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薇薇老老實實坐在病牀的邊緣，一動也不敢動，任憑那些“白大衣”們挨個過來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來摸去。他忽然感覺自己就像實驗室裡的小白鼠，正等候被人解剖教學。
從小到大，龐薇薇接受過很多母親關於自我保護的教育，諸如有異性敢摸她的皮膚，就一定要呼救反抗，甚至撓花對方的臉。
但是現在，那麼多穿着白大衣的異性，輪流撫摸着她的脖子，母親就這樣在一邊看着，一聲也不吭。
她這才發現，原來在醫院裡，異性的概念是模糊的。
在給她檢查的醫生當中，那個高大英俊的醫生給龐薇薇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當他的手指在自己脖子上摸來摸去時，她竟不由自主心跳加速起來。
浩浩蕩蕩的白色查房隊伍撤離之後，病房又漸漸恢復了安靜。
高美圓看着女兒那略帶蒼白的臉，心中一陣不忍，她知道，女兒這是因爲對手術的恐懼，纔會表現出現在這種樣子。
“薇薇。別擔心，這就是小手術，你睡完一覺，醒過來就沒事了。”高美圓摸着女兒的肩開解道，“給你手術的，可是這裡最厲害的醫生，連市長的手術的都是他給做的呢。”
龐薇薇輕輕咬着下脣，機械點點頭，由於緊張，母親的話其實壓根就沒經過她的的大腦。
正這時，病房的門再度被推開，那個給龐薇薇留下深刻印象的醫生再次疾步走了進來。
他便是段旭。
“龐薇薇。”
“嗯……”聽見自己的名字被呼叫，龐薇薇趕緊坐直身體，那情形就像學生被老師點了名一樣。
段旭來到龐薇薇的牀前，看着那輸液架子上懸掛的點滴。
“龐薇薇，你的手術排在今天第二臺，前一個如果順利的話，預計你9點半就可以進入手術室了。”
段旭的語氣飛快，並且沒有任何表情。
“嗯。知道了，醫生。”
“早晨沒有吃東西吧？”
“沒有。”龐薇薇認真點着頭，“護士已經叮囑過我了。”
“嗯。很好。”
段旭說着，便動身離開準備去下一個病房，可就在這時，龐薇薇卻突然問開口問道，“醫生，我的手術，是您主刀麼？”
這句話，是龐薇薇鼓足勇氣問的，這也是她入院以來第一次在非醫生的詢問下主動說話。
這個問題，讓段旭的身影微微一怔。
“薇薇，不是跟你說了麼？你手術的主刀醫生是劉教授，他這麼年輕，怎麼會是你的主刀醫生呢？”
高美圓的話，當然沒有任何歧視段旭的意思，因爲在她的潛意識裡，主刀醫生就應該是那些沉穩而老練的成熟男性，像段旭這樣的年輕醫生，至少還要磨鍊數年纔會成爲主刀醫生。
高美圓的話是無心的，但誰又能想到，就是這樣一番無心的話，卻讓段旭那顆要強好勝的心久久無法平靜。
誰說年輕醫生就不能主刀？
走出病房時，段旭輕輕嘀咕着。
就在昨晚，他還和呂洋一起完成了一臺急診的腹部刀刺傷的手術，一直做到深夜3點。
那破裂的腸管，就是段旭站在主刀位置一針一針縫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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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9點40分，麻醉師王德明又來查看了一番龐薇薇，確認一切指標正常之後，龐薇薇被推向了手術室。
高美圓和龐亦一路護送女兒，直到那道分割家屬和患者的自動門前。在門關上之前，一直緊張到臉色蒼白的龐薇薇，突然一反常態，她竟泯出一絲微笑，向高美圓和龐亦輕輕揮了揮手，“爸媽放心，我很快就出來了。”
就是女兒的這個動作，讓情緒一直緊繃的高美圓終於忍不住了，她趕緊轉過頭，不讓女兒看見那驟然滑落的淚水。她當然明白，女兒一向膽小又怕疼，她現在故意做出堅強的樣子，僅是在安慰她而已。
“哭啥？”龐亦見妻子這番狀態，無奈搖搖頭，“趕緊把眼淚擦了，這樣多不吉利。”龐亦一邊說着，一邊掏出紙巾，幫妻子擦拭眼角。
龐薇薇進入手術室大約20分鐘後，護士長林春梅來到了家屬等候區，尋見了龐亦夫婦之後，將其二人引到了步行梯內一處稍偏僻的地方。
林春梅掏出一沓錢，塞向龐亦。
“龐先生，這兩千塊錢，是田萍醫生叮囑我交還給您的。她讓我轉告您，您女兒的手術無論誰來做，效果都會很好的，請您放心。”
林春梅的話，半真半虛。真的是那錢的確是田萍主動要退回的，而虛的是田萍其實沒有讓林梅轉達任何話。
當然，林春梅這種事情辦多了，她自然有自己的一套。
聽着林春梅那和氣真誠的話語，龐亦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林護士長，這可不行。我們夫妻二人臨時換主刀，已經給田醫生造成不小麻煩了，這錢，全當我們夫妻二人的一點心意了，無論如何是不能收回去的。”
龐亦不肯接錢，又將林春梅的手推了回去。
“是啊，錢又不多，就是我們夫妻二人的一點心意，田醫生不用這樣的……”高美圓附和丈夫道。
“哎呀，你們的心意，我會轉達給田醫生的，但是這錢，你們必須收回……”
幾番推讓之後，龐亦始終不收，林春梅瞅準時機，將錢塞進龐亦上衣兜的口袋裡，並及時撤身。
“行了。你們就趕緊收了吧，你們不收的話，我也沒法而跟田醫生交代啊。”說話間，林春梅已經撤出幾步遠了。
龐亦還要掏錢，旁邊的高美圓卻道，“既然這樣，咱們就難爲林護士長了。人家怪忙的。”
“謝謝理解。”林春梅和藹笑了笑，轉身離去。
林春梅走後，龐亦摸了摸兜，似乎感覺那轉了一圈又回來的錢，有點燙手。
“行了。你要是感覺不好意思，咱們就等薇薇平安下手術之後，買點東西給醫生和護士吧。”
“嗯。這樣也好。”
“唉，也不知道，薇薇在手術室裡，現在咋樣了……”高美圓轉頭看着那手術室緊閉的門，心裡又七上八下起來。
“哎呀，你又來了。”龐亦輕輕摟住妻子的肩，“長鬆醫院的普外科，那可是全國都有名氣的呢，女兒肯定一會兒就出來了，放心吧。”
很多時候，醫患關係還是和諧的。然而這種和諧，需要建立在一個必要的前提之下，那便是患者的平安和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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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室裡，龐薇薇的麻醉已經完成，器械準備，術區消毒，鋪無菌單……一切盡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在所有人看來，龐薇薇的這臺手術，絕對是普外科日常手術日中最爲平常的一臺手術：
術者劉成勳，一助段旭，二助進修醫生史萬東，麻醉師王德明，器械護士鄧敏，巡臺護士雷珍。
術前診斷是普外科十分常見的甲狀腺**狀癌，手術方式是一側甲狀腺葉加峽部切除。患者年輕，身體狀態良好，各項指標完全正常，沒有任何相關手術禁忌……
這一切的一切，預示着這應該是一臺再平常不過的手術了。
手術室裡安靜無比，已然沉沉睡去的龐薇薇在麻醉監護儀的監測之下，心跳發出滴---滴---滴---的聲音。
在雷珍的幫助下，劉成勳最後一個穿上無菌服，他慢慢來到術者的位置，接過鄧敏遞來手術刀，摸了兩下龐薇薇的頸部，正要下刀時，卻突然停住了。
他擡頭看了看站在對面一臉期翼表情的段旭，輕輕晃了晃刀柄，“段旭，你來？”
“嗯。劉教授。”
段旭迅速應着，他早就期盼這一步呢。
迅速更換位置之後，段旭便站在術者的位置上了，劉成勳便成了一助。段旭拿起手術刀，穩穩持刀，在龐薇薇的頸部，胸骨切跡上約兩橫指處，慢慢割下一道整齊的弧形刀口……
這種情形，如今在普外科已經十分常見，雖然段旭還沒有考取醫師證，根據相關規定他並不具備主刀資格，但是，這不能妨礙醫院對其進行主刀手術能力的培養。
現如今，大醫院內年輕外科醫生的培養皆是如此，那些奔着教授專家名氣去的患者，其實有很大一部分手術是處於學習階段的年輕醫生做的，只不過教授在一旁指導而已。
當然，如果這鐘情況被患者或家屬知道，肯定是不會願意的。試問誰願意花着高額的費用，讓自己去當一個新醫生的教材呢？可惜，不願歸不願，卻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患者在麻醉狀態下一無所知，家屬又不能衝進手術室看看到底是誰在主刀，術後在各種病志單據上，填報的術者名稱依舊是該專家或者教授，這樣一來，家屬又怎麼可能分辨出手術究竟是誰做的呢？
當然，有人會據此控訴醫院的黑暗，隱瞞甚至欺騙患者。但是，這其實也是無可奈何之舉，如果當真所有手術都由專家教授主刀，那年輕醫生又如何成長？總不能讓那些專家教授老去之後，把技術都帶進棺材裡吧。
所以，總會有那麼一個患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爲一名新外科醫生的第一個實驗品。
到目前爲止，在劉成勳和呂洋的指導之下，段旭已經主刀完成了十幾例普外科的常見手術。這對於一個還處於學習階段的年輕醫生來說，已經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了。
手術，在有條不紊中進行。
雖然術者現在是段旭，但從根本上講，手術的掌控者其實還是劉成勳，在他指引之下，段旭精確完成着每一個步驟。
劉成勳本就是個沉默嚴肅的人，所以他掌控的手術，也一向以嚴肅爲主題。那些醫生和護士相互打趣或者開葷玩笑的場景，斷然不會在他的手術中出現。
由於手術現場實在太沉悶了，加上患者的生命體徵又一直很穩定，坐在監護儀旁的麻醉師王德明，竟然漸漸低頭打起了瞌睡。
就在手術進行到一半之時，沉悶的氣氛終於被中斷了，隔壁手術室的巡臺護士突然走進了手術室，向劉成勳輕聲彙報道：“劉教授，李醫生手術時遇到了一點小問題，希望您過去看一眼。”
巡臺護士所說的李醫生便是李芮峰。就在龐薇薇甲狀腺手術開始的同時，李芮峰和程棟正在隔壁進行一個胃穿孔的修補手術。
“讓呂洋看看就行了。”
“給科裡打過電話了，呂醫生正在急診處理一個重傷的患者，暫時脫不開身。”巡臺護士道。
劉成勳粗粗吐了口氣。
“這個小李子，一天到晚沒正經，到現在一臺胃穿孔手術自己都搞不定……”劉成勳氣憤嘟囔着，把身體撤離手術檯。
在雷珍的協助下，劉成勳開始迅速脫下無菌服，他看了一眼段旭，略帶猶豫問道，“自己能做麼？”
“能。”段旭自信道。
劉成勳點點頭。段旭現在的水平，他心裡還是有數的，因爲就在兩天之前，段旭已經在他的眼皮底下，獨自完成過一臺甲狀腺手術了。
“行吧。那你就慢慢做，不要着急。”劉成勳繼續叮囑道，“如果感覺做不下來，不要勉強，用溼紗布把切口蓋上，要麼我回來帶你繼續做，又或者我上隔壁的手術，讓李芮峰過來帶你。”
在劉成勳看來，段旭雖然屬於醫學生中難得一見的出類拔萃者，但不管怎麼說，他畢竟還是才入科幾個月的年輕醫生。這種甲狀腺的二級手術，對段旭來說還是有一定難度的。而李芮峰則不同，就算他再沒正形，畢竟也在劉成勳手下摸爬滾打五六年了。所以兩者相較，劉成勳自然更信任李芮峰。
按理說着，劉成勳的這種信任傾向沒有任何問題，一個剛入科幾個月的醫生，拿什麼和幹了五六年的醫生比呢？
然而，對於段旭來說，劉成勳最後的囑咐卻讓他有些不舒服。
因爲段旭自從獲得一些主刀機會之後，他已經不屑和尚震及曹小志等人比較了。他的比較目標，已然定義爲李芮峰，程棟等一干醫生，在段旭看來，如果他們能完成的手術，自己一定也毫無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