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她的藉口怎樣不堪一擊,團支書都沒有戳穿的意思。在手電光到達她面前時,所有的謊言圓滿完成。他和她一塊回軍營,問了她對他的意見,對團支部改選的看法,以及她母親是否有信來。他沒問小穗子的父親。我們所有人都不提小穗子的父親。她那個在農場接受督促改造的反面人物父親讓我們感到爲難,哪怕是好心的打聽也是揭短。那時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少年軍人,家庭五花八門,但誰也沒有小穗子父親那樣的父親,有一堆很刺耳的罪名。
我們在電影結束時看見團支書王魯生和小穗子並肩走回隊伍。多數人還矇在鼓裡,認爲鬧半天小穗子也是個馬屁精,找團支書彙報思想去了。我們明顯感到高分隊長對小穗子的憤怒,但她強忍着不發作又很令我們費解。高分隊長不是個強忍的人。這離我們知道實情其實已不遠了。實情是高分隊長組織的對小穗子的監控觀察已經正式開始。她要把小穗子寫給邵冬駿的一百六十多封情書都拿到手,交給文工團領導。與此同時,她只和幾個舞蹈隊的老兵通報了消息,讓他們幫她掌握小穗子的動向,但絕不能打草驚蛇。就是說小穗子現在的一舉一動都在這些眼睛發射的火力網裡。
從露天電影場到文工團駐地有一里路。隊伍走得鬆散,到處是悄悄的拳打腳踢,不時爆起由低聲流傳的笑話引起的集體大笑。小穗子假裝鞋被踩掉了,喊報告到隊列外去拔鞋。她低下頭,默默數着一雙雙從她身邊走過去的腳。冬駿的步子她早就聽熟,步伐聽着都漂亮。再有兩雙黑皮鞋過去,她就該直起身了。好,起身,回頭,手擱在最下面一顆鈕釦上。冬駿卻從她身邊快步走過去,像是沒看懂他們用得很熟的啞語:我空等你一場。她站在那裡,看着冬駿從側影變成背影,多漂亮的背影:又長又直的腿,挺拔高貴的肩背。冬駿也是一副舞蹈者的八字步,卻比其他人走得帥氣。配上他合體的軍裝和習慣性上揚的下巴,這個冬駿看上去狂得要命。小穗子不知不覺走到了冬駿身後,只差一步,就和他並肩了。正是冬駿這類穿軍服的好男兒,在我們的時代迷死一個城的女高中生、女工和女流氓。
她加快步子。現在好了,冬駿就在她旁邊。她的手動作已大得不像話,拼命要冬駿看她絕望的追問:你收到我的信了嗎?冬駿扭過頭,對她使勁皺起濃黑齊整的眉毛。眼睛向隊列一擺。她明白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馬上歸隊;衆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嗎?她不服從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顆鈕釦上: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吹熄燈號之前,小穗子拎着暖壺向司務長辦公室走去。假如密信還在郵箱下面,冬駿的失約就有了解釋。她一心想爲他今天的不近情理開脫。
司務長辦公室在漆黑的練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個巨大的煤堆。又是一個意外:司務長辦公室亮着燈,並有女人的朗朗笑聲出來。高愛渝走到哪,就這樣笑到哪。高分隊長爲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開懷大笑而自豪。小穗子知道只要高分隊長此刻一出來,什麼都說不清了。司務長辦公室的門留了尺把寬的豁子,能看見高愛渝一隻腳繃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着。一定是坐在司務長的辦公桌上,才能這樣踢。只有優越和自信到極點的人,纔會像高愛渝這樣不拘小節。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隊長隨時會輕盈而莽撞地一撩腿,從辦公桌上落地,再是一個閃腰出門,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不顧死活地向前邁出兩步。現在她和高分隊長只隔一層糊了報紙的玻璃門。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點,讓它的一頭翹起來,另一隻手賊快地伸到下面掃了一下。沒掃到什麼,她把郵箱搬得更傾斜一些,手又再掃了一下。她只掃到厚厚的塵土。才一天,已滋生出細薄的小小荒漠來。還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摸。信顯然被冬駿取走了,讀過了。他失約的理由呢?
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一聲爆炸。小穗子抽回滿是灰塵的手,向爆炸轉過頭。硝煙滾滾中,她看見自己的竹殼暖壺倒在地上。爆炸使司務長衝出門。高分隊長撿起暖壺空殼,小穗子看見銀色的玻璃渣子花瓣一樣散落下來。
“是你呀,”高分隊長說。“嚇我一跳。”
“我想看看,有沒有我的信。”她當然是指他們秘密郵址的上面,那個公開的信箱,早晨那裡面盛着郵走的信,晚上是郵來的信。小穗子看着最後幾片玻璃“咔喳喳”地從暖壺體內漏下來。
“我在跟司務長鬧,想給我們分隊多鬧點白糖補助。”
兩人都誠意地把自己行爲的合理性找出來,告訴對方。我們那時都是這樣,答非所問不打自招,讓自己的行動在別人那兒完全不存在盲點。
小穗子提着沒有分量的暖壺軀殼往回走。院子中央,兩棵大洋槐禿了,剩的就是一個個裹在葉片巢窩裡的蟲,一顆一顆垂吊下來。她透過珠簾一般的蟲巢,看着冬駿的窗子,窗子在一樓,從南邊數是第七個,從北邊,就是第八。正像冬駿在男集體舞隊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還亮着,光線微微發出淺綠。排級軍階的邵冬駿有特權用帶淺綠燈罩的檯燈。
小穗子發現自己在往那溫存的淺綠燈光走。這是一個妄爲的舉動,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壺軀殼,沒深沒淺地接近燈光下的年輕排長。
她在離冬駿窗子一米遠的地方站住了。然後她輕輕叫了一聲:“冬駿。”她不知道她身後站着的另一個人。矮矮的水龍頭從一截斷牆裡伸出來,高愛渝就站在牆後面。她一手撐在胯上,隨時要把一口啐罵吐出去。她已斷定這場兒女把戲中,十五歲的小妖精該負主要責任。多麼可怕,才十五歲,已有這樣的膽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遲疑地又喊一聲:“邵冬駿!”
淺綠燈光滅了。連高愛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頭在黑暗裡一聲不吱地哭了十分鐘,慢慢轉過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淚流得又多又快,順着下巴滴到軍裝的胸襟上,汪出冰涼的一灘。半年前她的手觸在電纜上的感覺,此刻才真切起來。
對邵冬駿排長救她的事件,小穗子的印象和我們略許不同。她的印象是這樣的:一個矯健的身影將她推開後,又把她抱住一會,同時迅速將她察看一番:她的喘息、眨眼,她纖毫未損,他才放心地把她擱下。離開他汗溼的懷抱時,她看見他的眼睛起了變化。濃妝的掩護下,他就那樣看着她。他把一種保護式的專有權以這目光烙了下來。小穗子這才發現冬駿和她曾經的每一次相互注目,都暗暗爲此刻作着鋪墊,每一次不經意的談話,原來都含有言下之意。他的眼睛總跟着她,纔在她觸電時及時救下她。他嘴上罵罵咧咧,眼睛卻是另一回事。一直到幾年後,她回想這時的感覺,才明白冬駿的眼睛其實在表白,一場驚險中他得到了無可名狀的甜頭。大家離開嗡嗡鳴響的搖頭電扇,直奔他倆過來,評論剛纔的事件:要不是邵冬駿英勇,小穗子已成一股青煙了。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往幕邊送。一共幾十步路,他帶汗的掌心在她的手腕上越來越緊,他們的關係忽然出現了突破。他在她上舞臺的最後一刻,兩手托住她的腰。她回過頭,看着他。那是不顧後患,不顧死活的一瞥。突破完成了。兩人都有些受用不住,渾身骨頭都輕了。他在她耳邊說:“好好跳,爲了我。”
那六個字在交響樂的伴奏中是六聲單調平直,樸實無華的定音鼓。
小穗子對整個事情的記憶尚不完全停留在以上的印象,它在她快樂時是加倍浪漫的。而她一旦痛苦,就如此刻,那記憶便誇大得失了真。失真變形的記憶,是小穗子這類人不幸的根源,我們和小穗子本人都是在很久以後才明白了這一點。小穗子就那樣站着,棉衣領子浸透淚水,墊着她的下巴。她感覺一個人走到了她背後,但她不想理會。
“在收衣服吶?”背後的人問。
“嗯。”
晾衣繩空蕩蕩的,一頭飄着炊事班兩條襤褸的圍裙。
“今天好冷。還在外頭傻站着?”
小穗子說頭有點疼,想吹吹冷風。她不把臉給高分隊長看。
“要不要去把衛生員叫起來,整點藥吃?”高分隊長問道,對小穗子的瞎話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飛快地把臉在肩頭蹭一把。“站一會就會好的。”
“也不曉得穿棉大衣,凍死你!”高分隊長溫暖地斥道。“呼”的一下,小穗子身體一重,已在充滿高分隊長體溫和雪花膏氣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聽到莫得?”
小穗子說,“嗯,聽到了。”
不久高愛渝又到院子裡,端着腳盆,把水使勁一潑,說道:“這個死女娃子,要下霜嘍,腦殼不疼也要凍疼了。回去睡覺,熄燈號吹過一個鐘頭了!”
高分隊長聲音有點惱火,一再壓都壓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來什麼不測之舉,會打亂她的全盤計劃。她的計劃是要看到這個小丫頭的充分表演,同時也要邵冬駿把小姑娘所有情書交出來。想到自己宏大的計劃,高愛渝上去攬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覺去,娃娃咋這麼不聽話?”
小穗子很快隨高愛渝回到宿舍。五個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牀沿上聽着她們奶聲奶氣的鼻鼾。鼾聲帶着微妙的氣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着,很久才意識到手裡的暖壺空殼。她正要把它擱下,幾片銀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後一片,銀光閃動地打斷了女孩子們的鼾聲。
我們後來知道小穗子二十多歲染的失眠症其實正是始於這個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裡,想着冬駿的多情。黑暗裡有年輕的女兵的身體氣味,是微微發鹹的,也帶點酸,被一種安全感加熱。渾濁的,溫熱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會看一下她的夜光鬧鐘。鬧針指在四點半上。每天冬駿的鬧鐘也在同一時間起鬧。在他救她之前的許多個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羣練私功的人裡,默默相望。時常有十一二個人練私功,加上兩個勤奮的提琴手。練功房並不比白天清靜,但它成了兩人相約的一種儀式。在一片耳目下,兩副目光就那樣打游擊;你進我退,你駐我擾,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來。小穗子最愛下雨。練功的人在下雨天裡都會犯懶惰,常常就只有兩個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兩個琴手總是各佔南邊和北邊的角落,背對世界狂拉音階和練習曲。雨越下越大,四點半終於在喧譁的風雨聲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牀上。兩腳早已凍木,身體也沒剩多少知覺。她動了動,再動了動,慢慢蹬直腿,站穩了,纔開始往門口走。她從門後掛鉤上取下練功服,發現是同屋另一個女兵的,又擱回去。她心裡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還能及時糾正錯誤。一個女兵嘟噥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這麼大的雨還練功。”小穗子知道她這時說什麼都不算數,白天是不會記住的。因此她不理她,哆嗦着把冰涼黏潮的練功衫往身上套。
然後,她走進雨裡。
練功房裡只有一個女提琴手,叫申敏華,小穗子三年前參軍時,她已有八年軍齡。小穗子壓一會腿,跑到申敏華身後,去看她揉弦揉得亂顫的手腕上的舊錶。
冬駿從來不會這樣,把她一個人撂在大雨中的練功房。小穗子對着鏡子豎起一條腿:同樣一個十五歲的小穗子,難道他突然看出了什麼瑕疵?難道是年齡和軍階的懸殊突然讓他恐怖?腿頹然垂下來,“咚”的一聲墜落在生白蟻的地板上。申敏華的弓一震,回頭白了小穗子一眼。
小穗子換下舞鞋,穿過給雨下白了的院子。這回什麼也攔不住她了。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堅冰一般的玻璃上。她叫着他的名字,恍惚中感覺自己在佯裝,嗓音讓誰聽都是一派光明正大。窗子裡面有了響動。她鬆口氣,朝黑暗的樓梯口張望。這回是出乎意料的快,不久聽見冬駿趿着皮靴的腳步近來。樓梯口塞了幾輛自行車,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時扶住。然後,她看見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着雨傘,一手拔鞋跟。拔了左邊的,又去拔右邊。和剛纔扶自行車的閃電般動作相比,他現在遲鈍無比,充滿無奈。
“叫什麼叫?”他牙齒磕碰着說。
她覺得噩夢結束了,冬駿還原了他的魯莽和多情。
離她兩步遠,他站下來說:“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裡的字眼還是沒有聲音,還是一股股毒猛的氣流。他從來沒有這樣和她說過話。她囁嚅着:“你昨天晚上怎麼沒來?”
他使勁擺擺手,意思說這哪裡是講話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會才意識到他那把傘只爲他自己打着。她趕上去一點,他聽她趕上來,馬上快起步子。她對這個給了她半年保護和溫存的年輕排長大惑不解,滿嘴是陌生語氣,渾身是陌生動作。
他感覺到她停住了腳步。他轉過身。
他眼前,一個渾身溼透的女孩。路燈反打出她的輪廓,平時毛茸茸的腦袋現在給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