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馬家大院看上去比五年前闊多了,樓房像個長個子的娃,幾年光景就多出了三層。馬家在木莊都習慣領跑了,還把後面的拉下一大截。老馬家兩層小平房起來了,木莊其他人家還在茅草屋子裡忍飢挨餓,好不容易有了兩層小平房,一瞧,老馬家都五層了。木莊人總是在老馬家屁股後面,怎麼跑都跑不過。箇中緣由除了老馬腦筋好用以外,最主要的是老馬有四個身強力壯的男娃子。幾個娃出門早,據說中國的大城市都有他們的腳印。
可惜精打細算的老馬還是耗不過病痛,六十不到的人,年前還揹着手在木莊的石板路上檢閱風景,年後就蹬腿了。四個兒子回來奔喪,每個人都有一輛小汽車,十六個輪子一碼子停靠在木莊的石板街上,成了木莊人眼裡一道稀有而複雜的風景。
遊家班在馬家大院裡呈扇形散開。八臺,也當然是八臺。菸酒茶照例是不能少的,還有黃澄澄的糕點,放進嘴裡又軟又酥,上下顎一合攏,就化掉了。幾個師兄都興奮地交談着,連平時話最少的三師兄都停不下口,他慌亂地說話,慌亂地把好吃的東西往嘴裡扔,好幾次該他的鑼聲響起了,他都還在爲他那張嘴在奮鬥。我有些火了,吼了他兩聲,沒多久又聽不見他的鑼聲了。
我忽然好惶恐。從我們進到馬家大院起,好像就沒有人關注過這幾支嗚嗚啦啦的嗩吶。我開始以爲是大家不賣力,白了他們幾眼,大家精神就抖擻了不少,大師兄兩個眼珠子都要給吹飛出來了,可對我們的處境仍沒多少改善。人們依舊在院子裡穿梭,小孩子依舊在院子裡打鬧,就是沒人看我們。其間還有人碰倒了二師兄腳邊的酒瓶子,白酒汩汩地往外流,那人像沒看見一樣,徑直
就去了。
我正要伸手去扶酒瓶子,眼睛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猜猜,我是誰?
不用猜我就知道是他,我的師弟藍玉。他的手粗壯了不少,聲音也變得厚實了,嗓子也由男孩兒的蛻變成男人的了。
我的眼睛一下就潮溼了,其實我早看見他了的,混在來來往往的人羣裡,一件紅色的外套招招搖搖。他的眼睛還不時地往遊家班這邊瞟,我沒敢過去和藍玉相認,不知道是沒有相認的勇氣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
我的師弟藍玉早就看見我們了,他一直沒有過來,我想他不會過來了。
但現在他卻矇住了我的雙眼,讓我猜他是誰。
藍玉驚慌地鬆開了手,驚訝地看着兩隻手掌中的潮溼,又擡起頭看着我的眼睛,忽然他的眼淚也下來了。我和藍玉面對面站着,我們差不多一樣高,他嘴角的鬍鬚比我的要茂盛,身子卻比我瘦弱一些。
我忽然有了擁抱藍玉的衝動,那種感覺熱乎乎的。好多年前我們家有一條狗,黃毛,短耳朵,有一天突然不見了,剛不見的那幾天還會想想它,慢慢地就忘掉了。大約過了兩個月,那條狗出現在了我家院子裡,一身泥污,一條腿還折了,兩隻眼睛瀰漫着哀傷和委屈。那時候我也是這種熱乎乎的感覺,跑過去抱着狗流了一回淚。
我看着藍玉,藍玉也看着我,我們誰都沒有動。
師弟!我喊了一聲。
藍玉走過來,捶了我一拳。
“你有丟過狗的經歷嗎?”我問藍玉。
“有,丟了整整十年!”藍玉說。
幾個師兄的嗩吶一下嘹亮起來。
晚上藍玉沒有回家,一直陪
着我們。喝酒,吹牛,抽菸。
下半夜,幾個師兄都去睡覺了,人羣也大多散去了。我和藍玉坐在院子裡,我把嗩吶遞給他,說來一調。藍玉興致勃勃地把嗩吶接過去,葦哨剛送進嘴裡又抽出來了。他把嗩吶還給我,爲難地笑笑說算了吧!好多年沒吹了,調子都忘記了。我也笑笑說你那腦袋,十分鐘就能把調調找回來。藍玉拿來兩個碗,倒了滿滿兩海碗燒酒,我們就開始喝,一直喝到月亮下去,漫天的紅霞上來,沒有一點睡意。
這麼多年來,藍玉那晚說過的話我基本都記得。甚至他說話時的每一個表情,歪腦袋,大幅度地點頭,掏耳朵等等這些細節,都還在我的腦海裡。比如他說當年離開土莊的時候,我一個人像條野狗一樣,茫然地在田間小路上走,連死的心都有了。講到這裡他就把腦袋誇張地往下縮,等腦袋落到肩上了,我才聽見他喉嚨裡出來的那聲渾濁的長嘆;還有他說其實我不怪師傅,師傅讓我回家是對的,要換了我,無雙鎮的嗩吶班子早沒了。我性子野,幹啥都守不了多久,總會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講到這裡藍玉的脖子忽然伸得老長,都快頂着頭上那片紅雲了,他還呵呵地笑,笑完就猛灌下去一大口燒酒,臉也成了天邊的顏色。
我的生命裡有很多的變化,這些變化就像天氣一樣地讓人捉摸不定,但每次變化之前又隱隱約約地看得見一些預兆。下雨之前是一定要烏雲密佈的,太陽帶暈了,接踵而至的就是乾旱,月亮帶暈了,那說明接下來就該是一場連綿不絕的細雨時節了。那個木莊的夜晚,我和我的師弟藍玉十年後相遇了,我們還有了一次酣暢淋漓的談話,這場談話讓我隱隱地看到,也許,我的命運又到了拐角的地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