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城。
大雨連下四五日都沒有要停歇的意象,而偏偏安邑城內一匹從絳縣傳回來的探報都沒有,整個六藝學堂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所有人都在擔憂着絳縣的水勢。
眼下,這羣士人也都閉上了嘴,隨着大雨越來越多,河東水患的嚴重性也正在慢慢被證實,沒有人敢在胡亂參奏什麼。
而從天子的雙眸中,他們也能發現,天子恨不得殺了他們,以解心頭之恨。
士人三五成羣聚到一起,相互小聲嘀咕着什麼。
司徒袁隗瞧着陽球,略有擔憂的說道:“咱們參奏皇甫岑的事情放下來,河東水勢如此之猛,已經超脫咱們的想象,接下來就讓那中常侍宋典去參奏他皇甫岑吧。”
陽球點點頭,道:“陽翟公主去了三日,都沒有消息,絳縣的探報也都沒有音訊,估摸着這道路是被阻隔了。”
“嗯?”陽球側身瞧向陽球,問道:“你是說絳縣真的出了水災?”
“非是一般的水災。”陽球環視左右無人壓低聲音道:“絳縣乃是涑水河下游,本就是水災必發之地。而絳縣縣令又偏偏是宦官宋典的族兄,司徒大人,你以爲他們的護堤能怎樣?如果沒有猜錯,這絳縣可能爆發了千古未有的洪水了。”
司徒袁隗想了想太監宋典的反應,點頭道:“估計就是如此。不過這絳縣水災會不會殃及此處?”現在,他倒是有些擔憂自己的性命了。
陽球搖頭道:“不會。”
“嗯?”
“一來此地非是水災必發之地;二來這安邑城本是皇甫岑的治所,沒有人敢在這裡弄貓膩,這裡是最安全不過的。不過絳縣那裡就不好說了。”說到這裡的陽球還有些惺惺相惜的惋惜道:“只可惜了這皇甫岑,卻是一個能文能武的能吏!”
“能吏,我不清楚,不過他是咱們的絆腳石,我是清楚的。”司徒袁隗狠道。
他們在耳語,另一旁的宦官們也在耳語。
“十常侍”此次隨同天子劉宏出行的只有張讓同宋典,張讓瞧見這越下越大的雨水,心中有些埋怨宋典出手過早,道:“看這天象也在幫着他皇甫岑,河東如今真的是下了大雨,估計你參奏的事情要毀之一旦了。宋公公,找個時機,把場面收回來吧,咱們現在是能忍責忍。”
聽見張讓此言,宋典臉色不悅的努努嘴道:“憑什麼,不過就是下了一點雨水,士人們參奏他的事情不能行,可咱家參奏他擅殺官吏的事情卻是有依有據的!”
見宋典被仇恨迷昏,張讓就有些後悔當初選擇宋典來此,不悅道:“宋公公,你這麼做只會壞了咱們的大事。”
“不見得吧?”宋典扭臉不說。
“這雨水越下越大,絳縣的護堤怎麼樣,你能不知道,就算是這暴洪把他們都淹死了,可是陽翟公主怎麼辦?他可是陛下的妹妹,而且陛下身在安邑城,能不知道絳縣的消息?你不會告訴我,絳縣的護堤很好吧?”言罷,張讓也不管宋典,轉身離去。
“嗯?”宋典心中一顫,此時才意識到這麼嚴重的情況,腳下加緊朝着天子劉宏那裡走去,陣陣低喃道:“絕對不能讓陛下去絳縣,還是越快回宮的好!”
他想回皇宮,可是天子劉宏卻不想,天子劉宏現在還真想去絳縣。
“皇姐,皇妹的消息一直沒有傳回來,這絳縣的十匹探報,也沒有了音訊,朕估計這絳縣定然是出了大事情。”天子劉宏望向陽安長公主,希望她能給自己出個主意。
“嗯。”陽安長公主點頭,道:“陛下,這絳縣本屬中常侍宋典的族兄管轄,本宮說句不該說的話。”
“皇姐儘可直言。”
“恐怕,河東太守皇甫岑也是發現了這中緣由,才……”
“嗯。”天子劉宏點頭,現在他已經算是明白了爲什麼會出現了這麼多紕漏,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自己面前的勢力就該真的重組了,士人要滅,宦官也要平衡打壓。想了想後,天子劉宏瞧向門外的雨水,道:“朕觀這雨水漸小,朕想……親往絳縣!”
“陛下!”陽安長公主聽此,神色大變,跪倒近前道:“陛下三思。”
此時剛剛趕來的宦官宋典正瞧見這樣的場景,急忙跪倒道:“陛下三思。”
他們這聲喊叫,門外的文武百官們也都聽見了,同樣跪倒一片,道:“陛下三思。”
……
就在皇甫岑跳進涑水河的時候,皇甫鴻和陽翟公主也趕來了近前,他們本來不明白這些人方纔還好好的,爲什麼現在這麼緊張。但是當他們瞧見面前四條有如巨龍一般的洪水,什麼都明白了。沒有見過,並不代表他們沒有聽說過,面前這“龍鬚子”就是“管涌”,就是潰堤的前兆,而偏偏眼下涑水河兩岸站着上千百姓,所有人的性命都有可能會在潰堤的一瞬間葬身於此。所有人都知道跳下去尋找“管眼”是有去無回,所有人都在踟躕,沒有人敢把性命丟在此處,可是……可是,他皇甫岑就這麼做了!
這一刻,陽翟公主愧疚了。
這一刻,皇甫鴻算是徹底的明白了他皇甫岑是什麼樣的人!
這一刻,涑水河岸兩畔的河工、百姓也都明白了他們的太守不同以往的官吏,他是真心爲民辦事的人。
誰也沒有想到皇甫岑率衆護堤,竟然在這千鈞一髮,最艱難,最危險的時候,他跳下去了,他堂堂一個太守竟然跳進了涑水河內。
“——大人!”
身旁一衆河工、百姓被皇甫岑感染的熱淚盈眶,爲了他們自己的家園,一個本該衣食無憂的太守竟然就這麼跳了進去,他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大人!”
馬釗和裴茂對視一眼,他們羞愧難當,竟然連一個北地人都不如,這種生死時刻,竟然就只能讓他一個堂堂太守親自跳水來頂!
“仲嵐,這是怎麼了?”陽翟公主抓住戲志才的胳膊問道。
戲志才帶着哭腔,目光直視河水,道:“大人是親自去找管眼,他給咱們找活路!可是……可是……他卻在給他自己找死路!”
“大人不跳下去,咱們就得死,咱們就該淹死。不行,不行!找活路!”哭着哭着的戲志才的嗓音猛然加大,急忙搖頭,現在他神經已經繃緊,算是冷靜下來,對着身旁衆人喊道:“不行,不能讓大人就這麼白白下去,快去找繩子,找木杆,給大人引路,其他人都找沙包,聽見大人的命令就往下扔,這管眼,咱們無論如何也要堵上。就算是爲了大人,也要堵上!”
“對。”馬釗振臂高呼道:“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河東不能沒有咱們大人,龍王爺他敢收了大人的命,咱們就填了它的河水,把他的老巢填平!”
“填平他的老巢。”身旁的河工在那孩子的帶領下紛紛揚起鐵鏟,灌着沙包,其他的百姓紛紛尋找繩子、木杆撈救着皇甫岑。
此一刻,陽翟公主臉上掛滿水,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更多的可能是她被眼前的境況徹底的感動了,她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情景,官民從來就沒有過這麼深的感情,他皇甫岑可以爲了河東數萬百姓捨棄性命於不顧,而河東這些最可愛的百姓竟然也可以高聲喊出同皇甫岑共存亡的口號,彷彿這河水要是能吞滅皇甫岑,他們就要斷了這條涑水河,讓這大自然倒在他的腳下。
“這就究竟是什麼樣的魅力能讓這麼多人願意爲他捨棄生死?”皇甫鴻身子顫顫着,他對面前跳入河水中的族叔充滿了敬畏。
“因爲他可以爲他的子民,捨棄他自己的性命。”陽翟公主嚥了咽卡在嗓子裡的感情,回身瞧着隨行來的護衛,喊道:“還看什麼,都下馬幫忙。只有相信自己,咱們才能救自己。”
……
夏日深夜的河水依舊冰冷刺骨,激的皇甫岑一陣哆嗦,腦子也清醒了不少,他剛纔在岸上已經大致看出了管涌的源頭,所以一直朝着這個方向潛水下去。皇甫岑閉着眼睛,頂着水流,身體儘量緊貼堤壁,雙手摸索着可供着力地石棱,慢慢向下爬去,他要根據水流的方向判斷管涌源頭的具體位置。摸索了半天,就在快要憋不住氣的時候,皇甫岑的身體猛地被一股強勁的吸力牽引向一邊。一腦袋扎進一個水洞之中。整個身子幾乎全被吸了進去。一股暗流將皇甫岑的身體猛然吸進管涌的入口。直嚇得魂不附體,他是來指引丟沙袋地位置,現在好了,他倒直接成了堵口地沙袋了,嚇得他雙腳抽筋似地胡亂踢騰。也是巧了,他這一亂踢,腳踝忽然被一叢灌木牢牢卡住。身子不再往裡竄了,他反應也快,一個翻身雙臂撐住兩邊的洞壁,大腿使盡全力頂在洞口,硬生生把身體從水洞裡拔了出來。已經脫困,皇甫岑心中一陣大喜,趕緊翻身靠在壩壁,雙腳一蹬。靠着堤壩向水面竄去。剛一露出水面。皇甫岑張大嘴巴深深吸了一口氣,扯着嗓子就向堤壩上的人羣喊道:“管涌找到了,在這裡,快扔沙袋,快扔!”
皇甫岑喊了幾聲,隱約聽見馬釗喊道:“大人你遊開,我們扔沙袋啦!”
皇甫岑聞聲急忙向左邊劃去,剛一離開,十幾個捆着柳條的布袋子就砸了下來,不遠不近剛好落在皇甫岑探出管涌的地方,不用問,扔得這麼準的肯定是那羣河工了。緊接着,一根小胳膊粗細的木杆流到皇甫岑地面前,傳來戲志才的喊叫聲:“拿棍子找管眼!”
還是戲志才心細,想到在水下找管眼肯定會被吸進去,如果橫着一根木棍就可以避險了,所以一口氣扔出幾根木棍,最後一根被皇甫岑抓住了。皇甫岑感激的望了一眼,一個猛子又潛了下去,有了棍子再也不怕被吸進去,所以第二個管眼很快就被找到了,第三個管涌在大堤內鑽的不是直線,位置較難判斷,所以找起來困難許多,累得皇甫岑幾乎休克,用了半柱香的功夫終於還是摸到了。但到最後一個管眼的時候遇到大麻煩了,因爲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個管眼已經被撕開了,巨大的吸力在水體內部地十幾米範圍內,形成了一個巨大地漩渦,人一靠近就被牽引的打着螺旋,皇甫岑幾次潛下去卻不能靠近,自然也就無法指明具體位置了。皇甫岑只好再次探出水來,趴在堤坡上穩穩身形,回頭看了看水面,只見前面三個管眼的位置還在不斷落下沙袋,只是數量越來越少,看樣子已經快堵住了,也就是說,就剩這最後一個管涌了。
而這最後一個管涌還在不斷擴大,如果再不堵死,便會將整個堤壩撕開一個決口,到時,後果不用說,就是不堪設想!
所以——必須儘快指明位置。
想到這裡,皇甫岑一抹滿臉地河水,撕破喉嚨就是一聲大喊:“沙包跟着我往下扔。”
一見人羣呼啦拉奔了過來,皇甫岑一個轉身,雙腿使盡全力蹬在堤面之上,朝着右前方的河面直直刺了過去,順着他划行的水痕,一個個柳條沙包不偏不倚的落在皇甫岑身後,砸起一朵朵巨大的白色浪花,一直跟着他向前方推移,直到……皇甫岑的身影消失在河面之上,再也不見上來。
與此同時,在另一條的護堤上,那個孩子早就瞧準皇甫岑消失的身影,心中怦然異動,身子一個魚躍朝着皇甫岑的方向跳了下去。
看到這一幕,戲志才只覺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與此同時,綿綿長堤之上,數以千計的百姓,齊齊跪倒在地。
“——大人——!”
“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
……
去往絳縣的路上。天色已經有些放晴,接連七日大雨,開始消退,這場洪水來得波濤洶涌,來得也極猛!退卻的時候也很快。
涑水河上那無窮盡的河水如虎如狼的翻滾着,整個河道之上漂浮的都是各處的衣物等等,兩岸盡是雨水沖刷過後的莊家衣物。一路上總會瞧見零星的人,三五成羣的拾着能用的衣物。不時會悄悄遠處走來的隊伍,那樣大的規模,是這些百姓一輩子也沒有看到過的景象。但是似乎沒有人願意停留駐足觀瞧一刻。
“什麼!”端坐在龍攆上的天子劉宏猛然起身,瞧着面前渾身如泥人的探報,雙手握緊他的肩膀,大聲罵道:“混賬,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那探報身子發顫,膽顫的回道:“陽……陽……陽翟公主來報,絳縣出現管涌,河東太守爲堵管眼,跳進河水,眼下已經殉職!”
“你……放屁!”天子劉宏暴怒,一把踢開面前的探報,兩行清淚從眼角之中滑下,厲聲罵道:“你胡說,你胡說!”
“陛下,臣句句屬實!”
“陛下,臣不敢說謊!”
“閉嘴!”天子劉宏現在哪裡還有什麼皇帝的風度,整個都處在一種崩潰的狀態,瞧着面前的探報,厲聲道:“拉下去,拉下去,朕再也不想見到他!”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那探報連聲跪爬到天子劉宏的近前,拽住天子劉宏的衣角,忍不住的求饒道。
一旁的陽安長公主聞聽皇甫岑殉職的聲音,花容失色的傻了眼,見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上前勸阻道:“陛下,陛下,不可啊!”
此時,環繞在一旁的文武百官雖然都面露惜色,但卻都暗中紛紛叫好,沒想到皇甫岑沒有因爲觸怒龍顏而下獄,卻因爲抗拒天時而以身殉職,這個死法還真是大出意外,因爲從古至今還沒有聽說過哪位大人會因爲治水而以身殉職!
這當中由屬司徒袁隗和陽球最爲高興。
當然太監宋典在外聽見這消息,也是大爲舒坦。
只有隨行的鄭玄和襄楷兩個人張着口呆滯的看着眼前的天子劉宏,似乎不敢相信面前這些竟然是真的。
“你們倒是說話啊!”天子劉宏一甩衣袖憤怒的吼道:“誰給我把皇甫岑找回來,找回來!”
面前羣臣啞口無言,誰也不是傻子,傻子都明白跳入涑水河去找管眼,那這個人一定有去無回,更何況,跳下去這個是他們最不喜歡的人,他們怎麼可能跳下去拯救他呢?更何況,這安邑城距離絳縣可有幾個時辰的路程,他們就是想去救,一時半刻也回不來啊!
“不行,朕不信!”天子劉宏推翻面前的龍攆,吼道:“來人,給我十馬連環探,我要時時刻刻都要知道絳縣的消息。”
“陛下,這等大雨,道路不通,怎能?”司徒袁隗開口阻攔。
“滾開!”天子一甩衣袖,怒道:“朕親臨安邑,冒着大雨,又趕往絳縣,不能見不到他就這麼回去,朕是來見朕的河東太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