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席典型上海老阿姨,五十出頭,剛剛進入更年期,是最具戰鬥力的年齡段,再加上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在公司可說是人見人怕。她是工會主席,呂課長是工會副主席,她來報銷費用是隨到隨報,一路暢通;反之呂課長想看什麼電影,王主席馬上組織;對什麼旅遊景點感興趣,只需要和王主席說一聲,公司旅遊就安排到那個地方去。兩個人是多年來抱團取暖的老戰友,交情好到沒話說,所以王主席根本不鳥肖系長那一套。
當下對肖系長擺了下手,示意他一邊涼快去,自顧自地與呂課長說:“你聽我把話說完呀。我手裡有個條件老老好的小姑娘,一家門都是公務員,爸爸還是單位裡的一把手。小姑娘從小喜歡日本動漫,大學裡學了日語,要是介紹給他,兩個人交流起來毫無障礙,多好呀!人家爺孃也開明,說找個外國人也不要緊,結婚後,不論哪裡安家,人家都給提供婚房小車,將來還給帶孩子呢!”
說到高興處,一把抓住呂課長的手,“呂老師,你說,我要是能促成這一樁好事,那意義可就大了去了!往小裡說,是關愛領導,急領導所急,爲單身領導解決婚姻問題;往大里說,是爲中日兩國人民友誼發展做貢獻,使兩國的友誼更加深厚。呂老師,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呂課長一個勁的搖頭:“不妥,不妥。”
王主席轉頭來問五月:“請問你們總會名字用日文怎麼發音?你教教我,以後交流起來方便點。”
五月偷偷瞄了一眼澤居晉,確定他正在專心工作,沒有留神聽這邊的動靜後,悄悄教她:“澤居用日文來念,就是sawai,和名字連起來念sawaisin。”
“薩瓦一信?”王主席覺得太長,說“名字我用不到,記住他的姓就夠了。”然後一字一句重複了兩遍,“薩,瓦,一。”
呂課長不知想起什麼,突然笑出聲,跟五月說:“我們王主席也會兩句日語的,不信你叫她說給你聽。”
王主席謙虛說:“哪裡哪裡,這麼多年了,只會說一句。”清了清嗓子,矜持念道,“褲子摸瓦,阿子先瓦。”
五月聽不懂,兩眼茫茫然地看着她,呂課長說:“怎麼?你一個專業翻譯竟然聽不懂?我都聽懂了!”
五月傻傻問:“請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呂課長翻譯道:“就是褲子沒壞,鞋子先壞的意思呀。上海話演變出來的日語!”
五月一樂,差點撅倒。
王主席給五月使了個眼色:“走,咱們去關心關心薩瓦一桑的個人問題去。”說完轉身要走,被呂課長一把拉住。
呂課長低聲說:“跟你說,叫你別忙活了!他爹是誰你知道嗎?”
王主席見狀,便也壓低了嗓門問:“誰?不就是母公司的一個頭頭麼?好像是取締役,就是相當於我們中國董事會成員的那種職務,對吧?”
呂課長點頭:“目前還是專務取締役,但有風聲說近期可能會升任代表取締役,董事會裡的頭一把交椅,津九的終極boss。懂不懂?至於他,也是他爹派來鍍鍍金,類似於咱們年輕那會的上山下鄉,下放勞動。等三年金鍍完,將來總要回總公司去任職,走他爹的老路。明白的幹活?”
王主席搖頭:“不明白。我只知道愛情沒有國界,兩個人要是看對眼了,將來就一同搬去日本住好了呀,有什麼啦?在日本的上海人不要太多!”
呂課長笑着搖頭,用一根圓滾滾的手指頭指着王主席:“我說你怎麼這麼不愛動腦筋?我要說你女同志頭髮長見識短,你又要生我的氣,說我不尊重領導了。跟你說,他這樣的家庭,談女朋友誰都可以,但是結婚的話,最終肯定是要聽家裡安排的。你說他爹會隨隨便便同意他和一箇中國女孩子結婚?就像你,你家也是兒子,你兒子哪天突然領個山南海北的外地女孩子回家,說要和人家結婚,你會願意麼?”
王主席往五月這裡睃了一眼,呂課長察覺自己失言,忙笑着打了個哈哈:“五月,我們不是說外地人不好,而是我們上海人……哈哈哈。”
上海人的排外,五月見得多了。遠的不講,就拿近的來說,上週五,出納小杜說週末要陪爸媽去鄉下看望外婆外公,五月隨口一問,原來他口中的鄉下竟然是無錫。
總之在上海人眼裡,中國除了港臺以外,全中國都是鄉下人,區別只是高級農莊和低級農村罷了。當然,近兩年因爲上海人見識大增,也因爲港臺人經常要搞點事情出來,所以港臺的地位在上海人心目中有所下降。雖然這幾個地方仍然是旅遊首選地;上海人骨子裡也還是對人家護照的含金量和空氣食品物價等豔羨到十分,但在稱呼上可就不那麼客氣了。近幾年,上海人對香港人的稱呼變成了港燦、港毒,臺巴子成了臺灣人的別稱。
至於新疆安徽河南那種地方就更不能提了。在上海,新疆人別號哈密瓜,河南是大荷蘭,湖北人統稱九頭鳥,安徽則是大白完,不論男女老少,都喜歡蹲在門檻上生嚼大蔥蒜瓣的,自然就是上海人眼中的山東人了。
聽多了“你們外地人怎麼怎麼樣”的五月自嘲地笑笑,表示並沒有往心裡去。會議室預約完畢,開始羣發郵件給各部門責任者,通知開會時間,一邊豎着耳朵聽呂課長和王主席的對話。
呂課長是大嗓門,自以爲聲音放得很低,但在別人聽來,卻仍舊是叫喊的音量,響到周圍人想聽不見都難的地步。澤居晉敲擊鍵盤的聲音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停頓下來,眼睛盯着屏幕出神,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聽這二人說話。偏說話的這二人木知木覺,一聲高一聲低地爭論個不休,呂課長認爲王主席介紹的這個女孩子條件不夠,但王主席堅稱女孩子家條件很好,配得上澤居晉,和澤居家算得上門當戶對。
五月忍不住低聲提醒他們兩個:“澤居桑會中文,而且有女友。”
呂課長不信:“你又瞎說了。鬆尾請了個一對一的中文老師,前前後後學三年,一課不拉,結果只能聽不會說;澤居總會也就偶爾來上海出差,沒有長居過,他怎麼會中文?他來上海出差時,我從來也沒聽他說過,就是昨天歡迎會上,不是每一句話都叫你翻譯的嗎?你說他有女友我倒是相信的,他這個年齡,又是這樣的條件,想沒有也難。”
五月心裡卻是一驚,心想此人果然好心機。裝出不懂中文的樣子,這羣手下說話就毫無顧忌,能聽到不少牢騷和真話。
王主席心還不死,問五月:“他會不會中文我不關心,我只問你,你怎麼知道他有女友的?他女友是誰,何方人士?說出來給我們參考參考,下次可以給他介紹同款的。”
五月打死也不願意說出在赤羽看見他與女友去用餐的往事,而且又怕被本尊聽見自己說他閒話,急得臉上冒汗,只好胡說八道:“是鬆尾總會和人家說話時我無意聽到的,具體哪裡人,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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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主席嘆息着走了。走前撂下一句話:“我先密切觀察一段時間。他只要恢復單身,我手裡有大把人選介紹給他。非官即富,各種二代。”
呂課長說:“哎呦,你這麼熱心,我們部門小聶老大不小了,還是單身,你給介紹一個二代呀!”
王主席拿眼對小聶上下打量了一通,兩秒鐘後,收回目光,默默轉身走了。
有人過來報銷費用,要找澤居晉蓋章確認,五月乘機再提醒他一句:“下午兩點鐘有個會議,地點在大包房,請別忘記了。”
澤居晉嗯了一聲,忽然擡頭看着她,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似笑非笑問:“大包房?你稱呼會議室爲包房?這算是你在赤羽工作的職業病嗎?”
五月一怔,隨即漲紅了臉。其實這並不怪她,鬆尾還在的那幾天,幾乎每天都要她幫忙預約會議室,他每次都說:今天就要間小包房。或者是:要茶水間隔壁的那一間包房。五月和他說預約好會議室,他有時反而會反應不過來,五月就乾脆入鄉隨俗,也把會議室當成包房來稱呼,但心裡卻暗笑他日式酒吧去得太多,會議室和包房都傻傻分不清楚。
誰知到了今天,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包房兩個字張口就來。當然,也有她一看見他就莫名心虛的緣故,不知不覺就犯了本來可以避免的口誤。
包房兩個字,要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頂多就是一個可笑的口誤。但她不一樣,她是多年服務員出身,雖然一步步走到今天,固然有驕傲和得意,固然明白自己是憑自己的勞動力吃飯,並不丟人,但內心深處,總不免有幾分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自卑,是以一聽見澤居晉揶揄她的那句話,臉色當時就變了。
同時心裡難免琢磨:他其實不用明白指出來,她過後總能發覺不妥之處的,難道是因爲她亂說他閒話、揭穿他實際會說中文嗎。天地良心,她只是爲了阻止呂課長和王主席當着一辦公室的人議論他的**而已。
澤居晉似乎沒有察覺到她臉色的變化,活動了一下手指,重新坐好,專注地盯着電腦屏幕,一邊快速敲擊鍵盤,問:“知道是什麼會議?”
五月想了一想,說:“好像是經營管理方面的。”
他手上的動作停下來,擡頭看她:“要麼是,要麼不是。什麼叫好像是?如果我是顧客,問你所售的產品品質如何,是否爲良品,你可以回答‘好像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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