高,停也只停了幾秒,然後羣狼般殺來!
郭凜眉間皺極,左腿輕震,那短匕嗖的而出,他順勢攥在掌心,因着近日無雨,地上滿是平鋪的乾土,遂閃電般的貼地前去,掃的眼前揚滿塵埃,幾乎要看不見人影!
其中一個灰衣人只聽冷笑附耳,再來,就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入腹!
郭凜及時抽出短匕,一把拽住他未能完全倒下的身子,向左一推,正好對上了另一個持刀而來的灰衣人,再疾風般轉身,橫臂過去,鞭在其背脊上!
那可震裂中原的力道運入死屍體內,剎那間崩開了腹上的致命傷,無數腸肚奔流而出!
接住他的那個灰衣人未能立刻反應,被那沒有全全卸去的力道拱碎了兩條小臂的骨頭,咔嚓一聲,那骨茬慘烈的破開皮肉,撅了出來!
唯剩,那個爲首的灰衣人。
他聽聞郭凜在武人榜上常年有名,卻不知道此人武功如此之高,且所屬於郭家的宗門名爲獸王樓,擅強攻,而自己師承的宗門主暗器,與其相抗,根本就是以卵擊石!
灰衣人猶豫幾秒,沒有着急下手。
郭凜見他心生懼意,立即逼問道:“是誰派你來殺我的!”
灰衣人如何肯說,只虛晃一招,消失在漫漫黑夜中。
郭凜氣狠,回頭看了一眼那遍地的屍體:“怕是不妙啊。”
說完,將小指放在嘴脣間,試探着吹了道哨聲,果然有馬蹄聲逼近,使得他登時鬆了口氣。
郭凜警覺的查看着四周,確定沒有暗伏後,摸了摸胸口內的密信,躍身上馬離開。
馬蹄聲漸行漸遠,直至無有動靜,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客棧的門口走出來一個人,乃是方纔的陳程,他眺望着郭凜離開的方向,面色冷淡,低低的道了一句:“死了幾個?”
話音剛落,那個爲首的灰衣人從二樓的欄杆內翻下來,穩穩落地,拱手稟道:“三個。”
陳程挽着雪白的袖子,一臉不在意:“還好,我以爲會全軍覆滅呢。”
灰衣人愧疚道:“三少爺恕罪,郭凜的武功實在是高。”
陳程擡眼,並未分毫動怒:“無妨,通知雲林那邊,看能不能攔住他。”
灰衣人難得擔憂:“三少爺,並非是屬下恐懼,而是那郭凜武功過人,埋伏在雲林的那幫兄弟,怕是也杯水車薪,白白送死啊。”
陳程瞭然:“動手,是爲引他自投羅網,並非是一刀而除。”瞥眼看他,“對付猛獸,不能強攻,而是要智取。”頓了頓,手指天空,“否則,怎麼向那人覆命。”
灰衣人聞言,點頭道:“屬下知道了。”說罷,躍身再次消失在黑暗裡。
而陳程站在門口,身後屋內略出騷亂,有人不滿的揚聲斥道:“店裡的夥計怎麼不見了!快給老子溫酒上菜啊!不想要爺的銅子兒了是不是!”
陳程面色無異,轉身過門檻,往角落處的桌子旁走去。
那人又喊:“小子!問你話呢!店裡的夥計呢!”
陳程轉頭,笑的雲淡釋然。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