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四月,天氣明顯回暖,就連素來陰鬱的皇城都透出幾分生機勃勃來。
這幾日常朝會,多半都是在討論恆王和穆玟的婚事,因着皇帝和皇后臨近清明要去善緣寺小住兩日,以賀百年前的開國之喜,所以想要趕快把日子定下來。
按照規矩,參與朝會的官員品級需在從四品以上,女官則是從三品以上,所以偌大的麒麟殿只有江淮和陸顏冬兩個女官在場。
一個站在龍案左方。
一個站在武將列尾。
江淮看着殿中一衆公卿吐沫橫飛的樣子,心下沒趣兒,轉頭看了一眼恆王,他素日都是吊兒郎當的,今日卻一臉嚴肅,低着頭死不肯言,根本不像是喜事臨門,將娶美妻的樣子。
她知道恆王喜歡的是穆雎,雖然也是穆家女兒,但穆玟卻與其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如此落差,難怪他心情不好。
視線輕微遊弋,她和寧容左投過來的目光交接。
兩人都愣了一秒,隨即自覺的挪開。
“君幸。”
皇帝揮手,叫其餘人住口,問道:“你覺得日子定在什麼時候最好?”
江淮轉過頭,恭敬道:“回皇上,微臣認爲當然是越快越好,穆玟……可是很欣喜呢。”說着,瞥了眼恆王,“想必恆王殿下也是個急性子。”
皇帝笑了兩聲,道:“也罷,日子就定在下月八號吧,這次,照例上御司和禮部一起籌辦,太后年節說了不許鋪張,那就簡樸一些,但該有的排場絕對不能少,至於唱使,江璟結親的時候是郭凜唱的,那這次穆玟出嫁,就由你來唱,左右你們一起長大,熟些。”
江淮點頭:“是。”
皇帝點了點龍案,道:“既然諸位愛卿已無本要奏,那就退朝吧。”
秦戚一揮拂塵,狹長的聲音都穿透到了殿外去:“退朝——”
江淮隨衆人一齊下跪,道:“恭送皇上。”
待皇帝轉回內殿,江淮又隨衆人一齊起身,轉身。
腳步有些虛,一旁的國子監祭酒——沈蕭毫不越矩的扶了一下她的手臂,略微關切道:“大人臉色怎麼這麼差?”
聞言,剛要和恆王結伴出殿門的寧容左微微一停,卻沒轉身,而是經身旁人提醒後,纔再次擡腿跨門檻出去了。
而這邊,江淮也覺得今天狀態很差,有些頭重腳輕,腳踩在地上也沒什麼力氣,手臂被碰了後,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她扯笑道:“無妨,可能是昨夜沒睡好。”
沈蕭點了點頭:“大人剛從洮州回來,雖是有驚無險,但也要好好療養些日子,像眼下開春,最是容易生病的。”
江淮平淡道:“有勞沈大人關心,對了,這月月底是新一屆女官殿選的日子,聽說令愛也要參選嗎?”
沈蕭淡笑道:“檸兒那丫頭也是被我們夫妻二人給慣壞了,想一出是一出,說什麼就是什麼,她非要參選,我們也攔不住。”
“出來見見世面也是好的,總在閨中呆着,眼界放不開。”江淮道,“我記得上次見令愛的時候,還不大,算起來今年也有十四了吧。”
“十五了,上個月及笄。”沈蕭笑道。
江淮一邊說一邊和他往出走,笑道:“哎喲,沈大人怎麼不知會一聲,總要送些東西過去的,女孩子及笄可是大事。”
沈蕭哈哈一笑:“大人既然這麼說了,再補也不遲啊。”
江淮也笑個不停,笑着笑着,面前突然陰影籠罩。
擡頭,是寧容左。
沈蕭甚識時務,忙道:“御侍大人,那沈某就先告辭了。”
江淮頂着寧容左冰冷的目光,扯笑道:“沈大人慢走。”說完,立刻斂了笑容,恭敬地行禮道,“殿下好。”
寧容左沒搭話,而是伸手直接貼在她的額頭上,兩秒後鬆手,面色微慍:“怎麼發燒了自己也不知道,還這麼燙。”
江淮前一秒被他弄得一頭霧水,下一秒愣了愣,伸手捂了一下額頭,還拍了拍,雖然掌心也很熱,但額頭的確是滾燙滾燙的。
原來是發燒了,怪不得走起路來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她不在意的‘哦’了一聲,隨即道:“多謝殿下提醒,那下官就先回去了。”
寧容左眉頭微蹙,一把拽住她的左臂,卻不小心捏到了她的傷口。
江淮疼的一咬牙,但對面人卻沒能察覺,而是道:“方纔朝會的時候就見你臉色不對勁兒,說話也有氣無力的,你這樣還沒等出宮就先暈倒了,我送你去太醫署。”
江淮回望着他——蒼白的臉色,乾裂的脣瓣,素日明亮的眼珠此刻也黯無光澤,心道,還好意思說我,你明顯病的更嚴重。
他們兩人正站在那殿前的九十九階石階的最上一層,有不少往下走的人紛紛回頭看熱鬧,江淮怕影響不好,忙推開他的手:“不勞殿下,下官自己去。”
寧容左眼中深邃,聲音也重了下去:“我說我送你去。”
江淮也絲毫不懼,對視之下氣勢不輸:“我說我自己去。”
兩人之間的氣氛在這一瞬,僵到了極點。
臺階往下的一衆公卿也都被這兩人的狀態弄得丈二和尚,紛紛摸不着頭腦,不是說這御侍大人現在是明王殿下的人嗎,在明王殿下爭儲嗎?
可看這架勢不像是同黨人,更像是仇人。
寧容左嚥了下口水,潤了潤乾澀的嗓子,緩緩轉頭,視線也如一道長鞭狠甩了過去,嚇得那些人連忙將目光轉移,訕笑着天氣真好之類的。
他再次轉過頭,重複道:“別使性子,你現在病的嚴重。”
江淮分毫不動:“我知道,我說我自己去。”
寧容左微微斂眸,驀地提了聲音:“好!你自己去!現在!”
說着,再要開口,卻不住的咳了兩聲,抓着她的肩膀猛地向左邊推了一下,那是太醫署的方向。
江淮燒的腿腳無力,踉蹌兩下險些摔倒,她強撐着精神直起身子,卻沒回頭,而是一步步的,依照寧容左的要求往太醫署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嘟囔道:“說走咱就走,有什麼了不起的。”
寧容左眉頭皺的厲害,目光卻始終定格在那個單薄的身子上,胸口悶窒,像是有什麼東西鬱結在那裡,又連着咳了幾聲,用手掌捂了捂,再拿到眼前,一抹紅刺入眼中。
那鮮豔的液體在淨白的掌心上蜿蜒,細細的描繪着每一道清晰的紋理,最後順着手腕的坡度滑落,輕濺在地,‘啪嗒’一聲開出朵詭異的紅花。
他抿了抿舌尖的腥澀味道,竟不知自己的身體已經差到了這個地步。
看,都開始嘔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