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被他一頓說,不禁羞愧,心裡有那麼一點點委屈,卻也暗暗折服於日本人的工作態度:“知道了,我馬上去確認。”
他點頭,又問:“在這種地方工作,最重要的是什麼知道嗎?”
五月斟酌說道:“是不能給別人添麻煩?”
他微皺眉頭:“不給別人添麻煩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學會獨立思考,而不是機械地完成工作。”頓了一頓,拿起一隻水筆,在手中隨意轉了兩轉,接着說,“就不給別人添麻煩這一點,你也沒有做到。發給我的文檔沒有調整到隨時可打印狀態;郵件不標明主題就發送的情況時有發生。這些可能在你看來都是無關緊要的小問題,可是在我看來,卻關乎你的工作態度和你對工作負責的程度,明白?我想說的是,一個連小事情都做不好的人,同樣也做不好大事。所以,在工作上面,沒有大事小事之分,工作無小事,明白?”
五月自認爲比周圍同事都要盡心盡力,也以爲自己的工作已經做到無可指摘的地步了。他所說的那些問題,不僅在她,包括她周圍的人看來都算不上什麼問題,除了他,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而且大家也都是這麼做的。卻沒想到在他這裡卻連及格線都沒能達到,當下慚愧不已:“我……”
澤居晉看她一眼,一擺手:“回去工作吧。”再不看她,轉頭盯他的電腦屏幕去了。
她默默回到位子上,肖系長低聲問她:“被批評了?”
她就知道肖系長又豎着耳朵偷聽她和澤居晉說話了,心裡老大不高興,說:“對,你都聽到了還問我幹什麼?”
肖系長說:“我又聽不懂你們說什麼,就是看你們臉色都很嚴肅,這才問問的嘛。說來聽聽,什麼事情?”
五月本想說沒什麼大事情,但想起他剛剛纔說過工作無小事,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了,說:“就是會議議題沒有問清楚,說我工作態度有問題,教訓了我一通……我這就去向總經理重新確認一下。”
肖系長一樂,開始不屑撇嘴:“我還當什麼事情,這也算個事?芝麻綠豆大的事情,搞得那麼嚴肅,馬馬虎虎麼就行了呀!你大概沒怎麼跟日本人打過交道,所以不知道,跟你說,日本人一個兩個吹毛求疵到變態。這種事情,有什麼好計較和糾結的?誰想知道會議內容,到開會的時候不就明白了嘛,不要去管他了,我馬上去稅務局繳稅,順帶買□□,你跟我一起去認認門。”
五月說:“好的,請等我一下,我問好總經理,重新發好郵件馬上和你一起去。”
肖系長自以爲是一片好心指點她,誰知她像一截木頭似的聽不懂自己的話裡的意思,立刻變了臉,陰測測道:“五月,你不用拿着日本人的雞毛當令箭。我是把你當成自己人,所以才和你說這些話。我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我們公司雖然是中日合資,但公司裡的中國人,十個有九個都是從前國企留下來的老員工。國企你懂的,要是站錯了陣營……”
五月大部分時間都是偏懦弱偏內向的老好人一個,但這不代表她沒有脾氣,一旦被人觸到底線,戳到心經,不經大腦考慮的話往往張口就來,反而比燥性子的人還要衝動幾分。肖系長話還沒說完,她已經動了氣,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炸了毛,但因爲是在大辦公室內,周圍都是人,只能極力剋制住自己,說:“肖系長,我知道你是好心,謝謝。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連你這樣極端討厭日本的人都願意購買日貨,難道不是因爲日本人在工作當中認真到極致、嚴謹到變態的態度麼?”
肖系長見平時像小兔子一樣溫順的五月竟然敢堵自己的話,多少有些驚詫和委屈,一下子倒忘記了說話。五月見他張着嘴無言以對,仍然不解氣,多少懷着些惡毒的小心思,又補了一句:“對了,肖系長,聽說你家的馬桶蓋也是上次去日本旅遊時搶購來的?”
呂課長從茶水間倒水回來,聽見五月這一句話,馬上來了勁,一拍大腿,接口道:“這個馬桶蓋我家也有,和小肖一起搶來的!你不知道,上次在大阪,花了一天時間,跑了好幾個地方都缺貨,好不容易在心齋橋的一家電器店裡找到,爲了搶這個馬桶圈,我們幾個人差點和一個東北旅遊團裡的老孃們幹了一架。娘個冬菜,當我們上海男人是軟柿子!”
下午兩點,公司大小頭頭齊聚在會議室開會,五月數一數,人頭足有二三十個。她作爲翻譯,坐在澤居晉的身邊,心裡七上八下,很是緊張。
其實,緊張的人不單單她一個。新官上任三把火,財務課包括肖系長在內的諸位仁兄多少有些忐忑,背地裡嘴皮子再怎麼會說,再怎麼仇日,但在人家手底下討生活,獎金評級,年終考覈的權力,都捏在人家手裡,關乎飯碗問題,不低頭不行。所以經五月提醒後,雖然還不敢確定澤居晉會不會中文,但大家說話聲音明顯都小了很多。
至於五月,她本來想忘掉之前所有的尷尬,從今天開始好好工作,能有個全新的開始,但是卻因爲把會議室說錯成大包房,工作態度又被他指摘一頓,導致她自我厭惡起來,手裡神經質地轉着一支水筆,怎麼也停不下來。
總經理給大家介紹完新總會計師後,澤居晉開始作自我介紹,他的“我從今天起,與在座諸位正式成爲同事,心裡既有不安,也有期待……希望大家能夠多多關照”的官方開場白還沒說完,五月手裡的水筆“啪”地一聲,飛到腳下去了。
二三十人齊齊扭頭看向她,澤居晉也住了口。五月的臉,騰地紅了,不想着趕緊去把水筆撿起來,反而轉臉去看澤居晉。
別人不知道她已經養成做錯事情之後第一反應就是趕緊去看澤居晉有沒有發現的習慣,見她一臉的無助與茫然,還以爲她是向新老闆求助。
她呆呆看了澤居晉大約有三四秒鐘。於她而言,這幾秒鐘長得像是一輩子,在這一輩子的時間裡,她心裡轉着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諸如:鍾五月,你上輩子肯定殺了他全家,所以上帝派他來報仇。
或是:鎮定鎮定,怕他幹什麼?厭惡自己幹什麼?你可是鍾五月,什麼苦沒吃過?什麼場面沒見過?大不了丟了這家的飯碗,再重新來過。
冷場幾秒鐘後,澤居晉一隻手扶着她的椅子背,然後側着身子,彎下腰去撿那支掉落在二人座位中間的水筆。
他彎下腰的時候,臉距五月的小腿很近,五月近距離地呆呆看着他的側臉和後領口。他側臉的線條很好看,給人以乾淨利落的感覺,脊背挺直,肩膀很寬,後領口如同意料中的一般潔淨。
五月本來應該挪動一下身子,騰出地方讓他彎腰,但是不知怎麼回事,竟然一動也沒想起來動,任由他的臉幾乎貼上自己的光腿,然後在狹窄的空間內撿起水筆,再往她面前一放。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五月終於回神的時候,呂課長也看出些什麼來了,跟常課長悄悄說:“我們老闆太嚴肅了,翻譯小姑娘都嚇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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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興城,小燈鎮,鍾家。阿孃過壽,親戚卻只來了兩家,男客三五個人,連上月喚的兩個哥哥,稀稀拉拉的,一桌酒席都沒坐滿。阿孃並不以爲意,她活了這麼大年紀,過慣了清苦日子,並沒有動輒過壽擺酒席的興頭,今年不過是爲了見孫女兒月喚一面纔想出這個由頭來的。
因酒席上有鳳樓在,鍾家的鄉下親戚們頗爲拘謹,話也說不出,只能紛紛悶頭喝酒。一場酒席吃完,鳳樓又醉了□□分,被攙到月喚原先所居的廂房內歇着了。月喚與阿孃的閒話說不完,李大娘生恐鳳樓要茶要水,遂命四春守在門口。四春極想往人堆裡湊,聽大人說話,但又不敢不聽李大娘的話,只得在廂房門口坐着。鳳樓躺了一時,覺得口渴,便喚:“妹妹,妹妹——”
四春入內,問:“五爺可是要茶水?我這便去沏茶。”
沏好一壺龍井,端到牀頭去,鳳樓擡眼見是她,微微皺起眉頭,將她茶盤一推,道:“你走,我不要你,去叫她來。”
四春巴不求得,把茶盤一撂,掉頭就往外面跑,才跨過門檻,險些與端着一盆洗臉水的小滿撞了個滿懷。四春認得她是月喚孃家的親戚,忙駐足行禮,喚了一聲:“表小姐。”
小滿吃吃笑道:“我算哪門子小姐,冷不丁地聽人喚我小姐,倒要起一身雞皮疙瘩。我比你大不了幾歲,你便喚我一聲姐姐罷。”又問,“我聽李大娘叫你守在這裡,你要去哪裡?”
四春道:“五爺不叫我在這裡伺候,叫我去喚姨娘過來呢。”
小滿伸頭往屋子內張望一眼,問道:“喚她來做什麼?”
四春搖頭,嘻嘻笑道:“我不曉得。”
小滿道:“她難得回來一趟,正和阿孃說着話,你就不要叫她啦。家裡的幾個小孩子正在屋後摘柿子,你也去玩耍去吧,你們五爺無非是要茶水這兩樣,我替你照看一下便可。”
四春大喜,點頭應下,撩起裙角,猴子似的跑了。小滿端盆入內,將房門半掩了,放下面盆,擰了溫熱面巾出來,輕輕走到牀頭,見鳳樓閉上眼睛正自熟睡,將他狠命瞧了幾眼,替他把踢掉的薄被重新蓋好,方纔拿面巾去給他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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