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寨最爲高聳的屋頂上,先是下了一點小雨,還未淋溼頭髮,就已經停了。
不知爲何背脊發涼的青城山夫人嘴皮顫抖,小聲感嘆道:“歐雁老先生這是一心求死啊。”
青城山王以爲聽錯了,皺眉道:“你說什麼?”
青城山夫人平淡瞥一眼與自己朝夕相伴這麼多年的丈夫,冷聲嘲諷道:“玉龍橫,你若是爭點氣何必是眼下這種局面?”
青城山王瞪大眼睛,但瞬間壓抑下震驚,極力保持平靜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在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後宮生活習慣的玄敏敏,雖不用刻意去留意他人情緒,下意識就能從兩人對話中聞到危險氣息,連忙拉着玄瓊玉的衣角,輕聲道:“皇姑姑,家事還得關上門窗說。”
玄瓊玉搖頭冷聲道:“這兒沒有別人,有什麼說不得的?玉龍橫,你真當以爲當年勾當只有你知我知?鷸蚌相爭的道理就算是山裡認識字的孩童都知道,更何況一下以春秋自居的老人?本宮原以爲老先生下山之後你能有所收斂,沒想到這麼些年過去,還是一顆榆木腦袋!”
青城山主終於忍不住怒道:“夠了!”
玄玉瓊眯着雙眼,不顧玄敏敏的阻攔,氣勢洶洶走到玉龍橫面前,擡頭質問道:“怎麼,玉龍橫,本宮說得不對?”
心知肚明的青城山少主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他從未感覺到如此失意惆悵。
本性就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前朝老劍神見到這場景,靈犀一動。
涼亭外的兩個女子也同樣被屋頂上的吵聲吸引,面面相覷,一時不明白屋下打架,屋上人爲何爭吵起來。
山寨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修爲最爲出衆的管事們面色凝重,實在沒想到歐雁老先生會做到這一步。他們都不是睜眼瞎,除去極少數不諳世事的武癡,大多是人精,稍微聯繫歐雁家三兄弟的死,再反觀誰最受益,加上大玄軍隊撤退的蹊蹺,便是離真相不會太遠。
陳年爛穀子的事情被翻出,着實有些丟人。
歐雁青辭這棵參天大樹,終究還是要倒?
樹倒猢猻散,有些跑得慢的,可就會被大樹給砸死,尤其是那些把身家性命都拿繩子捆綁在枝丫上的,註定死得最慘。
但是會倒嗎?青城山會變天嗎?
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
哪怕歐雁青辭真的爲青城山赴死,只要吳晨一日不從京城出來,劍閣一日沒有動青城山的心思,這個天便變不了!
至於吳家少爺會不會取歐雁青辭的性命,反正不論誰想破腦袋都想不到,乾脆就不去想,轉而將注意力投在也許會成爲青城山背後新勢力的吳家爲好。一些個心眼活絡的管事則識時務地偷偷思量,是不是可以攀附陽城吳家?人往高處走,山匪生活快意瀟灑沒錯,可比的上掛吳家名號行走江湖來的暢行無阻?歐雁青辭讀的書是多,聖人之音更是不在少數,可終究跳不出歲月輪迴,書讀的再多,對上擁有上萬武卿的吳家,算得了什麼玩意!?
青城山數人,各懷心思。
“快看!青城山寨那邊怎的一回事!?”
“怎麼好好颳起龍捲風?溪水怎會倒流,怪怪!小叉燒沒事吧!”
“莫不是真的與青城山打起來了?先前那個白衣男子,一看就不是軟柿子!”
山腰下的衆人擡眼望去,臉色陰沉鐵青。
歐雁青辭不去理會除了年輕白衣外的所有人,咳嗽一聲,五竅流血。
吳憂一手持劍,另一手負立在後道:“老先生,一定要爲青城山做到如此?在山下頤養天年,或踏入聖人之境,再煥青春,逍遙江湖一生,豈不是更好。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用爲後人做到如此地步。”
歐雁青辭哈哈一笑,平靜道:“或許在這場天地佈局中,青城山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顆棋子,但是啊,吳家小少爺你要知道,這座山對老朽有不同凡響的意義,老朽做的這些也不全是爲了日後子孫,小少爺剛剛說的是很動心,但換不來老朽一輩子的心安。”
年輕白衣見讀書老人態度如此堅決,也不再出聲。
屋頂上,青城山王還是猶豫不決,家醜不可外揚,就算青城山上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但大家嘴上都不說與現在窗戶紙被捅破,性質可就不一樣了。可如果執意僵持不讓,任由自己夫人撒潑,青城山人心可就不穩了。
到底這件事情的走向會往哪裡走。
所有人都屏住氣息,耐心等待青城山王的決定。
玄瓊玉雙眸通紅,柳眉微微皺起,心中十分窩火,有一肚子想罵出的話,不知爲何,看到眼前這個男子愁眉不展,兩鬢被風吹下的白髮,一時不知該從何開口。
“終於,要下雨了嗎?”
吳憂擡頭看了眼天色,手中的劍意消散七八,搖頭道:“不打了,看天氣要下雨了,老先生借把傘,不過分吧?”
歐雁青辭又是哈哈一笑,嘴角鮮血止不住的滲透出來,十分猙獰,又有點可憐,“一把傘能替小少爺遮風擋雨,小少爺的一句話,能爲青城山庇佑百年。”
吳憂笑道:“老先生就這麼肯定,吳家是值得青城山所託?玄家公主今日也在場,你只要彎個腰,或許青城山就是第二個龍虎山。”
青城山王目光復雜的轉向外頭,看着氣息渙散的老人。
一些本以爲早已忘卻的畫面場景,沒來由歷歷在目。
第一次在蜀州遇見,當時他還是從武當山下來,自以爲是的半個道家道士,那時的歐雁青辭呢,大自己少說十歲,同樣是不爲鬥米折腰的迂腐書生。兩人在街上偶遇,失心落魄,心心相惜。自此一見,便成知己,同樣是讀書人,經常相互如何讀書,說但凡開卷必有益,可不求甚解。說宇宙無窮,說莽荒始初,說過往春秋,哪家皇帝上臺登霸,又有哪家只是天意而爲,不足爲奇。可取巧以奇句奪人眼目,使之一見驚奇,虎頭蛇尾也不打緊。自己會在蟬鳴惹人煩悶的夏夜說道往三千,不懼往流,他也會在冬日積雪三尺屋頂上煮酒論天下,銳評中外。春日的花開重要嗎?秋天的敗葉就只有遺憾?不,他只是笑着說,萬物更替,物如此,人也亦然。
往心就好。
如今再看再讀再咀嚼,玉龍橫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這位忘年之交,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疏遠的?
青城山風雨如晦,電閃雷鳴。
暴雨傾盆直瀉,潑灑在一行人頭頂。
歐雁青辭,似乎氣數已盡。
緩緩閉上眼睛。
輕輕一呼,輕輕一吸。
馬上要淋到頭頂的雨滴,騰空瀰漫開來。
這位身爲春秋道義的老讀書人,一生可算是跌宕可言,出身雖不算太富貴,但也好歹是個中流氏族,十二歲爲了天下蒼生,在涼州這片俠義的土地上讀起了書,天沒亮就爬起苦讀,直至天黑,廢寢忘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份心思,總算是感動家族長老,外界的人,也從最開始的指指點點,到最後的心生佩服。
有這份毅力,何苦不成道?
其實歐雁青辭資質只能算中下,只是肯埋首誦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他似乎更恨些,平日捧上一本書,無論是吃飯還是蹲坑,晚上睡不着,便藉着月光看書,邊讀邊看,成了衆人口中的書呆子。在儒道一路披荊斬棘,好不容易撥開雲霧能看見光了,誰知,老天當真是不長眼,很是無情的又將歐雁青辭的十多年的心血,毀於一旦。
他自認自己是個重情義的人,兄長之情,知己之情,也許只是低估時期的一眼,讓他看到些許光明,心中燃起一絲希望。
粗衣激盪鼓飄。
莫說書生無虎氣,象牀已成不周山。
青城山主腦海中走馬觀燈,歐雁青辭的話語,一一浮現。
“劍聲刀聲槍聲,抵得過書生朗朗。”
一氣撼動不周山。
歐雁青辭閉上眼睛,已經不止五竅流血得的他,氣息如涅槃的鳳凰,展翅高峰,天雷山動!
以他爲圓心,浩瀚飄渺氣息席捲方圓十里。
那一瞬間,彷彿四季更替就在一眼中。
春去秋來,日曬冬寒。
吳憂雙眸瞪大,一時不該是進是退。
一直沉默的鶴周天突然爆起,看着光芒露出一絲不可思議,喃喃道:“這老傢伙哪裡是儒生,分明已是儒聖了。”
這股氣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今日在青城山成聖的歐雁青辭,亦如當日在城牆上一招敗敵的呂青衣。
只見這位已然跨入聖人的讀書人,呼吸廬間入丹田,閉目存思,潛神入定,精神充盈,整個人沐浴在聖人光輝中,白髮蒼蒼,熠熠生輝。
光芒中,好似有讀書聲傳出,聲音從開頭的稚嫩,慢慢轉變爲少年,又從少年到成年,最後又從中年至遲暮。
“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
“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也。”
“小人之過也,必文。”
“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
每說一句,歐雁青辭便往前踏出一步,光芒披在身上,縈繞天地間。
他走的極爲緩慢。
一步一行。
這是朝着年輕白衣去的。
要下死手?
洛瑾暗叫一聲,提槍就要朝歐雁青辭殺去,阻攔其前進。
可一步還未踏出,就被鶴周天的劍氣呵退。
鶴周天搖了搖頭。
洛瑾將信將疑。
青衣姑娘深吸一口氣,重重吐出,輕聲道:“相信鶴老前輩吧,也相信少爺。”
吳憂此刻愣在原地,心中已經不知罵了多少聲了。不是他傻愣的呆在原地等死,而是不知爲何,身體堅硬,根本動不了。
很明顯,這是歐雁青辭搞得鬼。
吳憂不怕歐雁青辭會下殺手,老先生能爲青城山做到如此地步,已然能推斷出日後走向。
只是自己已經給了收手的意思,這位老先生又何必整這一出?
山下的黃有德慕然起身,朝山頂最後看一眼,隨後轉身離開,頭也沒回,奔着吳家鏢局走了。
現在成聖有個屁用!
黃有德狠狠的搖了搖頭。
“老朽要與吳小少爺道一聲謝,青城山今日招待不週,吳小少爺大人有大量。”
沐浴在光芒中已經看不清面容的讀書老人上下打量一番吳憂,輕聲讚歎道:“好一身劍骨,肉眼凡胎當真看不出其中玄妙,現在成聖方纔感到其中的恐怖,只是吳小少爺體內的氣運可真不少,三頭如洪荒野獸的力量,積攢在體內隱患可不小。”
“今日的合作,老朽就送吳小少爺,也算爲青城山留下一個情面。”
“見面禮依是一場不小造化。”
“吳小少爺,千萬不要嫌棄。”
只聽一聲聖人輕嘆,一手托起,吳家少爺的身體竟然被交織的聖光托起,懸浮於水面上。
“吳小少爺,千萬不要抗拒,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歐雁青辭淡淡一笑,身上的聖光竟然從四面大方傳入吳憂體內。
洛瑾與青衣姑娘見狀,大驚失色。
歐雁青辭這是要將剛踏入的聖人大道傳給吳家少爺啊。
洛瑾驚喜道:“這樣下去,豈不是馬上就可成地仙?”
鶴周天搖頭道:“歐雁青辭是過聖人不假,但吳小子身上的造化,哪一項不能成仙?就算傾盡一身修爲,也不過起個疏導作用,不過對於眼下的吳小子來說,確實是一場不可多得的造化。堪比聖人的道啊,這算是不讀書入儒道吧?”
不知過了多久。
聖光消散。
白衣落地,緩緩睜開眸子,不見眼前讀書人。
感受到身體內比之前不知渾厚多少倍的真氣,一時竟開心不起來,目光復雜。
在聖光中,老先生消散之際,留下一句話。
留意京城儲鳳,張口可吞蟒。
青城山的往後,就拜託吳小少爺了。
在歐雁青辭之前的位置行大禮。
年輕白衣吐出一口渾濁氣。
老先生大義,此生莫敢忘。
青城山夫人痛苦的閉上眼,苦澀道:“非要如此青城山才能興起嗎?”
青城山王重重一嘆,臉頰不知爲何,兩道淚光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