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灰舞鞋 (2)

無論她的藉口怎樣不堪一擊,團支書都沒有戳穿的意思。在手電光到達她面前時,所有的謊言圓滿完成。他和她一塊回軍營,問了她對他的意見,對團支部改選的看法,以及她母親是否有信來。他沒問小穗子的父親。我們所有人都不提小穗子的父親。她那個在農場接受督促改造的反面人物父親讓我們感到爲難,哪怕是好心的打聽也是揭短。那時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少年軍人,家庭五花八門,但誰也沒有小穗子父親那樣的父親,有一堆很刺耳的罪名。

我們在電影結束時看見團支書王魯生和小穗子並肩走回隊伍。多數人還矇在鼓裡,認爲鬧半天小穗子也是個馬屁精,找團支書彙報思想去了。我們明顯感到高分隊長對小穗子的憤怒,但她強忍着不發作又很令我們費解。高分隊長不是個強忍的人。這離我們知道實情其實已不遠了。實情是高分隊長組織的對小穗子的監控觀察已經正式開始。她要把小穗子寫給邵冬駿的一百六十多封情書都拿到手,交給文工團領導。與此同時,她只和幾個舞蹈隊的老兵通報了消息,讓他們幫她掌握小穗子的動向,但絕不能打草驚蛇。就是說小穗子現在的一舉一動都在這些眼睛發射的火力網裡。

從露天電影場到文工團駐地有一里路。隊伍走得鬆散,到處是悄悄的拳打腳踢,不時爆起由低聲流傳的笑話引起的集體大笑。小穗子假裝鞋被踩掉了,喊報告到隊列外去拔鞋。她低下頭,默默數着一雙雙從她身邊走過去的腳。冬駿的步子她早就聽熟,步伐聽着都漂亮。再有兩雙黑皮鞋過去,她就該直起身了。好,起身,回頭,手擱在最下面一顆鈕釦上。冬駿卻從她身邊快步走過去,像是沒看懂他們用得很熟的啞語:我空等你一場。她站在那裡,看着冬駿從側影變成背影,多漂亮的背影:又長又直的腿,挺拔高貴的肩背。冬駿也是一副舞蹈者的八字步,卻比其他人走得帥氣。配上他合體的軍裝和習慣性上揚的下巴,這個冬駿看上去狂得要命。小穗子不知不覺走到了冬駿身後,只差一步,就和他並肩了。正是冬駿這類穿軍服的好男兒,在我們的時代迷死一個城的女高中生、女工和女流氓。

她加快步子。現在好了,冬駿就在她旁邊。她的手動作已大得不像話,拼命要冬駿看她絕望的追問:你收到我的信了嗎?冬駿扭過頭,對她使勁皺起濃黑齊整的眉毛。眼睛向隊列一擺。她明白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馬上歸隊;衆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嗎?她不服從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顆鈕釦上: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吹熄燈號之前,小穗子拎着暖壺向司務長辦公室走去。假如密信還在郵箱下面,冬駿的失約就有了解釋。她一心想爲他今天的不近情理開脫。

司務長辦公室在漆黑的練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個巨大的煤堆。又是一個意外:司務長辦公室亮着燈,並有女人的朗朗笑聲出來。高愛渝走到哪,就這樣笑到哪。高分隊長爲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開懷大笑而自豪。小穗子知道只要高分隊長此刻一出來,什麼都說不清了。司務長辦公室的門留了尺把寬的豁子,能看見高愛渝一隻腳繃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着。一定是坐在司務長的辦公桌上,才能這樣踢。只有優越和自信到極點的人,纔會像高愛渝這樣不拘小節。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隊長隨時會輕盈而莽撞地一撩腿,從辦公桌上落地,再是一個閃腰出門,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不顧死活地向前邁出兩步。現在她和高分隊長只隔一層糊了報紙的玻璃門。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點,讓它的一頭翹起來,另一隻手賊快地伸到下面掃了一下。沒掃到什麼,她把郵箱搬得更傾斜一些,手又再掃了一下。她只掃到厚厚的塵土。才一天,已滋生出細薄的小小荒漠來。還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摸。信顯然被冬駿取走了,讀過了。他失約的理由呢?

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一聲爆炸。小穗子抽回滿是灰塵的手,向爆炸轉過頭。硝煙滾滾中,她看見自己的竹殼暖壺倒在地上。爆炸使司務長衝出門。高分隊長撿起暖壺空殼,小穗子看見銀色的玻璃渣子花瓣一樣散落下來。

“是你呀,”高分隊長說。“嚇我一跳。”

“我想看看,有沒有我的信。”她當然是指他們秘密郵址的上面,那個公開的信箱,早晨那裡面盛着郵走的信,晚上是郵來的信。小穗子看着最後幾片玻璃“咔喳喳”地從暖壺體內漏下來。

“我在跟司務長鬧,想給我們分隊多鬧點白糖補助。”

兩人都誠意地把自己行爲的合理性找出來,告訴對方。我們那時都是這樣,答非所問不打自招,讓自己的行動在別人那兒完全不存在盲點。

小穗子提着沒有分量的暖壺軀殼往回走。院子中央,兩棵大洋槐禿了,剩的就是一個個裹在葉片巢窩裡的蟲,一顆一顆垂吊下來。她透過珠簾一般的蟲巢,看着冬駿的窗子,窗子在一樓,從南邊數是第七個,從北邊,就是第八。正像冬駿在男集體舞隊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還亮着,光線微微發出淺綠。排級軍階的邵冬駿有特權用帶淺綠燈罩的檯燈。

小穗子發現自己在往那溫存的淺綠燈光走。這是一個妄爲的舉動,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壺軀殼,沒深沒淺地接近燈光下的年輕排長。

她在離冬駿窗子一米遠的地方站住了。然後她輕輕叫了一聲:“冬駿。”她不知道她身後站着的另一個人。矮矮的水龍頭從一截斷牆裡伸出來,高愛渝就站在牆後面。她一手撐在胯上,隨時要把一口啐罵吐出去。她已斷定這場兒女把戲中,十五歲的小妖精該負主要責任。多麼可怕,才十五歲,已有這樣的膽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遲疑地又喊一聲:“邵冬駿!”

淺綠燈光滅了。連高愛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頭在黑暗裡一聲不吱地哭了十分鐘,慢慢轉過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淚流得又多又快,順着下巴滴到軍裝的胸襟上,汪出冰涼的一灘。半年前她的手觸在電纜上的感覺,此刻才真切起來。

對邵冬駿排長救她的事件,小穗子的印象和我們略許不同。她的印象是這樣的:一個矯健的身影將她推開後,又把她抱住一會,同時迅速將她察看一番:她的喘息、眨眼,她纖毫未損,他才放心地把她擱下。離開他汗溼的懷抱時,她看見他的眼睛起了變化。濃妝的掩護下,他就那樣看着她。他把一種保護式的專有權以這目光烙了下來。小穗子這才發現冬駿和她曾經的每一次相互注目,都暗暗爲此刻作着鋪墊,每一次不經意的談話,原來都含有言下之意。他的眼睛總跟着她,纔在她觸電時及時救下她。他嘴上罵罵咧咧,眼睛卻是另一回事。一直到幾年後,她回想這時的感覺,才明白冬駿的眼睛其實在表白,一場驚險中他得到了無可名狀的甜頭。大家離開嗡嗡鳴響的搖頭電扇,直奔他倆過來,評論剛纔的事件:要不是邵冬駿英勇,小穗子已成一股青煙了。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往幕邊送。一共幾十步路,他帶汗的掌心在她的手腕上越來越緊,他們的關係忽然出現了突破。他在她上舞臺的最後一刻,兩手托住她的腰。她回過頭,看着他。那是不顧後患,不顧死活的一瞥。突破完成了。兩人都有些受用不住,渾身骨頭都輕了。他在她耳邊說:“好好跳,爲了我。”

那六個字在交響樂的伴奏中是六聲單調平直,樸實無華的定音鼓。

小穗子對整個事情的記憶尚不完全停留在以上的印象,它在她快樂時是加倍浪漫的。而她一旦痛苦,就如此刻,那記憶便誇大得失了真。失真變形的記憶,是小穗子這類人不幸的根源,我們和小穗子本人都是在很久以後才明白了這一點。小穗子就那樣站着,棉衣領子浸透淚水,墊着她的下巴。她感覺一個人走到了她背後,但她不想理會。

“在收衣服吶?”背後的人問。

“嗯。”

晾衣繩空蕩蕩的,一頭飄着炊事班兩條襤褸的圍裙。

“今天好冷。還在外頭傻站着?”

小穗子說頭有點疼,想吹吹冷風。她不把臉給高分隊長看。

“要不要去把衛生員叫起來,整點藥吃?”高分隊長問道,對小穗子的瞎話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飛快地把臉在肩頭蹭一把。“站一會就會好的。”

“也不曉得穿棉大衣,凍死你!”高分隊長溫暖地斥道。“呼”的一下,小穗子身體一重,已在充滿高分隊長體溫和雪花膏氣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聽到莫得?”

小穗子說,“嗯,聽到了。”

不久高愛渝又到院子裡,端着腳盆,把水使勁一潑,說道:“這個死女娃子,要下霜嘍,腦殼不疼也要凍疼了。回去睡覺,熄燈號吹過一個鐘頭了!”

高分隊長聲音有點惱火,一再壓都壓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來什麼不測之舉,會打亂她的全盤計劃。她的計劃是要看到這個小丫頭的充分表演,同時也要邵冬駿把小姑娘所有情書交出來。想到自己宏大的計劃,高愛渝上去攬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覺去,娃娃咋這麼不聽話?”

小穗子很快隨高愛渝回到宿舍。五個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牀沿上聽着她們奶聲奶氣的鼻鼾。鼾聲帶着微妙的氣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着,很久才意識到手裡的暖壺空殼。她正要把它擱下,幾片銀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後一片,銀光閃動地打斷了女孩子們的鼾聲。

我們後來知道小穗子二十多歲染的失眠症其實正是始於這個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裡,想着冬駿的多情。黑暗裡有年輕的女兵的身體氣味,是微微發鹹的,也帶點酸,被一種安全感加熱。渾濁的,溫熱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會看一下她的夜光鬧鐘。鬧針指在四點半上。每天冬駿的鬧鐘也在同一時間起鬧。在他救她之前的許多個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羣練私功的人裡,默默相望。時常有十一二個人練私功,加上兩個勤奮的提琴手。練功房並不比白天清靜,但它成了兩人相約的一種儀式。在一片耳目下,兩副目光就那樣打游擊;你進我退,你駐我擾,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來。小穗子最愛下雨。練功的人在下雨天裡都會犯懶惰,常常就只有兩個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兩個琴手總是各佔南邊和北邊的角落,背對世界狂拉音階和練習曲。雨越下越大,四點半終於在喧譁的風雨聲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牀上。兩腳早已凍木,身體也沒剩多少知覺。她動了動,再動了動,慢慢蹬直腿,站穩了,纔開始往門口走。她從門後掛鉤上取下練功服,發現是同屋另一個女兵的,又擱回去。她心裡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還能及時糾正錯誤。一個女兵嘟噥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這麼大的雨還練功。”小穗子知道她這時說什麼都不算數,白天是不會記住的。因此她不理她,哆嗦着把冰涼黏潮的練功衫往身上套。

然後,她走進雨裡。

練功房裡只有一個女提琴手,叫申敏華,小穗子三年前參軍時,她已有八年軍齡。小穗子壓一會腿,跑到申敏華身後,去看她揉弦揉得亂顫的手腕上的舊錶。

冬駿從來不會這樣,把她一個人撂在大雨中的練功房。小穗子對着鏡子豎起一條腿:同樣一個十五歲的小穗子,難道他突然看出了什麼瑕疵?難道是年齡和軍階的懸殊突然讓他恐怖?腿頹然垂下來,“咚”的一聲墜落在生白蟻的地板上。申敏華的弓一震,回頭白了小穗子一眼。

小穗子換下舞鞋,穿過給雨下白了的院子。這回什麼也攔不住她了。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堅冰一般的玻璃上。她叫着他的名字,恍惚中感覺自己在佯裝,嗓音讓誰聽都是一派光明正大。窗子裡面有了響動。她鬆口氣,朝黑暗的樓梯口張望。這回是出乎意料的快,不久聽見冬駿趿着皮靴的腳步近來。樓梯口塞了幾輛自行車,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時扶住。然後,她看見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着雨傘,一手拔鞋跟。拔了左邊的,又去拔右邊。和剛纔扶自行車的閃電般動作相比,他現在遲鈍無比,充滿無奈。

“叫什麼叫?”他牙齒磕碰着說。

她覺得噩夢結束了,冬駿還原了他的魯莽和多情。

離她兩步遠,他站下來說:“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裡的字眼還是沒有聲音,還是一股股毒猛的氣流。他從來沒有這樣和她說過話。她囁嚅着:“你昨天晚上怎麼沒來?”

他使勁擺擺手,意思說這哪裡是講話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會才意識到他那把傘只爲他自己打着。她趕上去一點,他聽她趕上來,馬上快起步子。她對這個給了她半年保護和溫存的年輕排長大惑不解,滿嘴是陌生語氣,渾身是陌生動作。

他感覺到她停住了腳步。他轉過身。

他眼前,一個渾身溼透的女孩。路燈反打出她的輪廓,平時毛茸茸的腦袋現在給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線條。

第14章 倒淌河 (8)第7章 倒淌河 (1)第39章 白麻雀 (5)第32章 灰舞鞋 (10)第12章 倒淌河 (6)第4章 白蛇 (4)第7章 倒淌河 (1)第30章 灰舞鞋 (8)第5章 白蛇 (5)第11章 倒淌河 (5)第4章 白蛇 (4)第5章 白蛇 (5)第16章 梨花疫 (1)第8章 倒淌河 (2)第14章 倒淌河 (8)第36章 白麻雀 (2)第15章 倒淌河 (9)第32章 灰舞鞋 (10)第7章 倒淌河 (1)第21章 拖鞋大隊 (3)第17章 梨花疫 (2)第13章 倒淌河 (7)第35章 白麻雀 (1)第5章 白蛇 (5)第21章 拖鞋大隊 (3)第22章 拖鞋大隊 (4)第2章 白蛇 (2)第32章 灰舞鞋 (10)第3章 白蛇 (3)第8章 倒淌河 (2)第9章 倒淌河 (3)第8章 倒淌河 (2)第34章 灰舞鞋 (12)第30章 灰舞鞋 (8)第38章 白麻雀 (4)第21章 拖鞋大隊 (3)第11章 倒淌河 (5)第2章 白蛇 (2)第12章 倒淌河 (6)第14章 倒淌河 (8)第2章 白蛇 (2)第27章 灰舞鞋 (5)第15章 倒淌河 (9)第35章 白麻雀 (1)第14章 倒淌河 (8)第13章 倒淌河 (7)第15章 倒淌河 (9)第33章 灰舞鞋 (11)第4章 白蛇 (4)第12章 倒淌河 (6)第22章 拖鞋大隊 (4)第2章 白蛇 (2)第7章 倒淌河 (1)第34章 灰舞鞋 (12)第14章 倒淌河 (8)第30章 灰舞鞋 (8)第22章 拖鞋大隊 (4)第5章 白蛇 (5)第32章 灰舞鞋 (10)第39章 白麻雀 (5)第5章 白蛇 (5)第22章 拖鞋大隊 (4)第16章 梨花疫 (1)第30章 灰舞鞋 (8)第6章 白蛇 (6)第30章 灰舞鞋 (8)第16章 梨花疫 (1)第18章 梨花疫 (3)第8章 倒淌河 (2)第9章 倒淌河 (3)第27章 灰舞鞋 (5)第4章 白蛇 (4)第29章 灰舞鞋 (7)第29章 灰舞鞋 (7)第8章 倒淌河 (2)第9章 倒淌河 (3)第27章 灰舞鞋 (5)第33章 灰舞鞋 (11)第2章 白蛇 (2)第7章 倒淌河 (1)第14章 倒淌河 (8)第20章 拖鞋大隊 (2)第20章 拖鞋大隊 (2)第4章 白蛇 (4)第37章 白麻雀 (3)第1章 白蛇 (1)第21章 拖鞋大隊 (3)第16章 梨花疫 (1)第26章 灰舞鞋 (4)第8章 倒淌河 (2)第24章 灰舞鞋 (2)第17章 梨花疫 (2)第22章 拖鞋大隊 (4)第1章 白蛇 (1)第39章 白麻雀 (5)第13章 倒淌河 (7)第23章 灰舞鞋 (1)第1章 白蛇 (1)第31章 灰舞鞋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