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長鬆醫院目前唯一的燕京醫科大學的畢業生,段旭雖然已經得到了很多新醫生得不到的破例,但這些在段旭看來,還遠遠不夠。
他希望得到的,是更大的授權與信任,以便讓他充分發揮自己的能力。
從小到大,段旭始終都是同齡人中目光的焦點所在,那種優等生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無時不刻都在激勵着他勇於向前。
就是在這種自信心的指引之下,段旭繼續着眼前的手術。他當然明白,如果自己能單獨拿下這臺甲狀腺手術,那無疑已經和李芮峰、程棟等醫生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了。
接過止血鉗的段旭,就這樣開始了自己真正獨立的一臺手術。
是的,真正獨立,沒有任何老師或教授在一旁指導提攜,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和步驟來了。
他用手輕輕翻起那顆鮮紅的甲狀腺,止血鉗穩準的夾住了一根細細的血管。
血管兩端閉流之後,他命令史萬東切斷結紮。
段旭的每一個動作,都和劉成勳和呂洋極近相似,以至於剛開始還有些擔心的史萬東,漸漸又心安理得進入那種聽從指揮的模式了。
手術,繼續安穩進行着,和劉成勳離開之前完全是一個樣子。
這時,就連鄧敏也以爲,原來劉成勳在或不在,對於這臺手術來說,並沒有太大影響。
是啊,一臺小小的甲狀腺手術而已,有什麼複雜呢?
段旭對自己也十分有信心。
他很明白,甲狀腺手術之所以比闌尾炎,疝修補還要高上一個等級,完全是因爲周圍解剖結構的複雜。因爲與甲狀腺伴行的重要神經血管很多,所以手術時一定要對其周圍解剖結構熟練掌握。
段旭一邊想着解剖圖譜上已然爛熟於胸的結構,一邊仔細回憶着數月來和劉成勳呂洋一起進行過的那些手術步驟和方式。
他的手術速度,不知不覺越發加快了。
段旭的想法是,如果劉成勳或者李芮峰到來之時,那病變的甲狀腺已然被他安全剝離切下,他們該會多吃驚呢?
而“年輕有爲”這四個字,也許不再是科主任孫立文的專有了吧。
想到這裡時,段旭那口罩遮掩下的嘴角,竟然微微翹起。
誠然,段旭憑藉先天的資質,對於甲狀腺手術的理解已算到位,但是有一點他卻忽視了。
那便是一個成熟外科醫生的手感。
就好比一個頂尖的桌球選手,他手中的球杆已不再是杆,而就是手的延長,那杆頭每次對球的細微觸碰,指尖都會有精確的感應。
外科醫生亦是如此。經過長年的磨鍊,外科醫生手中的刀鉗也已不再是冰冷的器械,而就是手指的延伸,有溫度,有觸覺,每一次剝離,都融合了年月累積所賦予的精確力度。
這種手感,便是一個外科醫生在極度疲乏時候依舊能夠保持不損傷術區組織的根源所在。
如果段旭以一個飽滿的精神來面對眼前的手術,或許不會有任何問題,但是,他卻忽視了昨晚的那個腹部刀刺傷手術,讓他一直站到凌晨三點未曾閤眼。相較之下,王德明也是那臺腹部刀刺傷手術的麻醉師,此刻的他是個什麼狀態?
只見王德明正搖搖晃晃坐在麻醉師的凳子上,上下眼皮不停打着架。他甚至連劉成勳什麼時候離開的手術室,都不知道。
疲乏所致,加上又缺乏着成熟手感,剝離了一陣之後,段旭便漸漸感覺手上的力度有些拿捏不準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突然變得無力了,亦或那甲狀腺邊緣的深處連接着什麼東西,阻礙他繼續剝離。
就在這有意和無意之間,段旭把止血鉗探進甲狀腺邊緣的深處,感到阻力之後,他嘗試加大了力度。
這時,一股殷紅的鮮血,沿着甲狀腺深處快速滲了出來。
很明顯,他剛纔的用力,破壞了某處需要結紮的血管。
“紗布!”
段旭從鄭敏那裡接過紗布,將那些滲出的血吸乾,他試圖看清那出血點,然後用止血鉗一下夾住。
可是,那血滲出的速度有些快,他剛用紗布吸乾一次,沒等看清那出血點,血再次填滿了視野。
段旭夾了幾下,也沒夾中斷裂的血管,這時,他的額頭微微滲出了一層薄汗。
史萬東看着段旭略微慌亂的樣子,知道他此時心裡也應該沒底了。這時,如果劉成勳或者呂洋在場的話,應該早就替下他的術者位置了。
於是,史萬東用紗布幫忙壓住出血部位,對段旭輕道,“要不,讓護士去喊劉教授吧。”
這句話雖然很輕很客氣,但對於段旭來說,卻比扇了他一個巴掌還要難受。
他想象中的劉成勳滿臉陰沉趕了回來,一邊把他趕下主刀的位置,一邊嚴厲訓斥他怎麼這麼不小心。
這種嚴厲的訓斥,可是曹小志和尚震的專屬,他堂堂段旭怎麼可以遭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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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旭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
一個大一點的出血點而已,找到血管然後結紮不就完事了麼?又能怎麼樣?
有了主意,段旭朝史萬東搖搖頭,拿出一副鎮定而胸有成竹的樣子道,“沒關係,出血早期都會很快,但是壓上一段時間,血管斷端自然收縮,出血速度就會變慢,到時我們自然就能夾住了,不用麻煩劉教授。”
段旭的這個理論,是從呂洋那裡學來的。他記得有一次程棟主刀的時候也碰見過這種事,呂洋當時就是用紗布壓了數分鐘之後,順利找到了出血點,緩解了程棟的尷尬局面。
可惜,段旭有所忽視的是,當時呂洋是穩準壓住了出血點,而他卻沒有。
雖然他和史萬東一直摁着那紗布,但是來自刀口深處的鮮血,很快便浸透了紗布。
這時,一直坐在龐薇薇頭部的王德明感覺到了監護儀上的異常,他趕緊晃了晃腦袋,讓自己迅速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他發現監護儀上那顯眼的代表心率的綠色數字,已經由70多次升到了90多次。
“咦?出血很多麼?”王德明說着,站起身朝術區望去。根據經驗,他猜測心率的上升應該和術中出血有關。
果然,當他站起身,發現那出血已然浸透了數塊紗布之時,驟然臉色一沉。他看了看已經略微顯出慌亂神態的段旭,果斷朝巡臺護士雷珍道,“珍子,去喊劉教授!”
因爲王德明已經40歲,比雷珍還要大上兩歲,所以手術室裡別人喊雷珍爲“珍姐”,但是他卻可以喊“珍子”。
雷珍遲疑了一下,看了看段旭。
按照規矩,手術室內,術者爲主,其餘一切工作皆爲配合術者。雖然目前整個手術室內麻醉師王德明最爲年長,但這並不能成爲他越權的理由。
雷珍稍微猶豫時,王德明臉色愈發嚴厲了。王德明當然知曉,眼下的段旭,是院裡重點培養的對象,加上他和醫務科科長的特殊關係,無論如何,都應照顧一下他的面子。
可是,王德明更是個能分的清輕重的人,眼見龐薇薇的出血始終未被有效遏制,心率持續上升,此種情況下,當然患者的安危最大!
在王德明的再次要求下,雷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不再看段旭臉色了,轉身走出了手術室,去喊劉成勳了。
這樣一來,段旭立刻便成了最尷尬的人了,羞愧的情緒,讓他的臉和脖子陣陣發熱。
原本,他想通過這次手術,讓自己再次接受一番衆人的讚美,可是眼看願望落空,迎接他的,即將是劉成勳的狠批!
作爲一個優等生的他,如何忍受得了這個?
不行!必須在劉教授到來之前,將血止住!我不能讓別人看到我狼狽的樣子!
想到這裡,段旭撤開了紗布,手持止血鉗,向那滲血的深處狠狠夾去。
很多事情,決定在一個瞬間,成敗在一個瞬間,一生的分水嶺也在一個瞬間……
頭腦發熱的段旭,已然忘記了剛剛接觸甲狀腺手術時,那個最重要的教誨。
甲狀腺的深面,是關係生命的血管樞紐,在視野不清的情況,嚴禁盲目下鉗!
這一條,連進修醫生史萬東都知道,所以當他看到段旭的動作之時,也是心中一驚!他想阻止,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這一下深度的盲夾,並沒有讓滲血止住,相反,突然的一股血劍衝射出來,在段旭口罩和臉上留下鮮紅的血線。
“不好,大出血了!”
史萬東驚呼着,用紗布摁向出血的部位。可惜,這一小塊紗布,對於那洶涌的出血來說,是那麼微不足道。
段旭腦中一片空白,他在條件反射之下,也抓起紗布摁了下去。
兩塊紗布,四隻手,全部封向了那出血的部位,但即使這樣,那些血仍舊以不可阻擋之勢,順着兩人指縫衝溢出來。
手術室內,立刻亂作一團。
這時,劉成勳已經從隔壁趕了來過來,見臺上一幕,頓時驚到面無血色,此時的他已顧不上重新穿上無菌服,衝上來一把拽開段旭,用手指狠狠壓住了龐薇薇頸動脈的位置。王德明也一起上來幫忙。
出血的速度,雖然因劉成勳和王德明的努力而減緩了一些,但仍舊無法停止。
汩汩的鮮血,有如被打通的地下噴泉一般,不停從龐薇薇的頸部涌出,一直流到手術檯上,當手術臺被積滿之後,又形成血線,流到地面上。
被拽到一邊的段旭,驚恐睜大眼睛,盯着那不停滴落的血線。彷彿,那裡流淌的不是龐薇薇的血,而是自己的血。
當他的目光轉到龐薇薇那蒼白無比的臉上時,他驟然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也像被掏空了一般。
疲憊和絕望,讓段旭再也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了,他終於一下癱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