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盡日立到夜,燈下有時坐徹明。
此情不語何人會?時復長吁一兩聲。
——白居易《夜坐》
窗外,凜冽的寒風裹挾着零星的碎雨,頻頻來襲,鉛灰色的雲層略帶一絲水湄的煙青,以不羈的姿態驀地便闖入了他的眼簾。昔日深綠淺碧的柳梢禁不住這般薄涼的相逼,瑟瑟顫抖着,容顏日漸枯槁憔悴,枝頭打着旋兒的輕絮紛飛如絲,撲簌簌散落了一地,更惹得他愁緒叢生。
落寞的靈魂,在深夜沉寂而詭秘的面紗下游蕩,尋找曾經迷失過的路途,尋找曾經流連過的街頭巷尾,然而,那顆已破碎到襤褸的情心終究還是癱瘓在追尋她足跡的路上,再也找不到心靈的歸宿。曾經的舊夢,已在漸行漸遠的歲月中飄零,於風中孤單地旋舞,那行滿載塵埃的相思淚依舊執着地匍匐於溫潤的大地,仔細聆聽,淚水中仍有花開花落的聲音在耳畔徐徐響起。
在無數個幽幽長長的暗夜裡,究竟是誰總在撥動着心的琴絃,奏起一曲悲傷的歌,又是誰總在將那些白天凋零、夜晚綻放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地塗抹潤色?這紅塵世間,短暫的歡愉之後,必定會有長長的痛苦,伴隨着生命的起起落落,在眼前迂迴縈繞,可他依然無法揣測到未來到底會是如何的模樣,更不知道,在沒了喧囂、沒了紛擾、沒了痛苦之後,她暢暖的懷,可否還能讓他一寐千古。
歲月在無情的變遷中慢慢流逝,容顏在流逝的歲月中慢慢蒼老,心情在蒼老的容顏中慢慢荒蕪,而牽念亦在心情的荒蕪中慢慢黯然。或許,再濃烈的情感也禁不起歲月的消磨,會漸漸地平淡;或許,再執着的情感也禁不起時光的洗禮,會漸漸地倦怠。時光便這樣在瘦了的指尖滑落,容顏就這樣在蹙起的眉間改變,曾經的許多舊夢終在歲月無情的漂洗中漸漸褪去了原有的色澤和光鮮。可是,無論掠過多少歲月的風塵,浮過多少世事的滄桑,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記憶亦不會隨着那份漸漸遠去的時光褪色,反而會變得愈加鮮明,綻放出煙花般的璀璨與華彩。
記憶就是一支神來之筆,它會在某一個特定的時間,某一個特定的空間,把心靈的色澤和韻味渲染得淋漓盡致。即便事過境遷,只要一念頓生,那些鐫刻在生命版圖上的印跡便會被剎那激活,栩栩如生地呈現於眼前,怎麼也揮之不去。在輾轉難眠的夜裡,它們會從記憶裡一一躍出,不由分說地跳上他冰冷的牀頭,前赴後繼,蜂涌而至,更會毫不吝嗇地在他枕畔燃起一堆篝火,把他潮溼的心靈烘暖,一直伴他到黎明,到天涯,由不得他不去相思。
無數個思念的夜晚,輾轉的夢都是他流淚的眼。黑色的天幕,深邃幽暗,其間密佈的點點繁星,猶如老天爺點燃的一堆堆靈火,它們是在召喚他苦難而踉蹌的靈魂嗎?擡頭,偶爾會見到一顆流星從天邊迅速劃過,每到此時,他便會在心底不由自主地問着自己,是不是人世間又隕落了一顆原本美麗而又精彩的生命,如果是,那消逝的生命究竟是在遙遠的遠方還是就在他的眼前?有時候會突發奇想,以爲那顆墜落的流星是她,心便會生出撕裂般的疼痛。他不要她死,不要她消逝無蹤,如果可以,就讓他代替她去承受這世間所有的輪迴之苦,讓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墜落成一顆永不再見的流星吧!
回首這半生經歷的風風雨雨、聚聚散散、生生死死,才知道生命竟是如此的無奈,如此的滄桑。情感在經意或不經意自制的天塹中無法逾越,靈智便在落寞中失去了秀色,而他和她也成了擦肩而過的錯失。放眼望去,心底錯落的情致便是窗外霏霏的微雨,爲她,爲他,淋漓了一整個世界的纏綿悱惻,縹縹緲緲,嫋嫋不盡,而想她依然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想來,下半輩子他也無法拒絕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相思。
皎潔的月光溫柔地灑滿了他周身,所有的力氣都凝結成一滴淚珠,悄悄懸掛在眼瞼上,只要輕輕一眨,便會無聲地落下。淚流滿面裡,又見小橋流水,又見落紅無數,卻不知那些深深淺淺的足履,究竟載過多少共舞的時光,長髮當風的歲月,又錯過多少無望的守候,只留下無邊的遺憾在他心頭糾結纏繞。
緣,只可遇,不可求!泅渡的靈魂,縱唸了千萬遍的經文,依然日夜不能安歇。沒有風,也沒有她的夜晚,這無邊無際的痛楚,恰似一片潮起的汪洋,氾濫於生命的每一寸肌膚,敲擊着靈魂深處的每一扇窗櫺。擡首,多想留住漫漫歲月中那份關懷與感動,多想化作一陣清風,始終都被她牽引着,無論到達哪裡,也無論在哪個驛站停留。然而,西風散盡後,他終於明白,他和她依然不能長相廝守,只能在無盡的失落與模糊的淚眼中揮手作別。因爲唯有這樣,才能讓最後一曲相思的輓歌,爲他們曾經擁有的一切悲歡離合,在每一個寒徹骨的夜晚悠悠響起,才能讓他緊緊握住他從來都不曾想要遺忘的過去。或許,這就是他們的命,誰也無力更無法改變。
翻開抽屜,揀出無數封發黃的信箋,那是她正青春芳華時寫給他的信。每一封信、每一張紙,都掠過她淡淡的心情,在相思裡寫滿對他的問候與關懷;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含着她濃濃的思念,在輕風裡搖過他輕輕的夢。手捧信箋,淚落橫陳,卻不知,遠方的她撫風弄月,究竟又是在爲誰單絃獨奏。
院外,梧桐蒼褐的枝幹頂着疏落的枯葉,在他優柔的目光裡,以飽經霜雪的遒勁刺破風的柔軟和堅硬,安靜而沉默地朝向天空凝神遠眺,瞬間便多了一份蒼涼與蕭瑟。這個季節,終於在溼冷的寒風瀟雨和青黃相接的草色裡變得逐漸肅殺起來,飽蘸一筆深冬的意蘊,時光,便在它皴裂的皺褶和鬚髮的斑駁裡交織重疊着,慢慢蒼老下去。每一次長風穿過,都有悄然而至的窸窸窣窣,彷彿是一場場無憑的私語和嘆息,渲染出一些年代久遠的細枝末節。而他和她的那些陳年故事便在這絮絮低語裡一寸寸加長、變深,在他迷茫的眼神裡更顯蒼涼、深邃。
人去庭空,掩映於青松古柏之下的白府大宅,一如既往的清寂冷落。微雨淅瀝,彷彿蓄滿柔軟清潤的琴聲,洇開一指冰涼的水意,以彌散的喋語輕拍着歲月的窗扉。思緒忽遠忽近,如同深藏在夢裡的一尾魚兒,輕輕遊弋,然後被檐雨的滴答悄斂於指尖,吐露出一串串模糊不清的顫音。於是,某些淡若輕痕的憂傷,便不動聲色地從季節的骨縫裡漫溢出來,水草一樣,迅速長滿光陰的兩岸。
整座白府宛若遲暮的長者,低垂冥想的頭顱和飄逸的長鬚,獨坐於偶然途經的風寒裡,微微俯身,眼皮沉重又酸澀。而他,獨坐於流水的歲月中,讓視線緩緩穿越被雨水濡溼的天空,如同一位參禪的高僧,在這個微雨的冬日淡然入定。那裡,有緩緩平移的青煙,流瀉出一脈無法言說的幽潤,當所有的思緒變成一隻青鳥,掠翅斜飛過季節的窗臺時,他驀地關上窗戶,讓它永遠陷落在不可名狀的疼痛和溫柔裡。爾後,那顆悸動的心便又開始了漫長的沉寂,寂靜、無聲,即使山崩地裂、海枯石爛,依然波瀾不驚。
湘靈。輕輕念着她的名字,思念像是一條懸在半空中的琴絃,此端是他訴不完的癡語,彼端是她望不斷的天涯,雖彼此交織着,卻不知道如何才能夠相伴到老。或許,今生今世,不會再有相遇的一天,因爲心從不曾離開;或許,今生今世,不會再有落淚的瞬間,因爲心一直在珍惜;或許,今生今世,不會再有錯過的年月,因爲情始終都在,永遠都在。只是,那一年的花開之季,那一年的離別之際,終是他這一生的終點之站,相遇彼時爲端,相離那時爲盡,怎讓他不心傷難禁?
也許,一開始便是錯;也許,一開始便是迷離。而今的而今,當他回身看不到她的時候,是不是擡頭,眼淚就不會掉下來?不,他輕輕搖着頭,滿含着兩汪熱淚,在泛黃的詩箋上再次爲她寫下一首悽婉的傷心情詩《夜坐》,在文字裡與她共滄桑,在寂寞裡與她同憂傷:
庭前盡日立到夜,燈下有時坐徹明。
此情不語何人會?時復長吁一兩聲。
——白居易《夜坐》
“庭前盡日立到夜,燈下有時坐徹明。”迷離,使愛情的方向失去了定義,一錯便是經年。自此後,誰還會收藏他一路的微笑,誰又會爲她綻放滿園春色?
相遇太美,誰能說不是緣分?相知如花,誰能說不是註定?相伴如水,誰能說不是心靈的交匯?相離如淚,誰又能說不是宿命的安排?糾纏的情,疲憊的心,是否應該找個安靜的角落,獨自訴說悲歡離合的斷章,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夜,是他排遣相思最好的突破口。
一個人,獨坐在庭前,從日出到日落,從天明到暗夜。握一把月色,卻抓到靈魂深處高貴的空虛與寂寞,驀然回首,窗外的塵世紛擾,都已與他無關。他明白,燈火闌珊裡,月斜夜已深,窗簾嚴絲合縫地貼攏,所有的寥落與傷痕,都會在這漫無邊際的黑夜裡逐漸平復。
獨坐時,沒有人會來敲門,也沒有人會來驚擾,思緒會漫無邊際地彌散開來,這是完全屬於他的時刻,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同,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雖然四周是那麼的安靜,那麼的清冷,卻往往又總帶着些溫柔的憂傷和甜蜜,讓他在回憶中能夠慢慢抵近最真實的自己,認清形勢,明白自己接下來要怎麼做纔是對的。原來,這世間的所有前塵過往,終不過只是一瞬的經歷,如果不是痛到無法再活下去,又何必繼續糾纏執着下去?
想着她,所有淪落於寂靜和久遠裡的角落,都在昏黃的燈火下逐漸明亮起來,而那些朦朧曖昧的意象,亦總是輕易便打開塵封的心門,讓人慾罷不能。曾被刻意塵封的情,漸漸復燃,念着她,他情願一直守着燈兒坐到天明,因爲只有這樣,他才能找到一生中最最溫暖的記憶。
“此情不語何人會?時復長吁一兩聲。”徘徊着,在心裡剪下一段有她的美麗時光,於燈火裡染亮夜色,卻不知這滿腹的深情最終該歸往何處。有關愛的天荒地老,有關情的長相廝守,有關心的執手相望,有關淚的相濡以沫,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抉擇、如何退讓、如何參與。或許,無論怎樣選擇,傷害都在所難免,若是如此,又何必傷人又傷己?
對她深深的眷戀,究竟何人才能懂得?對她癡癡的情心,究竟誰人才能體會?花開的時候花最美,是鮮妍,也是繽紛,花落的時候卻只能面對不期而至的枯萎與凋殘,這是自然的定律,也是情愛紅塵的法則,即便心有不甘,任誰也不能更改。放眼望去,風勁花殘,愛情葬身於落紅之下,而他滿心的悵惘和眼角滑落的淚珠依舊是風兒吹不去的無奈與悽然。思念日深,不由得長長吁嘆,願只願,來世的他是她窗前的梅花一朵,花瓣上寫滿他們的因緣,即便無法永遠相守,也要用他的清麗,芬芳她每一天的期盼與清歡,不再讓她爲他心生疼惜。湘靈啊湘靈,我對你的愛,就像一滴水匯入大海,千百年的尋覓,只爲遇見那一刻的交融,在觸摸不到的地方,上窮碧落下黃泉,沉澱亙古不變的思念,熾熱如火的情愛。可,何年何月,我才能漸漸流淌成你的夢?
Tips:
這首詩同樣創作於元和九年(814年),與上兩首詩表現了同一主題。因思慕湘靈,起坐不能平,表達了白居易內心對遺棄湘靈的深深懊悔及無盡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