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小志又跑哪去了?”
3號縫合室內,剛剛返回的尚震一邊清洗着那帶血的手術器械,一邊問道。
“我怎麼知道,他又不是我兒子,我還得看着他。”肖珊一邊撅着嘴,一邊將那些帶血的紗布塞進醫用垃圾袋。
“這小子不會又偷跑去上網了吧?”
“懸。反正撒泡尿的功夫,他也敢去偷砍兩個怪……”
說到這裡,尚震和肖珊兩人同時笑了一下,可是,下一秒之後,當縫合室的門被推開,兩人又同時傻了眼,誰也笑不出來了。
只見曹小志把那載着付藝軒的擔架車,竟然拽進了縫合室!
“小志,你要幹嘛!”尚震驚道。
“出這麼多血,走不了多遠就掛了,我們得想辦法給先給他止血。”曹小志平靜回道。
“搞什麼!”尚震被曹小志的話驚得一抖,手裡的托盤哐噹一聲掉進了水池裡。
這個曹小志,你瘋了還是傻了?
尚震當然很清楚,他和曹小志都只是實習醫生,而且,縫合室這種簡陋的條件,根本不允許處理這麼大的傷情,萬一出現了什麼嚴重的後果…
“醫生求你!”
一直忐忑跟隨的劉翠芳眼見尚震表現出了強烈的反對,二話不說又跪到了尚震面前。她不想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此破滅!
“醫生,求你,別趕我們走,求你了……”
尚震想把劉翠芳攙扶起來,劉翠芳卻堅持不起,尚震無奈只好蹲下來說話。
“阿姨。不是我趕你走,是手術室實在沒位置了,我們也沒辦法……”
“這裡,這裡不就是手術室麼?”劉翠芳顫抖着道。
“阿姨,這裡不是手術室,是縫合室。這裡只能處理簡單的病人,這裡沒有麻醉師,沒有呼吸機,沒有心電監護儀,你兒子這麼重的傷,在這裡是很危險的……”
尚震說的一連串醫學名詞,劉翠芳當然聽不懂,自然也接不上話。不過,眼見曹小志願意幫她,那就說明這扇門並未完全關死,所以,劉翠芳拼命也要抓住這唯一機會。
“醫生啊,看你年紀,也比我們家小軒大不了多少,你就忍心看着他就真麼沒了麼……都說醫者父母心……醫生,你發發慈悲吧……”
劉翠芳邊說着,邊磕起頭來。
劉翠芳撕心裂肺的哀求,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無法做到無動於衷,尚震正猶豫不決間,只見曹小志卻已經把付藝軒腿上的繃帶層層剪開,裸露出了那鮮紅的肌肉。“尚震,來幫忙。沒關係,有什麼事我負責。”曹小志的語氣平靜又堅定。
尚震還未迴應,那跪在地上的劉翠芳又搶道,“不,不用你們負責。你們盡力就行,出了什麼事,阿姨自己負責!自己負責!”
形勢已如此,尚震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是推脫不掉了,他只能長長吐了口氣,來到曹小志身邊,拿起托盤裡的止血鉗。
“肖珊,別傻愣着拉,準備7號線和紗布。”
見肖珊站在一旁發呆,曹小志忽然像一個正兒八經醫生一樣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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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醫生半說半勸將劉翠芳扶出縫合室,和曹小志點頭示意之後,將縫合室的門關上。
此時,狹小的縫合室內,只剩下曹小志,尚震,肖珊三人和擔架牀上那已然意識模糊的付藝軒了。
尚震和曹小志都很清楚,搶救付藝軒這樣的患者,眼下的關鍵,並非是把骨頭接上或者封閉傷口,而是非常簡單的兩點,一,止血,二,抗休克。
曹小志讓肖珊把兩路液體的滴速調至最大,然後便和尚震一起尋找那根還在出血的大血管。
其實,如果放在20年前,像這種類型的搶救事件,壓根不需要考慮手術的現場究竟是縫合室還是手術室,也不需要關注曹小志和尚震究竟是正式醫生還是實習醫生,只要盡力找到那根出血的大血管,然後夾上結紮,
一切就OK。幸運的話,出血止住,患者性命暫時無憂。不幸的話,在醫生找到那根破裂的大血管之前,患者就因大出血而死亡。
一切,都是患者的運氣和命數,沒有人會去找醫生的麻煩。
然而,隨着近些年醫患關係的緊張以及各種法規的掣肘,這種簡單的搶救事件突然一下變得不那麼簡單了。
尚震回想着前幾天發生在段旭身上的那件事,拿着止血鉗的手竟忍不住有些微微發抖。
曹小志覺察到了尚震的緊張,於是裝作沒事一樣從他手裡接過止血鉗,然後把紗布塞回他手裡。
“你蘸血。我來找。”
原來一向在衆人眼中不靠譜的曹小志,不知怎的,忽然就成了縫合室裡那個最可靠的主角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轉眼間10分鐘過去了,付藝軒的出血還在繼續,曹小志的額頭,也微微滲出汗珠。
但是,即使這樣,他的手也沒有絲顫抖,因爲他堅信,此時的自己,就是這個生命遊戲的主角,他一定能從那一片視線模糊的肌肉山脈之中,找到那口紅色的泉眼。
肖珊,看着曹小志那閃閃發光的額頭,忍不住撐起袖子幫他擦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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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號縫合室的門,一直緊閉着。
門內和門外,似乎就是兩個世界。
劉翠芳在那急救醫生的安撫之下,老老實實坐在門外椅子上,不安等候着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消息。
15分鐘之後,門終於打開,原本的兩個世界,在門開的瞬間再次連接在一起。
曹小志摘下已經溼透的口罩,靠在門邊,吐了口氣道,“斷裂的血管找到了,血已經止住了,現在血壓正在上升,接下來……”
未等曹小志說完,劉翠芳撲通一聲又一次跪倒在地,彷彿她的膝蓋,在兒子重傷之後便不屬於自己了。
“謝謝,醫生,謝謝。”
“阿姨,快起來,我還沒說完呢……”
曹小志剛把劉翠芳勉強扶起來,只見馮磊從遠處風塵僕僕趕了過來,他的臉色,陰肅到讓人望而生畏。
原來,就在曹小志把付藝軒從救護車上二番推進急診室之後,便被門口的一個導診護士發現了,那導診護士不敢阻攔,卻趕緊去報告給了搶救室內的馮磊。
馮磊聽完彙報,心中立刻把曹小志罵了一百遍,在他迅速忙完了手裡的搶救患者之後,立刻向3號縫合室趕來。
曹小志見馮磊來到,喊了聲“馮主任”,他正想把付藝軒的情況向馮磊彙報一下,結果馮磊並不聽他說話,只是狠狠瞪了曹小志一眼,然後推門走進了縫合室內。
縫合室內,尚震和肖珊正在給付藝軒複測血壓,見馮磊到來,兩人立刻不約而同站直身體。
馮磊照舊沒有理會兩人,徑直來到付藝軒跟前,他簡單查看了付藝軒的傷情之後,然後一邊緊盯着付藝軒那蒼白的右腳腳趾,一邊迅速掏出電話,撥出一個號碼,大聲問道:
“喂!手術室現在有空位置沒?”
……
“好,知道了!”
放下電話,馮磊立刻來到劉翠芳跟前問道,“你是患者什麼人?”
“他媽媽。”劉翠芳滿眼期望看着馮磊。
“嗯。是這樣的,我剛跟手術室打了電話,裡面剛好有個患者剛剛手術室完畢,這樣空出了一個位置,可以把你兒子送進去。”
“啊,太好了,太好了!”絕望之後,劉翠芳忽然感覺自己又是那個最幸運的人了。
“但是……”馮磊頓了頓,“你兒子的情況不太樂觀,你要有心理準備。”
“怎麼會?”過山車式的情感起伏簡直讓劉翠芳有些受不了,她指了指站在身邊的曹小志,“剛剛這個年青醫生不是說,血已經止住了?”
馮磊看都沒看曹小志一眼,繼續道,“是的。血是止住了,但是……創傷太重,可能會截肢。”
劉翠芳聽了“截肢”兩個字,馬上一陣眩暈,在曹小志的攙扶之下,她癱坐在了身後的金屬椅子上。
抽噎了兩聲之後,劉翠芳拉起馮磊的手,“醫生,你們就盡力吧。如果能不截就儘量不要截,但是,實在沒辦法的話,還是保命要緊……”
說這些話時,劉翠芳已經不似之前那麼激動了,她也想給馮磊下跪懇求,但是,她現在全身卻一點力氣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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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馮磊的安排下,付藝軒很快被推進了手術室。
由於劉翠芳此次到大學來探望兒子,身上並未帶多少錢,馮磊又聯繫了醫院總值班,在總值班的協調之下,劉翠芳先交了3000押金,然後由總值班簽字,證明屬於緊急情況,可以在欠費的情況下手術。
費用問題解決之後,很快有兩個骨科醫生和一個麻醉醫生找到了劉翠芳,他們進行了快速的術前交代之後,分別讓劉翠芳在風險告知上籤了字。
此時的劉翠芳,頭腦一片混沌不清,那些密密麻麻的簽字單,她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但是,她知道,要救兒子,這些東西必須要籤。
她還能做什麼呢?
此時,她只能選擇無條件相信醫院,相信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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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藝軒被推進手術室之後,在手術室的走廊足足又等了半小時,直到一個清創探查的患者被推出手術室之後,他才被挪上了手術檯。
世界上本就沒有那麼多巧合----實際上,馮磊之前打那個電話時,得到的回信依然是手術室內無牀,僅僅是有一臺手術接近尾聲而已。
而馮磊之所以跟劉翠芳說剛好騰出一張空牀,完全是因爲曹小志和尚震已經接手了患者,長鬆醫院就必須對患者負責到底了,在這種情況下,馮磊再說患者還需要等待牀位的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那樣只會徒增患者家屬的焦急和醫患矛盾的爆發點。
於是,他纔跟家屬說了個小謊。
付藝軒送進手術室之後,馮磊的協調工作便完成了,此時的他感覺心中怒火無處發泄,他本想回縫合室好好訓斥尚震和曹小志一番,但是又轉念意識到這個節骨眼可不是發火的時候。於是,他強忍着怒氣,返回3號縫合室,對着尚震,曹小志,肖珊三人冷冷說道:“你們三個,先回病房吧,這裡暫時不需要你們了。”
“馮主任,不關尚震和肖珊的事,是我把患者拉回來……”
曹小志站在原地,剛解釋了一句,馮磊卻突然瞪圓眼睛打斷道,“我讓你們回去!怎麼,我一個急診主任說話像放屁麼!”
尚震在馮磊手下幹過幾個月,從未見馮磊發這麼大火,他知道不能再繼續解釋什麼了,於是趕緊輕輕扯了扯曹小志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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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低着頭,一路走出了急診室。
回普外科的路上,氣氛有些壓抑,大家誰也不說話。曹小志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惹出來的禍事,於是,他拍了拍尚震的肩,抱歉道,“尚震,對不起,連累你了。”
實話實說,在曹小志道歉之前,尚震心底對他還是有些不滿的,不過,當曹小志道歉之後,他心中的那些不滿,突然之間煙消雲散了。
尚震停下腳步,扭頭看着曹小志問,“小志。當你把擔架牀拉進縫合室的時候,考慮過後果麼?”
“考慮過啊。”曹小志雙手抄兜,朝尚震嘿嘿一笑,“反正我當時的想法很單純,就是救人,如果救不了我也沒辦法。至於以後的責任問題,大不了,就不做醫生了唄……”
曹小志之所以能輕鬆說出這種話,並非頭腦發熱,也並非故作瀟灑。因爲,他的確從心底對醫生這種工作一點也不感冒。
他現在之所以還一直在長鬆醫院堅持着,主要是因爲來自家庭方面的壓力。再者,他的確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如果因爲自己愛打遊戲丟了醫生的工作,那他自己都感覺對不起父母。可是,如果是因爲救人,那就問心無愧了。
曹小志的話,突然讓尚震心裡有些微微羞愧。因爲尚震很清楚,曹小志當時的選擇,完全出於對患者生死的考慮,而自己當時所考慮的,遠比曹小志多得多。
所以,從某方面來說,曹小志當時的選擇,比他更像一個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