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逼近夏至,寧容左所領的七萬金羽軍也浩浩蕩蕩的渡過景江,進入了紹州的邊界守城源城。
而紹州有一條從中貫穿的川節河,一年四季波濤洶涌,將紹州分成左右兩個部分紹西和紹東。
寧容左領軍從撫州進入紹州,正是進入了紹東地界,而川節河西邊,纔是旭王真正的紮根之地,聽說那邊正在強制徵兵徵稅,已是鬧得民不聊生。
於是乎在旭王的逼迫下,無數百姓不惜賭命過川節河,勢必要逃到紹東來,遂死的死傷的傷,勉強逃過來的也是奄奄一息,很多人到了這裡又接連病死了。
這些寧容左皆有見聞,休說是遍地的橫屍幹骨,這一路而來,只要是視線內看得見的樹,就沒有樹皮,它們被饑民們從上到下扒個乾淨,連剛長出來的野草也不放過,就着涼水入肚,還有挖觀音土吃,結果拉不出去活活憋死的。
那金羽軍統領信承瞧見這一幕,心裡甚不是滋味,按理說紹州和撫州臨近,挨着天子所居過活,日子應該很不錯,沒想到旭王一來,就變成了這幅模樣。
“殿下,您瞧瞧,廉郡王實在是太過分了。”他皺眉道,“這一場人災過去,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月才能恢復,當真是英雄一朝仗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啊。”
寧容左沒有乘車轎,而是騎馬同行,似笑非笑道:大哥是英雄?”
信承忙道:“是屬下失言。”
寧容左勒了勒繮繩,讓馬慢行:“你說得沒錯,大哥是英雄。”
信承滿頭霧水:“殿下,您說什麼?”
寧容左笑意深遠:“他是英雄,是成就我的英雄。”
信承聞言,手指尖有些麻冷,不自覺的打了個寒顫,沒再接話。
軍隊很快就到了那源城的城門處,巨大的石刻匾額下,有三道關卡林立,數十位守城兵嚴陣以待,正在細心檢查過路往來的行人。
再看,旁邊有兩個面積較大卻頗爲簡陋的棚子,正在給被攔在城門外,不許進入源城內的逃難饑民分糧食,分別是一棚冰涼的粥,一棚乾硬的窩頭。
距離那棚子還有百米,寧容左便翻身下了馬,信承緊隨其後,傳令停下那冗長莊肅的金羽軍隊,不少百姓見到如此大的陣仗,登時騷亂不安起來。
信承瞧着那沒有動靜的城門處,心生不滿:“這個源城太守叫孫瀝的,怎麼回事?殿下您都到了這城門口了,也不出來迎一迎!”
寧容左本來沒在意這事,倒是信承這樣一說,他也挑眉點了下頭。
可也巧了,信承話音剛落,那城門口便傳來一陣騷亂,有源城府的侍衛魚貫而出,將那些慌亂的百姓衝散,迎出他們的太守大人,孫瀝,孫成若。1
那人被包圍着,明顯是沒睡醒,枯槁的眼下遍佈烏青,不過以寧容左的以往經驗看來,應該是縱慾過度,瞧那腿抖得,隔着褲子都能看出來。
信承見孫瀝這麼大的架勢,還慢吞吞的,立刻熊吼一聲:“孫成若!”
那人嚇了一跳,哈欠也嚥了回去,皺眉撥開人羣想看看到底是誰敢直呼自己的名諱,這一看不要緊,正好和寧容左隔空對視,渾身的血霎時間就涼了。
碧空如洗,白雲如鮫織,蕭寒萬里荒涼更迭,那人擎於中間,佇立在七萬金羽軍前,神情冷峻,一雙眼暗藏慍怒,平整的藏藍色交領薄衫着身,因着源城爲紹州邊城,緊鄰景江,天氣較爲寒冷,所以他又多佩了件深灰色的披風,不同的是,這次披風上的圖案由孔雀屏尾勾勒成了白鶴羽纖,密長而精緻。
信承見孫瀝呆愣在原地,再次呵斥:“大膽!還不快來拜見明王殿下!”
他這一聲出去,猶如拂過草尖兒的颶風,換來的卻是萬籟寂靜。
周遭的百姓見勢,懵怔了兩秒,見孫瀝推開侍衛,連滾帶爬的跑了過去,一個用力跪倒在寧容左腳下,呼道:“下官給殿下請安”
這一下,所有圍觀羣衆都反應過來,上百人同時撲啦啦的跪下,高呼道:“參見明王殿下”
寧容左微微眯眼,見這黑壓壓一片,揚聲道:“都起來吧”
那些人面面相覷幾秒,這才你扶着我我扶着你的起身,有心的多留意了幾眼,餘下的就各忙各的去了,誰知道這個明王殿下又來造什麼孽,八成是和那個廉郡王一夥的。
這年月,皇家能出什麼好玩意兒。
而孫瀝拄着腿起身,眨眼間老淚縱橫:“殿下啊,您可算來了,自打皇上派了消息來源城,下官是日盼夜盼,直盼的脖子都長了。”
寧容左吩咐副統領曹芒將金羽軍帶去偏門進城,不要驚擾到尋常百姓,然後和信承隨着孫瀝和一衆侍衛往那城門處走,低冷道:“盼本王?可本王瞧着孫太守的日子過的挺滋潤的,日上三竿了還打着哈欠。”
孫瀝連連擺手,弓着腰說道:“殿下說笑了,是愁的,愁的睡不踏實。”
寧容左冷笑無言,很快就到了那城門下,他卻不着急進去,而是闊步去了那兩個木棚前,那裡諸多饑民,孫瀝生怕他們做出什麼狂事來,忙叫侍衛護駕。
可惜慢了一拍,有一婦人被分粥的城兵狠狠的推了一把,那婦人腹中飢餓,早已經是頭昏眼花站不穩,直接向後倒去,還將那碗粥扣在了寧容左的衣襬上。
那城兵大驚失色:“四殿下!”說罷,連忙叫同伴過去把那婦人架起來,手一揮就要拖走,旁邊有哭喊聲響起,一個小姑娘撲倒在婦人腳邊,直喊娘。
這一下,周遭又騷動起來,過路的百姓都躲得遠遠的看熱鬧,餘下的饑民也怯生生的看着,眼下肚子吃不飽,命都快保不住了,哪裡有心思去求情,再者說了,這婦人死了,就少一個人和他們分糧食填腹。
人性的自私就體現在這裡,往常的日子過得滋潤,於是就將私心像肚兜褻褲一樣藏的很好,可一旦天災**臨頭,才肯顯出這最深,最醜陋的本性來。
孫瀝也在旁催促道:“還不快帶下去,給我打死她!”
那幾名城兵立刻準備執行,驅散圍着的行人,將那本就燈油枯盡的婦人拖拽到空地處,另有同伴搬來那條一人多長的木椅子,粗魯的將婦人摔在上面,一人一根粗長的荊條,在掌心啐了口吐沫,準備開打。
“孃親!”那小姑娘撲在婦人的背上,痛哭流涕道,“別打我娘!”
那城兵拎起小姑娘狠力的摔在旁邊,揚手掄起就要打。
“住手。”寧容左開口阻止。
誰知那城兵下手太快,一荊條已經打在了那婦人的臀部上,啪的一聲重響,周遭的百姓紛紛縮肩唏噓,只見那被抽部位的衣料霎時間破開,露出裡面沒有好顏色的皮膚,甚至有結好的痂也被抽開了,正在汩汩流血。
婦人唉哼一聲,因着木椅較窄,晃悠兩下倒在地上。
小姑娘哭喊道:“娘!娘你醒醒!”
這一聲算是戳到了信承的肺管子,他凌眉倒豎,疾步過去一腳踹在那行刑城兵的胸口,直把本就驚恐的他踢出幾丈遠,轟隆一聲摔得也極慘。
“殿下叫你住手!王八羔子!你沒聽見嗎!”
那城兵沒有同伴敢去扶,只痛苦的翻過身來,一個勁兒的磕頭道:“明王殿下饒命!信統領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還望恕罪!小的知錯了!”
寧容左懶理,只蹲下來去查看那婦人的情況,而那個小姑娘見他伸手過來,一雙大眼睛裡盡是怨恨,一口咬在他的掌心處,直接咬出了血!
信承暗驚:“殿下!”
孫瀝嚇得膽子要破了:“來人護駕!”
“不必。”寧容左面色無異,聲音也沒有波動,只是一直沒有惡意的看着那個小姑娘,直到她沒有力氣的鬆開嘴巴,才輕聲道,“不生氣了?”
那小姑娘不知道他爲什麼不發怒,仍是惡狠狠的道:“誰叫你傷了我娘!你是壞人!”
寧容左接過孫瀝哆哆嗦嗦遞來的手帕,沒有擦手,反倒給那小姑娘擦了擦嘴角的血,溫聲道:“是哥哥的錯,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瞧見他掌心的傷口,怒意下去,愧疚涌上來,小聲道:“蘿兒。”
“蘿兒乖。”寧容左摸了摸她的後背,掌心處盡是這孩子消瘦的骨型,雖然心生憐憫之意,但這城門處的饑民不在少數,他不能任性的搞特殊化。
於是乎,他只得叫人先把那婦人扶起來,好在只是受了些皮肉傷,五臟六腑並無大礙,不過一路奔波餓的太厲害,站不起來了。
寧容左走到那粥棚裡,瞧着那巨大的鐵鍋,裡面滿是髒水,熬着的米粒也屈指可數,還都是生了蟲子的糟米。
信承跟在後面一瞧,登時滿眸酸楚夾雜薄怒。
“孫瀝。”他聲音輕而有力,“你給老子過來。”
孫瀝不安的嚥了咽口水,一步一挪的走了過去。
信承一把拎住孫瀝的領子,絲毫不留情面的把他往鍋裡按着,慍怒滿頭的呵斥道:“孫瀝!那紹州刺史裴淵早就下了命令!叫九城太守皆開倉放糧!且每日放糧的數量必須在一石以上!你呢!這怕是連兩鬥都不夠!”
那孫瀝雙腿發軟,胃裡直流酸水,蒼白的辯解道:“統領統領息怒,是這連年的收成收成不好府衙裡只能分出這麼多來。”
“你放屁!”信承眼睛裡冒火,“新政執行,按照上去中央的摺子來看,各地的人頭收成至少翻了兩番!你私自調高源城稅率,自然吃的飽腹,哪裡會沒有餘糧分發給這些饑民!老子看你鑽新政的空子,就是找打!”
孫瀝眼淚稍稍止住,苦口婆心道:“統領,您是有所不知啊,這些饑民餓到這個份上,就不是人,是畜生了,您只是走到了源城,餘下八個城還沒看見,各城的情況其實都是這樣的,還有不如這裡的,要是放了細糧,叫他們都吃飽喝足了,饑民奔走相告,一窩蜂的來,不就是要吃空了嗎?”
寧容左聞言,不緊不慢的斜睨過來。
信承則咬牙切齒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孫瀝嘆了口氣,望着那渾水中的稀少米粒兒:“您別看這粥少,窩窩頭也是冷的,可這不是比那樹皮草根,觀音土強多了嗎?您久居於長安,哪裡知道他們的心裡是怎麼想的,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只要是吃了不死的東西就能入口,再者說了,下官用一斤細糧換了三斤快要發黴的粗谷,蒸出這滿屜的窩窩頭來,不是用一個人的口糧救了三個人嗎。”
信承心內複雜,望着那摻在粥裡的大把砂礫:“吃了不死?你說的好聽,難不成這砂石也能入口?”他說着,把孫瀝拽起來,怒意漸緩。
孫瀝粗喘着氣,苦笑道:“真正的饑民是不會在意這些的,下官這麼做,正是防止那些冒充飢民,來佔小便宜的人啊。”
信承猛地愕然,轉頭看向寧容左。
那人沒有說話,平靜的擡頭環視着這大大小小的饑民,因着旭王在紹西的暴行暴斂,他們消瘦如杆,食不果腹,有家不能回,且婦孺居多,看來家裡的勞苦力都被徵兵徵走了,她們一路拼死拼命的逃過來,各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孫瀝在旁邊道:“殿下,您和信統領還是快進城吧,府衙已經備好了飯菜。”無奈的放低聲音,勸說道,“官民尚且不是一家人,更何況您出身於皇家呢,下官知道您心疼這些無辜的饑民,下官同樣痛心疾首,可這就是命啊,您要知道,若是可憐了一個,您就得可憐第二個,直到第一千個第一萬個。”
“你在教本王狠心?”寧容左淡淡瞥眼。
孫瀝渾然一駭,忙不迭的搖頭,都不敢看他:“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想說,殿下累了就快進城休憩去吧,這裡自會有人處理。”
說罷擡頭,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那人的神色,孫瀝連連吐氣,心道你父皇當初在佛門弒兄囚嫂奪位,乃是這世上最狠心的人,你爲其親生子,怕是深諳狠心之道,哪裡用自己教。
再者說了,當初那個御侍大人死的時候,也沒見你死諫爲其生啊,連心愛之人都能拱手,可見這人的狠心技巧已經是爐火純青。
當然,這些寧容左都聽不見,只是對冷淡的對信承道:“進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