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這時候決不能心軟。一天早晨,當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詩時,突然一陣強烈的不耐煩。他看着一心一意發暗語的她,突然發現她的可笑,整樁事情都那麼可笑。原來和他紙上談兵親密了半年的就是這麼個小可憐。他居然會陪着她談了六個月的地下戀愛。看她起勁地比畫着聯絡“旗語”,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這些動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個二十二歲的排級軍官,去做這些動作,看上去一定慘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讓他難爲情了。當時他趕緊扭過頭,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對她的討厭增長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認,他討厭這段戀情,恨不得能抹掉他從頭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時候他偶然得到高愛渝的青睞。高愛渝突然約他去看一場內部電影。電影結束時兩人的手拉在了一塊。第二天這個時時發生豔麗大笑的女連長便大大方方到他屋裡來串門了。她掏出一對緊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擱在他淺綠的檯燈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虛虛實實地談婚論嫁。談着,就有了動作。動作中有人來敲門,她看他緊張便放聲大笑,說怕啥子怕,一個排級幹部跟一個連級幹部,慢說接個吻,就是明天扯結婚證,看哪個敢不騰房子給我們。她說着眼梢一挑,樣子真是很豔很豔。
再早一點,高愛渝從別的軍區調來時,他和其他男兵一樣,把她看成難以征服的女人。他們都對她想入非非過,都爲她做過些不純潔的夢。
他這時把雨傘擋到小穗子頭上。
小丫頭一犟,獨自又回到雨裡。總得給她個說法吧。
他乾巴巴的聲音出來了:“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和你的事,主要該怪我。現在從我做起,糾正錯誤。”
她的臉一下子擡起來,希望他所指的不是她直覺已猜中的東西。
過了一會,她問:“爲什麼?”
他更加乾巴巴地說下去。他說因爲再這樣下去會觸犯軍法。他說已經做錯的,就由他來負主要責任。他比她大七歲,又是員,排級幹部。
她萬萬沒想到他會給她這麼個說法。
他又說他們必須懸崖勒馬。再不能這樣下去太危險,部隊有鐵的紀律。小穗子沉默着,要把他給的說法吃透似的。然後她忽然振作起來,幾乎是破涕爲笑的樣子開了口。
“那如果我是幹部呢?”
冬駿頓了一下說:“那當然沒有問題。”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勁抓住“沒問題”三個字,迅速提煉三個字裡的希望。她幾乎歡樂起來,說:“那我會努力練功,爭取早一點提幹。等到我十八歲……”
“不行。”他說。
他這麼生硬,連自己都嚇一跳。他換了口氣,帶一點哄地告訴她提幹不是那麼簡單的,不是好好練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個受監管的父親。再看看她的本身條件,練死也練不成臺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籌碼,又不響了。
他說:“我們還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妙一躲。他才意識到他剛纔那句話比任何絕情話都絕情。
她就那樣一身舊練功服,站在雨中,這個失寵的十五歲女孩。那時我們都認爲她是沒什麼看頭的,欠一大截髮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練功了。”冬駿交代完工作似的,轉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聲:“冬駿哥!”
她一急,把密信裡對他的稱呼喊了出來。
他想壞了,被她賴上可不妙。話還要怎樣說白呢?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腳劈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裡吐着白色熱氣,飛快地說起來。她說不提幹也不要緊,那她就要求復員。她的樣子真是可憐,害臊都不顧了,非要死磨硬纏到底,說如果她不當兵,是個老百姓,不就不違反軍紀了嗎?只要能不違反軍法,繼續和他相愛,她什麼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樣當上兵的。太艱難的一個過程,她卻要把什麼都一筆勾銷,只要他。練功房的琴聲散在雨裡,急促的快弓聲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還能怎樣進一步地無情。他剛纔還爲自己的無情而得意。我們那個時代,無情是個好詞,冬駿覺得自己別的都行,就是缺乏這點美德。
“冬駿哥,我馬上就寫復員報告!”
冬駿一把把她拉到傘下,手腳很重。他心裡恨透自己:真是沒用啊,怎麼關鍵時刻來了這麼個動作?他說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個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軍人的神聖職責還重。最後他說:“好好當你的兵,就算爲了我,啊?”
小丫頭把這一切看成了轉機,立刻緊緊抓住。眼睛那麼多情,和她孩子氣的臉奇怪地矛盾着。他再一次想,他怎麼了?怎麼和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戀愛上了?她的多情現在只讓他厭煩。整樁事情都讓他難爲情透頂。
可她偏偏不識時務,盯着他說:“好的,好好當兵。那你還愛我嗎?”
“這不是你眼下該考慮的。”他聽自己嘴裡出來了政治指導員的口氣。
“那三年以後考慮,行嗎?”
練功房的大燈被打開了。光從她側面過來,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爲自己在這雙眼睛裡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過。小提琴的音符細細碎碎,混着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膚上。在這樣一個清晨,讓這樣一個女孩子失戀,他也要爲此心碎了。必須更無情些,那樣就是向堅強和英勇的進步。
“冬駿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長大;如果那時你不愛上別人……”
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濺着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聽她的傻話。
“如果你那時愛上了別人,我也不怪你……”
他緩慢而沉重地搖起頭來。他說感情是不能勉強的,他這半年來把自己對她的憐憫誤當成愛情了。他明顯感到她抽動一下,想打斷他,或想驚呼一聲。他讓自己別歇氣,別心軟,讓下面的話趕着前面的話,說到絕處事情自然也就好辦了,小丫頭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這條心。他希望她能原諒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場之後,徹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聲音聽上去魂飛魄散,“你上星期寫信,還要我把一切都給你啊……”
他看着不遠處黑黑的炊煙。炊事班已經起來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個時候,我才曉得我對你並沒有那樣的感情。”他背書似的。
她不再響了,從雨傘下面走出,朝練功房走去。
他鬆下一口氣。她這個反應讓他省事了。我們那時還是瞭解冬駿的,他和我們一樣認爲無論怎樣小穗子畢竟知書達理,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他想,高愛渝的傳授果然不錯,最省事的就是跟她這樣攤牌:“你看着辦吧,反正我不愛你了。”他進了練功房,開始活動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幾個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裡乾淨了,他可以開始和高愛渝的新戀愛。他最後一個虎跳收手,瞥見鏡子裡小穗子。隔着五米遠,他看見她的腳擱在最高的窗棱上,兩腿撕成一根線,看上去被綁在一個無形的刑具上。她一動不動,地板上一片水漬。過一陣他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淚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脹起來。原來割捨掉這個小丫頭也不很容易。他想走過去,像從電纜邊救下她那樣緊緊抱住她,對她說別記我仇,忘掉我剛纔的混賬話。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中了高愛渝的暗算。
高愛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嗎?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愛渝的熱情和美麗,他捺住了自己的衝動。他轉身往練功房另一頭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經不可收拾,高愛渝已經連詐帶哄讀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書了。
爲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長睫毛一垂;他發現自己流淚了。
冬駿對事情的印象是這樣的:在三十多個新兵到來的第二年,他開始留意到他們中有個江南女孩。又過一年,他發現女孩看他的時候和別人不同,總要讓眼睛在他臉上停一會。後來他發現不止是停一會,她的目光裡有種意味。漸漸地,他開始喜歡被她那樣看着;每天早晨跑操,他能跑下兩千米,因爲他知道他跑在她的目光裡。一天他看見大家都把自己碗裡的瘦肉挑給她,給她祝壽,嘻嘻哈哈地說吃百家飯的孩子命大。他也走上去,問她過了這個生日是不是該退少先隊了。有人起鬨說,還有一年,紅小兵才退役呢!他吃了一驚,原來她只有十四歲。
他要自己停止和她玩眼神。要闖禍的,她還是個初中生。就在這時,他感到她的眼神追上來。他想,別理她,不能再理她了,可還是不行,他的眼神溜出去了,和她的一碰,馬上又心驚肉跳地分開。他有過女朋友,也跟一些女孩曖昧過,而這個小丫頭卻讓他嚐到一種奇特的心動。再和她相互注目時,她十四歲的年齡使他生出帶有罪過感的柔情。
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樣對答。常常是在一大羣人裡,他默默接近她,站在她的側面,看着她乳臭未乾的輪廓。她往往會轉過頭,孩子氣的臉容就在他眼前突然一變,那目光使那臉容一下子成熟起來,與他匹配了。他和她交談很少,印象裡頭一次交談是在她十四歲生日之後的那個秋天,全軍區下鄉助民勞動。她沿着橙林間長長的小徑向他跑來,左腳穿着一隻灰舞鞋,右腳上卻是一隻綠膠鞋。她跑着就開始說話了。她說他好了不起,父親是個有名的烈士。他說沒錯,他只從相片上見過父親。她眼睛瞪得很大,氣喘吁吁,卻什麼也說不出了。他催她回去演出,她說她的節目完了,正換鞋。她不會化日光妝,弄成一副丑角面譜,向他微仰着臉,表達她傻呼呼的肅然起敬。結滿橙果的枝子全墜到地下,金晃晃的幾乎封了路。文工團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後混在通訊營和警衛營的兵力中參加秋收。他語塞了,她也語塞了。然後她扭頭順着來路走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來,說她跑那麼大老遠,就來說一句傻話。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頭,兩邊的金黃橙子反射出午時的太陽光。他太明白自己了,一點詩意也沒有,不過他也感覺這是極抒情的一剎那。她說她真的沒想到,他是從那麼偉大的家庭裡來的。偉大這詞不能亂用,他玩笑地告訴她。她對他頂嘴說,就亂用。接下去,她和他讓太陽和橙子的金黃色烤着,足足站了半分鐘。小丫頭白一塊紅一塊的丑角面孔也不滑稽了,那樣不可思議地打動了他。他深知自己可憐的詞彙量,這一刻卻想起“楚楚動人”來。
那以後不久,一次他和一羣男兵逛街,聽她在馬路對過叫他。她斜揹着挎包,辮梢上扎着黑綢帶,腳上是嶄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馬路,說她新裡子新面子的要去哪裡。她說她原來打算去照全身相寄給家裡,現在照不成了。他問爲什麼。她把他往一個街邊小吃鋪引,然後轉過身,手掀起軍裝後襟,說有人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軍褲上抹。他一看馬上明白了,嘴裡出來一句“畜牲”。然後他問她,哪路公共汽車。她指着車站牌子,說她剛剛下車。他四周看一眼,想找輛自行車追殺上去。他聽她說車裡怎樣擠得不像話,有人腳乘上車身子還在窗外。他把臉轉向她,說她怎麼那麼遲鈍,讓人家把她軍裝當抹布,他說抹布還好些,當了解手紙!
她看着他,完全是個躲揍的孩子。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臉有多兇。他對站在馬路對過等他的幾個男兵揮揮手,要他們先走,他隨後趕上去。他撕下半張過期的“宣判書”,把紙搓軟。他動作牢裡牢騷,自己也奇怪他的一腔惱火從哪裡來。
她嚇得一聲不吭,要她怎樣轉身就怎樣轉身。他用搓軟的“宣判書”將她的軍褲擦乾淨,手腳還是很重。似乎她的純潔和童貞有了破損。亦似乎那份純潔是留給他的,突然就讓人捷足先登揩了油去。他掏出自己的手絹,又狠狠擦幾遍。嘴裡老大哥一般,叫她以後到人多的地方不準東張西望,也不準跟陌生男人亂對眼神。
她問哪個陌生男人。
他說他哪知道是哪個,就是在她背後搞下流勾當的那個。
“擤鼻涕的勾當?”她問。
他苦笑了。沒錯,她只有十四歲半。他說小丫頭,現在跟你講不清楚,你去問問你們副分隊長。他曉得自己大紅臉一張,又說,等你長大一點,自然就懂了。
她說我就是要現在懂。
他說你現在懂不了。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懂不了?
他的手指噁心地捻着污染了的手絹,把它扔進街邊氣味刺鼻的垃圾箱。一面說他絕不會講的,他可不想教她壞。
她有一點明白了,愣愣地站在那裡,看大羣的蒼蠅剎時落在那塊手絹上。
街上什麼地方在放《白毛女》的音樂。他心裡的噁心還在,憤恨也還在,卻覺得一陣迷醉。這是件隱秘的事,醜惡是醜惡,她和他卻分承了它。它是一堂骯髒卻不可缺的生理課,讓她一下子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