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弦與斷絲,猶有卻續時。
唯有衷腸斷,應無續得期。
——白居易《有感》
兩兩相望的,總是兩顆相愛的心;兩兩相忘的,卻是兩顆痛到肝腸寸斷的心。癡情總是不改,思念總是在心底洶涌澎湃,那三生石上刻下的愛的箴言,是不是都只是上天一廂情願的註定?彼此凝望的目光,在奼紫嫣紅的芬芳裡交錯,誰也不願在無語的轉身之後化作今生的蹉跎與哀傷。卻不料,軒窗月影下,夜風依舊薄涼,一滴淚的跌落,便驚起了飛花萬朵。那一瞬,心痛,終是碎了她,醉了他,一如既往地在日漸荒涼的城裡紛飛如夢,讓他來不及僞裝,更來不及嘆息。
細雨輕風,總是送走一段明媚如花的歲月,又迎來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而人生亦大抵如此,總是曲曲折折、層層疊疊地,在滾滾紅塵裡來回上演着那些或相同或相似的故事。漫步阡陌之上,依然想與她執手,卻發現她早已穿破雲煙踏浪而去,於是只能枕着一懷惆悵,在寂寞中爲她寫詩,念她一切安好,然後,在流年的光影裡,用心珍藏起那份曾經的美好,不再讓它們沾染點滴的悲哀。
光線兜兜轉轉,始終帶着一筆洇開的水痕,在窗口迂迴縈繞,擡眼望去,那並不侷促的書房卻略顯昏黃和陰暗。湖藍的瓷瓶裡,幾枝緋色的春梅依然散發出淡淡的暗香,開出細碎綿密的溫軟。於是,他把它們想象成某個朝代的仕女,正相攜着,風華無限地轉過歲月的長廊,隱約間有環佩叮噹以及羅裙的窸窣聲響,伴着軟語輕笑款款而來。那裡陽光靜好,等她們抵達雕花砌香的深闊庭院時,屋角的櫻花和杏花紛紛撩人地綻開,牆頭一叢嫵媚的薔薇亦探出胭脂粉白的臉兒,與窗前火紅的玫瑰眉目相映。轉角處,翡綠的竹枝隨手一筆,就在她們含情的眉目中把清風逸骨刻進了牆上的卷軸;幽暗裡,珠簾半開半合,可以瞥見一把閒閒擱置的古琴,或許撫琴的女子剛剛起身,尚有餘音共着嫋嫋的薰香,一併融入這錯落的光影流年。
回首,一池澄碧的畫屏,漾開淺醉微醺的漣漪,久遠的時空裡,擾人的香氣襲來,杏黃的薄衫和雪白的紗裙上便落滿了紫色的蝴蝶。風,長長地吹過,吹動她們烏黑的秀髮和舒盈飄香的裙裾,還有婉轉翠微的歌聲。那一羣玲瓏嫵媚的女子,邁着從容優雅的蓮步,緩緩步入時光深處,當他把思緒收回,她們便在他眼底永久娟潔地存在。
時間便在這樣恬淡柔美的冥想裡,被他細緻地分開,從腦海裡飛出一些無法想象的美好和傷悲,彷彿雨水穿透年久月深的蒼苔,從某個禪院的飛檐處滴落下來,發出木魚敲出的冗長單一的誦音;又如從古樂府詩裡走失的情節,被雨水洇染,墨跡蒼黃而斑駁,且模糊不清。當他微合雙目,便一廂情願地以爲這是個幽深的長夢,很靜,靜得能在清涼的水湄,將寡淡的時間也品出些許微溫且潤澤的餘味。
驀然回首,春回春又去。淡藍色的陽光灼傷了眼眸,望着無邊無際的蒼穹,憶着她一臉花開的微笑,想着她淡淡的不言不語,內心依然惆悵萬分。她依然靜立水中央,擡起頭,朝遠方眺望,眺望那無人知曉的遠方,而後,轉身而來的卻是溢滿淚水的面龐。原來,她的微笑,只是用來看的,而不是真正的快樂,若是如此,那該如何讓她綻放如花的笑顏?
很多時候,他都情願在這樣狹長安靜的時刻,獨自凝眉,沉默而安靜地坐在藤椅上,讓思緒變成穿越時空的魔鏡,幫他打開塵封已久的過往。然後,目光一寸一寸地,輕拂那些風雲變幻的盛世浮章,任所有的潮起潮落都如過眼雲煙,在風雨飄搖的輪迴裡逍遙悲愴。
情似遊絲,人若飛絮,他想,他的腳步,一定會沿着那些黛瓦青磚的古蹟,走過昔日繁華,走過深幽清寂的青石小巷,一路無痕;塵心漸涼,歲華漸暮,他想,他的目光,一定會穿越那些被風雨剝蝕後鏽跡斑斑的層樓深院,穿越灰綠的苔痕、古舊蒼老的城牆,然後再穿越爬滿綠蘿和紫色牽牛花的籬欄,穿越白鳥銜起的水色時光,抵達被月色映照的某個寂靜的村莊,那裡便是他和湘靈初遇的符離。
符離,那是在夢裡,他笑靨依舊溫婉的地方。那裡,成片成片的春花開得正好,一朵就深了一季;那裡,波光瀲灩的河水緩緩流淌着溫暖和柔軟,水草豐茂,花香襲人;那裡,淡若輕痕的炊煙在薄暮裡悠悠升起,牧童的影子和笛聲被夕照拉得長長的,正踏着滿地冷月悄然歸去;那裡,有她在流水邊踟躕徘徊,以無悔和執着,等待順水而下的那葉蘭舟,而蘭舟之上那個玉樹臨風的白衣男子白居易,卻不是她生命裡的過客。
心如蝶舞,夢碎天涯。一切的一切,皆因他走得太久,縱然歷經千百次輪迴,還是來不及欣賞她的美,她的靜,那匆匆的腳步終被疲累禁錮,無法與她再共。再回首,一切都來不及了,如果真的可以忘記,他願意徹底忘記;如果真的還有來生,他願意繼續等候。可上天的註定裡,還依然會有他們的明天嗎?
情有多深,夢就有多長。當歲月與緣分密謀着,不動聲色地囚他於指尖,他想他一定會變成一頁泛黃的古卷,就那樣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只待冥冥之中的那隻手,用晴和溫潤來翻閱。當雪藏於扉頁上的靈魂被悄然打開的那一瞬,他定然會瀟灑溫柔地站定,望向她微微一笑,給她送去傾城的溫暖。
只是,她早已遠去,而今的他只能躲在幽暗的夜裡細細地審視自己,任翩躚的思緒恣意流瀉,無人能懂,也不需要任何人去解讀。他知道,其實每對情侶都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無論是長久的相擁還是短暫的相處,最終都會歸於永久的寧靜和孤寂。所以,不想去刻意打破內心深處的那份從容,只想把默默的祈盼擱置在心中,任時光流逝,任歲月荏苒,哪怕今生註定他要與孤單寂寞永久相隨,也不會祈望在這喧囂冷漠的塵世間有人能懂。如果有人能懂,那也是在夢裡,在春回的夢裡。
夢裡春回,曲江兩岸已是楊柳依依、細雨綿綿,而他眼裡望見的卻是一泓清流、兩處離愁。月夜裡,孤單的舟楫在碧波中輕輕盪漾着,此時,岸邊忽然有琴瑟之聲在風中悠悠響起,聲聲入耳,絲絲不絕,宛如天籟之音,一點點地縈繞於心,那可是在水一方的湘靈又撥響了那管思念的琵琶?
夢裡春回,花開無度,寂寞是春天裡最絢爛妖嬈的花朵,總是千嬌百媚地盛放在每一個無法安然入眠的暗夜裡。而蒼茫的夜色則是一片廣闊而幽暗的心海,在深邃中透着詭異,在濃烈中透着寒涼,像鬼魅一樣任寂寞在其間沉淪,一點一點地吞噬着他的安然與清歡,讓他再也找不見湘靈在花間輕舞飛揚的身影。
夢裡春回,花落無數,在依稀的夢裡,她是那一束隔山隔水隔世的彼岸花,雖然仍舊在亙古的荒蕪中綻放如荼,可是,卻只能靜靜地守望在與他生生相錯的輪迴裡。沒有今天,也沒有明天,沒有今生,也沒有來世,有的只是長長久久的對視、眺望,以及再也望不到彼此的悵惘與失落。
幾許柔情幾許愁,幾度相思幾度殤。失去了她,愛情的羽翼,終於在思念的心緒裡跌破曾經的等待,他薄如蟬翼的心,亦終於淪陷在深不可測的寂寞中,漸漸支離破碎。原來,比煙花寂寞的是她,而比她更寂寞的是他,怎不令人愁腸百結?其實,他一直都在她的世界裡執着地守候,等着她靠在肩上訴說相思的那一天早早到來,從此不再讓她流淚,不再讓她難過。然而,他又比誰都明白,只怕那一天,他等到青絲變白髮也不會等來,更不會收穫他想要的結果。於是,只好在靜謐中癡守這份半世的情緣,去等待很久很久以後,她再和他相遇在路上的機緣。
他愛她,可是她不信;他恨她,可是他不信。花若開,此情必可待,花若謝,此意無人知,又教他如何向她傳達愛的信息?他不後悔在千萬人之中只鍾愛她一人,也不後悔在千萬場遇見裡只鍾情與她相遇的畫面,更不後悔爲她耗盡畢生心血,只爲與她廝守地久天長。但是,他不要她許他一個永遠,他不要活在她“生爲你的人,死爲你的鬼”的誓言中,他不要她時而失蹤、時而出現,只希望她安靜地守在他身邊,哪怕一句話不說也好。
深夜裡,滿天的繁星閃爍着耀眼的光芒,獨自漫步於清清冷冷的曲江畔,他一路埋首走着,當額頭撞上牆壁的時候才恍然發現,自己已走進一條深不見底的衚衕,踏上一條不歸的路。遠處,東風吹散瀟瀟煙雨織成的簾幕,悠揚的琴聲戛然而止,他終是凋零在她的指尖,痛不可當。湘靈啊湘靈,轉身而過後,你我曾經路過的十里長亭何日才能回返?當歲月在彼此的窺視中繾綣起前世的芳夢,眉尖的硃砂一點成劫,你青絲染霞的從前,又該向風雪裡凝望誰忘卻的前緣?
沿着灰色的牆壁,醉了的他順勢躺倒在腳下冰涼的青石板上,此時此刻,地面的溫度與心的溫度吻合,回首曾經滄海,卻是往事如煙。愛過流年的她,愛錯交換的心,即使付出了全部,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那般咫尺的距離隨着時光的流逝,被拉得越來越遠,直至淚水模糊了雙眼,再也看不見她的去向。愛來過,又走了,他帶着天涯海角的距離,一次又一次地在紅塵中捕風捉影,打探她的點滴消息,怎奈世事無常,怎麼也尋她不見,所以只能於心冷處,和着斷了的琴絃,把思念吟成一箋刻骨銘心的《有感》小詩,任其在春風裡迴旋、起舞:
絕弦與斷絲,猶有卻續時。
唯有衷腸斷,應無續得期。
——白居易《有感》
“絕弦與斷絲,猶有卻續時。”弦絕絲斷,還有機會續補,情緣斷了,又要拿什麼來彌補?燈火已闌珊,此情終不渝,一個人徘徊在時光深處,獨守這一份難耐的寂寞,一遍遍地聽着她藏身紅塵之外的悽婉長嘆,卻教他想盡了辦法也無法填補她那顆破碎到無法收拾的心。
落花憔悴了想她的容顏,淚眼沉醉了他長久的想念。此時此刻,耳畔飄過九天雲上的梵音,將思念在冷月中調成漫天飛舞的殘曲,不讓他有機會唱完整一首守望的歌,而長安城繁雜的聲音亦將他紛亂的思緒拒絕於千里之外,只任寂寞開遍他的周身,與星星閃爍的光芒格格不入。
相遇是緣,相思漸纏,相見卻難,冥冥中這一場傾心的愛戀,終註定要淪爲曠世絕美的風花雪月,輕含煙雨情何限,不道春來晚,便只爲一場沉醉又何妨?怕只怕,酒醒時候人斷腸,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唯有衷腸斷,應無續得期。”春天來了,她走了,終歸只不過是增添了更多的迷惘,還有那無法言說的傷悲,撕心裂肺般的絕望,只任他腸斷天涯。然而,愛的心早已被扯爛過無數回,又有什麼好怕的?
琴絃斷了,尚有補救的方法,可情腸斷了,又如何能續?傷與痛,在歲月的流逝裡一再肆虐漫延,可有誰能讀懂他的淚,又有誰能看透他的心?她突兀地放手,讓他站立不穩,終至靈魂抽離了身子,四處擴散,想要去尋找昔日那個最熟悉的倩影,然,最漫長的等待換來的卻是最堅決的轉身,越是心急如焚,結果越是讓人絕望。
或許,她的離去,終於換得他可以不再愛得那樣疲憊,痛得那樣難以呼吸,可終究還是迅速濡溼了他整顆心房。想着她,夢着她,風在吹,雨在下,無休無止的淚水奔騰而落,這芳草萋萋的季節裡,究竟是誰的心,轉瞬便碎成了漫天飛舞的殘花,片片殷紅滴血?
Tips:
《有感》詩作於元和九年(814年),從“絕弦”“斷絲”入手,形象地描述了白居易和湘靈愛而不能的愛情悲劇。然絕弦與斷絲尚能以膠相續,而斷了的愛情卻永無相續之期。全詩不着一“痛”,無一“傷”字,卻於字裡行間浸染着濃濃的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