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稻穀彎腰了,我去看了一回師傅。
又見到土莊的秋天了,一馬平川的黃一直向天邊延伸。
師傅剛下地回來。他好像更黑了,也更瘦了,褲管高高地捲起,赤着腳,腳板有韻律地撲打着地面,地面就起來一汪淺淺的塵霧。走到我的面前,他把手裡的鋤頭往地上一拄,下巴掛在鋤把的頂端,看着我笑笑,就伸出沾滿泥土的手來摸我的腦袋。
“看你那雙爪爪喲!”師孃嗔怪師傅。師孃也赤着腳,褲管也高高地捲起,正從屋子裡往外搬凳子。
我把從水莊帶來的東西撿出來放到院子裡的木桌上。有師傅喜歡的旱菸葉子,菸葉是我到金莊出活時給買的,師傅說過無雙鎮最好的旱菸葉在金莊;還有臘肉,臘肉是我父親烘的,顏色和肉質都好,帶給師傅的是豬屁股那一段,在鄉村人眼裡,豬屁股是豬身上最珍貴的部分;此外還有母親讓我捎給師孃的碎花布,讓師孃做件秋衣。
“來就來,還叮叮噹噹的帶這樣一大堆。”師孃總是要客氣一番的。
我和師傅坐在院子裡,這時候夕陽上來了,土莊就晃眼得緊。遠處的金黃在晚風中奔騰翻滾,我都看得呆了。師傅指着遠處對我說:“看那片,是我的,那穀子,鼓丁飽綻的。”我說我知道的,師傅就哈哈地笑說對對,你在的那陣子下過地的嘛。
我給師傅裝了一鍋剛帶來的菸葉,師傅吸了一口,再吸一口,說沒買準,金莊最好的菸葉在高昌山下,那片地種出來的菸葉纔是最地道的,這菸葉兒不是高昌山下的。
“要吃人家飯,最後還要拉屎在人家飯盆裡。”一旁剝蒜的師孃給我主持公道。
“前幾天你二師兄來過一趟,說你們那邊樂師錢出得很闊呢!”師傅往地上啐了一口煙痰說。
“不多的,就是有錢的那幾家大方些!”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晚飯時辰,師傅搬出來一土壺燒酒。
十年了差不多,師傅一臉興奮地說,火莊陳家酒坊的,那年給陳家老爺出活的時候到他酒房子裡接的,沒摻一滴水。
師傅在飯桌上照例沒話,低着頭呼啦啦地吃,間或端着盛酒的碗對我揚揚,這時候我也端起酒碗對着他揚揚,然後就聽見燒酒在牙縫裡流淌的聲音。
我在土莊整整呆了三年,沒見過師傅喝過一滴酒。其實師傅是有些酒量的,三碗青幽幽的燒酒倒下去,師傅的臉就有了豬肝的顏色。兩個眼睛也格外的亮。
最讓我驚奇的,是那天師傅喝完酒後在飯桌上的話,那個多喲!比我在土莊聽他說了三年的話還多。那天師傅說的一些話讓我印象深刻,因爲師傅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一隻老狼,兩手撐着桌面,臉向我這邊傾斜着,眼睛裡則是血紅的光芒。他說嗩吶匠眼睛不要只盯着那幾張白花花的票子,要盯着手裡那杆嗩吶;還說嗩吶不是吹給別人聽的,是吹給自己聽的;最後我的師傅焦三爺終於扛不過他珍藏了十年的陳家酒坊的高度燒酒,癱倒在桌子上了。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兩隻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說:
“有時間去看看你的師弟藍玉吧!”
第二天起來,師傅師孃都不見了,我知道他們下地了。這就是他們的生活,規律得和日出日落一樣的。我還是有些暈,走到屋外,院子裡木桌上的筲箕裡有煮熟的洋芋,這算是給我的早飯了。那些日子就是這樣的,我和藍玉每天早上都要爲拿到大個兒的洋芋爭鬥一番的。
站在山樑上,我回頭看了看土莊,它好像老去了不少,那些山,那些水,都似乎泛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