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業醫師證,對於每個醫生來說,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每一個從大學裡走出來的醫學生,只有擁有了這個證,纔有資格獨立接診;有資格管牀;有資格手術;有資格在醫囑上堂堂正正簽下自己的名字;有資格拿到那屬於自己的獎金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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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龐薇薇事件的持續影響,長鬆普外科的手術患者呈斷崖式下滑,這時,尚震也不像之前那麼忙了,幾乎每天上午時間,手術配臺和病志書寫他都能同時完成,這樣一來,一整個下午便成爲了空閒時間。早有計劃的尚震,充分把這些空閒時間利用了起來,他購買了厚厚的複習資料,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執業醫師考試了。
尚震把業餘時間都利用了起來,曹小志同樣也是。只不過,尚震整天面對的是書本,而曹小志面對的卻是電腦。
這天下班,曹小志又像往常一樣,來到網吧,打開電腦,可是就在他剛剛進入遊戲界面時,電話卻突然響了。
曹小志掏出電話一看,頓時就打了個激靈。
原來電話是於鵬偉打來的。
曹小志很明白,此時於鵬偉給他打電話,無非就是兩種可能,第一是他又犯了什麼嚴重的錯誤。第二是科內了收了重患,要他立刻回科裡幫忙。
曹小志急忙起身來到衛生間,關上門後才接起電話。他怕大廳裡那嘈雜的遊戲聲和鍵盤聲暴露自己的位置。
“曹小志,你現在哪呢?是不是又在打遊戲?”電話中,傳來於鵬偉嚴肅而急促的聲音。
“哦,於老師,我……我在……”
曹小志剛想編個謊,卻又被於鵬偉迅速打斷。
“行了。不管在哪,你趕緊回科裡來。”
曹小志心中一片疑雲,他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又不敢問,只能立刻回道,“哦,知道了,我馬上回去。”
掛了電話,曹小志到網吧前臺匆匆下了機,迅速往醫院趕去。
網吧距離醫院並不太遠,走路只用了10分鐘,曹小志就來到了醫院急診大門的門口。
此時,急診門口那壯觀的景象,讓他吃了一驚,因爲自從他進入長鬆醫院以來,從來沒同時見過這麼多救護車!
那救護車,大概有十多輛的樣子,擁堵在急診門口,那不停閃耀的藍光,在昏暗夜幕的襯托下,匯聚成一片藍色的海洋。
從救護車上,不時卸下各種重傷患者,而且,還不時有從外面的來的救護車,重新加入隊伍。
曹小志正驚訝時,他的電話又響了,照舊是於鵬偉打來的。
“喂,曹小志,你到了麼?”
“於老師,我到了,正準備上樓。”曹小志一邊應着,一半疾步朝外科大樓的方向走去。
“你先不用上樓了……急診需要醫生去支援,你直接去急診找馮主任吧,看看他有什麼需要。”
“哦,知道了。”
曹小志掛斷電話的同時,返身又朝急診室走去。
長鬆醫院的急診室,曹小志來過很多次了,雖然他並不像尚震一樣在這裡實習過,但在值班時,他也曾跟隨葛明宇,李淼等醫生多次下來會診過。所以對急診的一些人,他還是比較熟悉的。
從救護車的縫隙之中,曹小志鑽進了急診室,一進急診室,眼前一幕讓他再度驚訝。如果說以前的急診室像菜市場,那如今的急診室就像演唱會……因爲演唱會比菜市場更加擁擠和混亂。
病牀的隊伍,已經排到急診的掛號處了,就算有導診護士在扯破嗓子維持着秩序,但仍然不能改變一張張病牀堵塞住急診通道的局面。
就在距離曹小志最近的那張急救的擔架牀上,躺着一個渾身是血的中年人,他的腳踝,以一種誇張的角度彎曲着。他不停嚎叫着,表情痛苦異常。
按照以往,這種患者在急診肯定會優先診治,可是,現在卻排在這裡無人問津。
我的天,這是什麼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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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小志當然不知道,就在40分鐘之前,濱海市的環城高速上,發生了一起相當慘烈的交通事故。兩輛滿載遊客的大巴車發生了刮碰,一輛當場翻車,另一輛衝出護欄,直接墜下了三米高的路基。
事故之慘烈,傷亡人數之多,濱海市前所未有,連劉萬忠市長以及濱海市交通局局長,都親赴現場,監督救援。
而象徵着濱海市最高醫療水平的長鬆醫院和濱海市中心醫院,更是進入緊急應急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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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曹小志!”
就在曹小志在混亂的病牀中東張西望時,已經渾身是血的馮磊先發現了他。
只見馮磊一邊喊着曹小志的名字,一邊隨便從急診臺上抓起一件白大衣拋了過來,“去3號縫合室幫忙,輕的自己縫上,重的直接推手術室!”
曹小志接過白大衣,直接披在身上,“知道了,馮主任。”
來到3號縫合室,曹小志立刻明白馮磊的用意了,因爲此時三號縫合室裡,尚震正在獨自縫合一個頭皮嚴重裂傷的患者,而站在一邊進行輔助的護士,正是好久沒有理他的肖珊。
原來,馮磊把每一個科室裡下來增援的醫護都安排在一起,以便讓他們之間的配合默契一些。
尚震見曹小志來到,就像被困已久的部隊等到援軍一樣欣喜不已。
“小志,你來了,快來幫忙。”
“OK.”
曹小志一邊說着,一邊朝肖珊伸出了手,只見肖珊頭都不轉一下,便把一副無菌手套拍在了曹小志的手上。
那個患者頭上的裂傷有15釐米長,是翻車時頭皮被金屬行李架刮碰導致。尚震獨自處理時,既要負責止血,又要負責縫合,手術做起來十分別扭。
但是,曹小志來了就不一樣了。
曹小志負責止血,尚震負責縫合,在兩人默契的配合之下,那道長長的傷口,沒一會兒就像拉鍊一樣,被整齊封閉了。
剛剛搞定這個頭皮裂傷的患者,尚震和曹小志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突然只聽縫合室的門被砰砰砰敲個不停。
確切說,那不是敲門,而是砸門。
“醫生,醫生在哪裡,快救救我兒子啊!救救我兒子啊!”曹小志打開門,正想勸那中年女人不要插隊,但是,當曹小志看見擔架車上的患者時,立刻驚大眼睛,生生把將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只見擔架車上躺着的,是一個二十左右的青年,臉色蒼白,意識模糊。青年的兩條胳膊上,都掛着點滴,他渾身上下的擦傷無須多說,最爲驚悚的,是他的右大腿已經彎曲成了90度,受傷的部位雖然已被簡單包紮,但是,那斷裂的大腿骨就像旗杆一樣,穿透皮膚,**裸豎立在外,讓人望一眼便覺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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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名字叫付藝軒,遼城人,今年夏天他剛剛考上濱海市經貿大學。今天,趁着週末,他帶着隔海而來的母親劉翠芳在濱海市玩了一圈,可是誰曾想,乘大巴返回途中,一場大禍在等着他們母子……
劉翠芳頭上和胳膊上也纏着繃帶,但是,她絲毫不在意自己傷,拉住曹小志的衣袖便不住哀號道,“醫生,快,救救我兒子,求你了,救救我兒子吧……”
曹小志還未來得及迴應,只見一個滿手血跡滿頭大汗的120急救醫生迅速趕了過來,他安撫住幾乎情緒失控的劉翠芳之後,快速向曹小志道,“醫生,這個患者是翻車時右大腿卡在了座位裡面,有嚴重的開放損傷,股骨骨折,右腿的大動脈破裂,我已經想盡辦法了,但是仍舊無法有效止血,現在血壓80/50,必須馬上手術。”
曹小志又低頭看了一眼付藝軒,知道急救醫生的話沒有一點誇張的成分,因爲付藝軒的右大腿根部已經捆了兩條止血帶,下肢都已經被勒到發紫了,但是,仍有鮮血不停從大腿的創面中滲出來。
就在他們說話的間隙,那滲出的鮮血已經透過擔架牀,在乳白色瓷磚地面上滴成了一小片鮮紅。
曹小志當然十分明白,如果不及時手術止血,眼前這個青年性命堪憂。
來不及多想,曹小志立刻跑到急診的接診臺,抓起電話就往手術室撥了過去,那電話響了好久之後,終於被接起。
“喂!手術室!”
曹小志一下便聽出這是手術室護士郭玲的聲音,於是趕緊急道,“郭姐,我曹小志,急診這裡有個重傷患者,需要馬上推進手術室!”
“別來了。手術室一個位置也沒有了!”郭玲回答十分乾脆。
曹小志一愣,還想說點什麼,只聽電話那頭遠遠響起了手術室主任蘇晨的高調聲音,“郭玲,趕緊給120調度中心打電話,手術室已經滿了,重患不要再送了!”
“明白!”
郭玲重新對準電話聽筒,快速道,“小志,你都聽見了吧。讓患者趕緊轉院吧。”
“可是……”
這次,曹小志的話照舊沒有說完,只聽電話那頭又傳來了急促的呼喊聲,“玲姐,6號手術室止血紗布用沒了……”
“好的,我馬上去!”
啪!電話被掛斷,曹小志連多一個字都沒插進去。
曹小志正握着電話聽着那嘟嘟聲不知所措時,只見劉翠芳和急救醫生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劉翠芳眼巴巴看着曹小志,身體不停顫抖着。
很明顯,她想繼續說那些央求的話,但是在急救醫生的勸說下,她勉強保持着剋制。
曹小志嘆了口氣,“不好意思,手術室已經滿了,接收不了患者,你們必須轉院……”
劉翠芳往後一癱,還沒有發話,那急救醫生倒先有些激動了,“開什麼玩笑,現在這種情況轉院,半路流血就流死了啊!”
“可是,手術室滿牀,我也沒有辦法啊。”曹小志一臉無奈道。
“沒有辦法也得想辦法啊……再說了,你現在讓患者轉院,還能轉哪去?濱海能搞定這麼重傷的,也就你們長鬆和中心醫院了,我剛跟同事打完電話了,中心醫院也是人滿爲患,你說,患者還能轉哪去?難道打飛機轉首都不成?”急救醫生越說越激動,那語速如連珠炮一般。
劉翠芳見急救醫生如此說,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曹小志面前,“醫生,求求你了,我丈夫就是車禍沒了,我不想再失去兒子啊,求求你,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曹小志俯身去扶,但無奈劉翠芳死死抱住曹小志的腿不鬆手,只是一個勁兒苦苦哀求。
情況正僵,曹小志也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尚震和肖珊趕了過來。
在尚震的安慰勸說下,劉翠芳鬆開了手,轉而向尚震繼續哀求。
肖珊則趁機把曹小志拉到一邊,低聲叮囑道,“患者這麼重,你一個實習醫生能扛啥事?快,趕緊去問馮主任啊。”
肖珊的話,將曹小志點醒,他恍然“啊”了一聲,急忙轉身向急診搶救室跑去。
搶救室裡,醫護個個腳步匆忙,沒有一個人理會從外面跑進來的曹小志。
滿頭大汗的馮磊正手持着兩個電極,盯着監護儀上那雜亂無章的心電信號。一個插着氣管插管的中年男性,就**着上身躺在馮磊的面前。
聽完了曹小志簡短的彙報之後,馮磊忽然將兩個電極片貼上患者的胸膛,伴隨着200焦耳電流的釋放,那個中年男性的胸膛被震離牀面。
“必須轉院!”
馮磊清晰吐出這四個字之後,迅速放下電極,開始了不間斷的胸外按壓。
“可是,那個急救醫生說,患者現在大出血沒有止住,如果再轉的話,可能就要死在路上了……”曹小志猶豫着道。
“死!死!死!誰他孃的都不想死,有用麼?”連續的用力按壓,讓馮磊吐出的話斷斷續續,“這男的……剛剛還跟我說……他不想死呢……有個屁用!”連續的搶救讓馮磊也是身心俱疲,此時的他竟忍不住爆出了粗口。
曹小志見此情況,無奈從搶救室退了出來。
雖然馮磊罕見發了火,但是曹小志心裡卻沒有絲毫抱怨,因爲他很清楚,馮磊的火氣並非衝他而來,那僅僅是一種對一切感到無能爲力的情緒宣泄而已。
同樣,曹小志也想救那個叫付藝軒的青年,可是,手術室都滿了,他又有什麼辦法呢?總不可能把那些正在手術的患者拖出來,把他塞進去吧。
從搶救室出來,曹小志又給科裡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個臨時值班的進修醫生,他告訴曹小志,科裡現在所有的管牀醫生,都在手術檯上了。
這也意味着,沒人能幫他了。
掛了電話,曹小志長長嘆了口氣,沒辦法,真的沒辦法,只能怪這個青年命不好……
沮喪回到那擔架牀旁邊,曹小志不敢直面劉翠芳的臉,他只是盯着付藝軒那裸露在外的半截骨頭,蒼白無力解釋着目前的狀況。
希望,失望,希望,絕望……經歷了各種折磨的劉翠芳,已經不再像剛剛入院時那樣急躁不安了,忽然之間,她變得安靜無比,似乎在一剎那之間,她失去去了所有情感。
只見她輕輕撫摸着兒子那蒼白的臉頰,嘴角輕輕顫抖着。
她不知道,老天爺爲什麼這樣狠心,用車禍奪走了他的丈夫,現在,又要用車禍帶走他的兒子。
付藝軒似乎感知了母親的觸摸,微微睜開眼,虛弱無力道,“媽,我剛纔,好像看見爸爸了……”
“嗯。告訴爸爸不要着急,我們會團圓的……”劉翠芳輕道。
在母親的撫摸之下,付藝軒重新閉上眼睛。
眼見一幕,讓曹小志,尚震,和肖珊全部低下了頭。
只見那急救醫生又抹了一把臉上那不知是眼淚鼻涕亦或汗水的液體,用盡量平緩的語氣朝劉翠芳道,“家屬,轉不轉院,你定吧。”
此時的急救醫生也不抱什麼希望了,因爲在曹小志離開去找馮磊的那小段時間裡,尚震已經私下向他解釋清楚了:他和曹小志都是實習醫生,如果手術室實在沒牀的話,他們也沒有什麼辦法。
急救醫生也知道這種情況難爲兩個小醫生也是毫無意義,還不如省下時間研究轉院的事,患者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在看見劉翠芳吃力地點了點頭之後,急救醫生喊來到了擔架員,讓他們把付藝軒重新推上救護車。
曹小志看着劉翠芳那佝僂着的絕望背影,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他想象着,如果那個躺在病牀上的人是自己,那他的母親會怎麼樣呢?
擔架牀上滲下的鮮血,還在不停滴落,曹小志盯着那地面上的血線,視線漸漸模糊。
如果沒有那些鮮血,他完全可以看着那擔架車漸漸消失在慌亂的急診室人羣之中,然後當做什麼事也沒發生,繼續接來下的工作。
然而,這只是一種假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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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的大門口。
急救醫生剛剛把車門打開,正準備把付藝軒重新送上車時,忽然,那滿是血跡的擔架牀,被一隻手拽住了。
急救醫生回頭一看。是曹小志。
“你幹什麼?”
“你說的對,這樣走,沒到醫院流血就流死了。”
“那還能怎麼辦?你們手術室都已經滿了。”
“那就跟我回縫合室吧。”
“你……”急救醫生雙眼一閃,他想說什麼,可是,有家屬在身邊,他又不敢把所有話都說破,他只能用眼神看着曹小志,意思很明顯在確認:你,真要這麼幹?
“推回去吧。”曹小志的臉上,顯出了數年來從未有過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