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個布衣慢慢步入石洞的時候, 大叔豁然站了起來,忽然沒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過了良久,他才叫出口:“小城!”
大叔已經很久沒那麼激動了, 他的心, 在守着地牢的這幾年裡, 早就已經變得沉寂如死。可是, 如今, 看到眼前這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聲音竟然有了點哽咽。
阿城看了看落拓的大叔,又回頭看了看莫風, 皺眉問:“這就是你說的什麼……很重要的人?”阿城後退了一步,攤了攤手, “抱歉我不認識這個人, 我走了。”
他並不是不認識這個人, 這個大叔就是守着地牢的那位,見到他, 總沒好事。這次莫風讓他來見這位大叔,不會是又想要受門主的命令緝拿他吧?
上次沒成功,這次也同樣不會成功。
“阿城。”莫風在山洞口擋住了他,“你先別走。”
“你們門主又玩什麼花樣?”阿城被他擋住,走不得, 倒也悠閒下來, “你也發什麼神經?”
“你身後那個人, ”莫風看着阿城, 平淡地說:“是你一直想找的爹。”
阿城的表情從不解到驚訝到不可置信, 最後停留在不屑一顧。
“不可能。”他看似不在乎地搖了搖頭,要走, 卻見莫風還是擋着,不耐煩起來,“再不讓開,別怪我不客氣。”
“我知道你叫沈溪城。”在他身後,大叔開口了,聲音平靜中帶着點激動,“你今年十九,生辰是八月初五。”
僅僅幾句話就把阿城欲走的身影定住了。
阿城從小在街上長大,從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有記憶以來只記得他的全名,可是他從不曾告訴過任何人,連對莫風也沒說過。他只是個在大街上流浪的乞丐,不需要這麼長這麼難記的名字,所以每個人都叫他“阿城”。
久而久之,阿城也快忘了他的真名。
阿城迷惑地轉過身,第一次認真地打量這名大叔,“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爹。”大叔看着他,往前走了一步,笑了笑:“而你是我的兒子。”
莫風知趣地走向洞外。
“繼續說下去。”阿城看着這大叔,臉上不知道是什麼表情,重複道:“說下去啊。”
“爹?!你怎麼會在這裡?”容庭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整三秒後才反應過來,“爹你被這個老頭困住了是不是?他們拿我威脅你是不是?爹,我不怕,我們一起殺出去!”
他一手拉着蘇繁詩,一手持劍正要往前,可是容景一卻只是看着他,沒有動。
“……”容庭與也很快注意到了,停了下來,猶豫地喚道:“……爹?”
“別過去。”蘇繁詩止住他,聲音異常清冷,“你爹顯然入了魔,他不知何時已經是蘭花門的人,你看不出來麼?”
“你胡說!”容庭與卻驀然甩開她的手,眼神亮如雪,“不可能!”
“容庭與,你是看不到還是不想看到?他身上的氣息是邪派的內功,臉邊雖然看不見蘭花標識,可是仍留有不久前被抹去的痕跡。容庭與,你最好想好你要站在誰的這一邊。”
容庭與閃電般回頭,看着她。
什麼事都瞞不住她的眼睛,此刻她的說話聲,已經有了些許的倦意。
父親離去,莫風背叛,原來就連一向和藹可親的容伯伯也是她的敵人。下一個,會不會是容庭與?
如果是,她不怪他。她懂失去父親的痛,她一定能理解他的決定。
灰袍老人笑了笑:“小娃子還挺聰明,老容,你就對他們說了吧。”
容景一看了蘇繁詩一眼,那一眼複雜得很,含了各種各樣的表情,才走到兒子面前,輕聲說:“你瘦了,兒子,你不用受苦了,爹給你……”
“爹!”容庭與皺着眉頭打斷父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被仇家追殺麼?怎麼會到這裡來?”
“兒子,爹也是爲了你啊……”容景一痛心疾首地看着兒子不信任的表情,“爹這麼做都是爲了你啊。”
“當蘇之青那老頑固生下一個女兒的時候我就感覺不對,本來大夫都說他有可能絕後了,可是七月之初他夫人就出現各種症狀,大夫一看,就下定論說這是有喜了。庭與你不知道,當時容家完全可以當上武林盟主之位,若不是蘇家擋着,你完全就可以在幾年後繼承武林盟主之位。”
“可是,蘇之青他夫人懷上了他女兒的時候,我就知道不對勁。尤其,孩子生下來後,蘇之青便偷偷告訴我,大夫說世間驚現麒麟血,而的確,我親眼看到,那蘇繁詩的血是妖冶得刺眼的紅,根本不是常人的血。“
蘇繁詩在一旁聽着,什麼話都沒說。
容庭與眼裡卻有徹骨的失望,“爹……你就是因爲這個,就和敵人爲伍?”
“當然不是,但是庭與,爹都是爲你好啊。”容景一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繼續道:“當然若只是地位,我日後手把手教你,也難保沒法登上武林盟主的位子。可是,算命先生說,蘇繁詩是你的剋星,她將會是你的天劫,那就讓我不得不行動了。爹猶豫了很久,爹也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可是爹更不忍心看你受到任何傷害……所以,在蘇繁詩一歲的時候,把她擁有麒麟血這個消息泄露出去的,是我。”
蘇繁詩猛然擡頭,眼神雪亮。
她早就懷疑了,一定是有人把她麒麟血的消息說了出去,外人才會知道她的麒麟血,屢次派人來刺殺。那天她和容庭與出去到酒樓用菜的時候,旁人也是從一眼就認出了她。照理說,她足不出戶,爲何會有這麼多人知曉她的容貌?
當時她沒多想,後來有了點疑慮,也斷斷不曾想到容伯伯的身上。
“可是蘇之青將你保護得很好,還僱傭了莫風來保護你。”容景一的視線移到了蘇繁詩的身上,立刻變得狠厲得多,“莫風把你保護得滴水不漏,但也是他,我是通過他的足跡才知道蘭花門的所在處,當晚,我就和門主達到了共識。”
灰袍老人輕笑着點了點頭,“容先生是個很好的合作伙伴。”
“小妮子,你知道麼……”容景一眯起眼睛笑的樣子和容庭與很像,但臉上有着容庭與從來不曾有的邪氣,“你錯怪了莫風,那一夜把蘇家內部線索泄露給蘭花門的,是我。我不知道莫風爲什麼五年了還沒能殺死你,可是,要門主血洗蘇家的,是我。我把庭與寄放在蘇家,也只是爲了我能儘快回到蘭花門總壇來提供線索,什麼仇家,什麼宿敵,都是假的……沒想到,如今你還能活着站在我面前。”
“所以,就因爲算命師傅說那個叫蘇繁詩的人是我的剋星,就因爲容家的地位不及蘇家,你就不惜與邪派勾結,將蘇家的勢力連根拔除?”容庭與的聲音裡,悲愴已如磐石。
容景一回過頭來,直視兒子,大方地點了點頭,“爲了家族,爲了兒子你,我怎麼做都不在乎。庭與,你不要這樣看我,你要怎樣才能明白,爹的苦心?”
容庭與沒有回答,一旁蘇繁詩卻開口了,冷靜如昔,“我爹就從沒懷疑過你?”
容景一冷笑了起來:“蘇之青的弱點就是太講義氣,太容易相信別人。小時候我和他同門,他什麼事都和我說,從來不曾懷疑過我。”
所以你就利用他,所以你就置他的兄弟義氣不顧。
難怪,父親臨死之前說要信任莫風,原來,容景一纔是真正的幕後黑手。比起容景一,莫風所做的……原來根本不算什麼。
她想自己的心已經像磐石那樣堅定了,纔會面對一波又一波的背叛,而依然淡定如水。
“那……”容庭與抿着脣,“我娘呢?娘在哪裡?”
他相信,若娘在,一定會阻止爹這樣的行爲的。
“你娘在我把你送到蘇家的時候就已經離家出走了。”容景一的聲音突然壓低,狠狠道:“她這麼走也好……庭與知道麼,你娘就從來沒有愛過我,每次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想的總是另一個人!”
那一夜,燈火通明,容景一在夫人眼中看到了徹骨的絕望。
外人都以爲他們夫婦是幸福的,生有一子,白頭偕老。只有他們夫妻兩個人知道,事情根本不是外人所想那樣。
“你勾結邪派,還把兒子送走……”沈明煙推開他,搖頭,“你到底在想什麼!你還是不是中原武林中人人敬重的容景一!”
嫁進容家之前,沈明煙是洛陽沈家的千金,就算生氣,也是極其隱忍平靜的,很少這麼失態。
“我這也是爲了庭與好,爲了你好,你怎麼不明白?那時的榮華富貴,和現在的不能比!”容景一被她的目光看得一股怒火躍上腦海,試圖和她講理,“明煙,你向來明理,怎麼這次也這麼糊塗?”
“我看是你糊塗了!”沈明煙用手指着他,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榮華富貴……這就是你想要的全部麼!蘭花門能給你什麼,能奪走什麼,你怎麼還不清楚!男子漢講究光明磊落,我沈明煙從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人……你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夫君!”
“我不是你想要的夫君,那誰是?”容景一剛要生氣地拍桌,可是聽到她最後一句,便突然冷靜了下來,眯起眼睛,“是……”
他沒說完,停在那裡,擡頭看她的眼睛。
有兩秒,是寂靜。
沈明煙似乎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沉默。
容景一感覺那種熟悉的窒息感包圍了他,但還是說了下去:“是衛長嶺?”
沈明煙的身子僵住了。
又是衛長嶺。
沈明煙是二十一歲才嫁給容景一的,沒有人知道爲什麼這麼遲纔出嫁,民間有各種傳聞猜測,而容景一在取她進門的那天,才從沈父口中得知內情。
沈父告訴女婿,在明煙十三歲的時候曾被蘭花門拐走一次,那時有人救了她,那個人就是衛長嶺。衛長嶺是邪派裡的殺手,卻爲她動了心,把她送回沈家,沈明煙也因此就對他傾了心。
十三歲的小女孩對正邪兩派的概念還模棱兩可,時不時告訴父親衛長嶺有多好多好,沈父便不得不提起了戒心。衛長嶺比她大了四歲,一直和她保持聯繫,連沈父都無法阻止。甚至,在沈明煙十九歲那年,答應爲她叛出蘭花門。
沈父是絕對不會讓女兒嫁給一個邪派弟子的,便想法設法勸導她,併到處爲她尋找適合她的如意郎君。然而,沈明煙不聽,只等着她的衛長嶺。
時限到了,可是,衛長嶺沒有來。
衛長嶺食了言,他只寫了最後一封信給沈明煙,告訴她自己無法逃脫,然後,就斷了音訊。
沈明煙絕望了整整三天,三天只躲在自己閨房裡,不吃飯,不說話。連沈父擔心得都連生白髮,第三天,她終於出來了,臉色似乎如常。
她似乎完全忘了衛長嶺,忘了自己曾經爲他的瘋狂,恢復正常。在那之後,她只是完完全全地聽從父親的意見,對前來相親的人,她不再是一味拒絕,而是真的認真地一個個看過來。到二十一歲的時候,她同意嫁到容府,給那個叫做容景一的少年。
沈父說完後,容景一聽得發怔,可是沈父安慰他說,明煙一定是明白了自己的錯誤,現在,她選了你,一定會是愛着你的。
容景一相信了,因爲那時,他也是全心全意愛着沈明煙。
可是,一次又一次,他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一次又一次,他聽到她在睡夢中喊出“衛長嶺”這三個字。
她還愛着他,他一直都知道。
那一晚,她便離家出走,他再也沒有看見過她。
“你娘是沈明煙,洛陽沈家的才女。”大叔想了想,眼神變得迷離,“有點笨拙有點呆的人。”
“沈明煙是誰?”阿城問。
“你知道前幾天關在地牢的那小子容庭與麼?沈明煙就是他的娘。我和明煙相愛,不過,我們沒法在一起,我食了言,背叛了她。你母親逃開沈家幾個月,生下你這個孩子,我讓你姓沈,只因要紀念她。”
他說的時候,聲音並不輕,莫風在外面,也忍不住聽。
大叔開始說他和沈明煙之間的事,說到激動的時候,聲音高昂,彷彿回到那時年少輕狂的時候,英雄抱美人,刀舞劍歌。
“……也就是,說你是容庭與同母異父的兄弟。”大叔最後一句說完的時候,阿城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就連山洞外的莫風,身子也僵住了。
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地牢守門大叔年輕時的故事。
聽起來那麼像,彷彿他的故事重演。名門千金和邪派殺手,那樣浪漫的開端,卻終究以悲劇收場。衛長嶺是因爲無法控制的原因而背叛,那他莫風會不會也是如此呢?
不會的。無論怎樣,都不會的。
故事終究不會是一樣的。比如,蘇繁詩也許沒有沈明煙愛着衛長嶺那樣愛着他,也比如,他莫風是絕對不會背叛蘇繁詩,無論什麼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