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日語一級強化班上了一大半時,某一天,關老師告訴大家:“同學們,學校包了兩家網吧,僱了一羣學生半夜刷名額,給在座的各位都報上了名。同學們,我把我所擁有的知識都傳授給了你們,爲你們費盡心思,用光了所有的精力,老師我幾乎要倒在講臺上了,這就是俗稱的精盡人亡!老師已經盡力,同學們,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
此時五月已經在赤羽上了一年零兩個月的班,自考考試也考過了一次,她一次報了四門功課,最後及格三門,按照這樣的進程,大概兩年之內就能拿到畢業證書,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計劃進行。這一年多的時間裡,收穫雖不少,但代價也大。首先是她的視力急劇下降,其次是幾乎沒有任何空閒時間,哪怕連蹲個馬桶都要拿本書看,否則心裡就會產生負罪感、緊迫感。她得了時間貧乏症,做什麼事情都心急火燎,總是覺得時間不夠用。
有幾次她去上課時眼圈有淡淡青色,課間休息時,關老師就把她叫去談心,說:“語言這個東西,比起證書,實際能力才最重要。比方說,你有語言特長,將來出去找工作,不是你甩一張證書出來就行的,你得會說才行。你的口語完全沒有問題,所以無需這樣拼命。老師的意思明白?”
“明白。”她心中感激,說,“是我把證書看得太重了。以後我儘量不使自己這麼累了。”
關老師理了理小發卷,“歪哩故刀。不過,話說回來,你這樣用功又聰明的學生,老師最歡喜,歡喜了要命。”
五月笑着捂耳朵:“卡夢——”
關老師賤笑:“拜意比——”
五月雖然已經習慣了關老師這個人的言行舉止及一貫做派,但還是不由得失笑出聲,做乾嘔狀,說:“哦——螞蟻告刀。”
關老師笑意更深,拍了拍她的手背:“別多想,普利茲,這是老師對學生的拉布呀,拉布。”
五月奪門而出,朝身後胡亂揮了揮手:“撒喲那拉——”
五月這一段時間以來,工作學習可算是順風順水,但赤羽的小夥伴桃子卻沒能和服部結成婚。傳言二人酒店已經訂好,婚紗也去試穿了,接下來就等着發請帖了,誰知最後關頭,服部的老父母卻從日本急急趕來上海,把桃子叫出去談判,老兩口見到桃子,還沒坐定,張口第一句話就是:“你承不承認尖閣諸島是我們日本的?”
桃子當場懵逼。要是服部能勸住雙方各退一步也就算了,這個時候卻來和稀泥:“他們年紀大了,爲人比較固執,你今天先讓讓他們,不論他們說什麼,你都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就好了……總之今天姑且讓讓他們,而桃子你下半生的幸福就放心交給我來負責就是。”
他們的話,桃子其實都聽得懂,只是不會說罷了,想和服部父母理論,奈何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心裡生氣卻也無法,只好對他們的話充耳不聞了。
但是服部的娘卻還咄咄逼人:“想和我家直介結婚?桃子小姐難道就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嗎?我們辛辛苦苦培養大的兒子,你以爲我們會讓直介和一個你這樣出身的女孩子結婚嗎?”
服部的爹攔住服部的娘:“先讓她回答尖閣諸島是屬於哪個國家的。”
桃子眼淚汪汪地看着老服部夫婦,終於沒能忍住,最後還是憋出一句磕磕巴巴的句子:“你們兩個人好去死了。”
桃子婚事告吹,大家感慨非常。本來她已經辭職,美代又破天荒打電話叫她回來上班。她向來吃光喝光,手裡一點積蓄也沒有,只好回赤羽姑且混着。雖然沒能結成婚,又灰頭土臉地回赤羽做服務員,但這一次卻沒有人敢笑話她,反而對她尊敬有加,桃子就這樣成了居酒屋赤羽的民族英雄。
涼子小小地高興了一下,抱怨比從前少了很多,但卻也不得不佩服桃子的勇氣,和五月感嘆說:“她這個人,沒有上進心,是個只愛吃喝打扮的糊塗蟲,卻沒想到三觀這麼正。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而表姐受老寒腿的折磨,終於下了決心,擺脫了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生活,跟了個日本半老的男人,也算是成功上岸。上海麼呆呆,日本麼去去,給人家代購些奶粉奶瓶化妝品,日子過得逍遙自在。但據鍾奶奶說她大概是做了人家的二奶小三了,因爲至今還沒有領證。要是領了證,表姑媽兩口子還能忍得住?早就在親戚中大鳴大放了。
至於店長有希子,則和五月成了連體嬰。兩人一起吃飯,一起化妝,有希子時常邀請她去自己的住處過夜,相處的多了,才知道有希子自視甚高,驕傲的像是一隻開屏孔雀。
她評價她那些讀了大學的同學:“他們雖然比我學歷高,但是哪有我見過的世面多?他們讀書出來後,找個小公司做做小職員,掙些勉強餬口的薪水,所接觸的人羣的層次也和我不好比。所以,”說到這裡,輕蔑一笑,“他們的人生,一眼到底。”
她評價那些跟她要電話號碼、試圖追求她的中老年男人:“也不看看自己的一副德行,當我是什麼?看我是做服務行業,就敢來追求我?幫幫忙,狗眼看人低,我家境不一定比他差好吧!”
提到家境,她又勸說五月兩句:“你孝順是孝順,但也要爲自己做點打算,出來工作幾年,手裡一點錢也存不住,將來有個什麼事情,到時怎麼辦?”
道理五月都明白,可心裡的話卻無法輕易和別人說。家中沒有她的錢的話,日子會拮据很多,爸媽就會爲一點點小錢吵架。而她也不願弟弟再像她和七月小時候一樣生活在大人爭吵不斷的環境裡,所以只能儘可能地去幫助家裡,她自己雖然苦一點,但至少能讓媽媽和弟弟的日子好過一點。所以,她也只能對有希子的建議一笑置之。
因爲五月和有希子抱成團,公然在客人面前以姐妹相稱,美代對五月也是青眼有加。久美子雖然在赤羽也培養了幾個心腹同鄉,但對五月卻毫無辦法。時間長了,有希子看出久美子與五月的不和,就問五月:“你怎麼得罪了她的?”
五月兩手一攤,作出莫名其妙的樣子,說:“我背單詞時被她看到,結果就處處找我的茬。”
有希子不屑一笑:“這一行本來就是吃青春飯的職業,過了三十歲就差不多該改行了。自己捨不得走,又怕新人出頭,天天提心吊膽,有什麼意思。”
五月倒有些吃驚:“倒看不出她年齡已經有三十歲了。”
有希子笑:“人家結婚早,小孩子都上小學了。”
再一次,久美子和一位姓佐佐木的熟客坐在一起說笑,佐佐木從錢夾子裡摸出留在日本的太太和孩子的照片給久美子看,久美子看一眼,嘴裡就誇一句卡哇伊。旁邊有三五個女孩子也湊過去嘰嘰喳喳地附和:“卡哇伊卡哇伊,超卡哇伊。”
五月正好經過,就也伸過頭來看了一眼照片,照片上的一大一小母子二人的眼睛都細成一條線,相貌離五官端正還有點距離,和可愛這個詞兒更是差着十萬八千里。
五月瞄了一眼,違心地說了一聲可愛,並沒有就此離開,而是在久美子身畔坐下,和佐佐木笑嘻嘻地打了聲招呼。她從前見到久美子都像是老鼠見了貓一樣刻意避開,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絕對不會和久美子呆在一起,久美子對此心知肚明,今天看到她竟然敢坐到自己身邊,還笑嘻嘻地問佐佐木:“梅酒我也可以來一杯嗎?”
佐佐木開心不已,彎着細細的小眼睛,說:“請,請。五月醬隨意就是,喝完再開。”
久美子暗暗冷笑一聲,擺出副店長的架勢,問她:“你的區域沒有事情了嗎?自己的區域不管,跑到這邊來?五月呀,不是我說你,你就是這樣給你手底下的人做榜樣的?”
五月吐了吐舌頭:“我那裡已經沒有什麼客人了,剛剛看到你們在看照片,所以也過來瞅一瞅,馬上就走。”伸手攏住嘴,湊到久美子的耳朵邊上,“其實我看佐佐木的兒子一點兒也不好看,聽說還是你家兒子更好看些,但我一次也沒看到過,下次你也帶張照片來給我們看看?”
久美子一瞬變了臉色:“你,你!”
五月又笑嘻嘻地去和佐佐木說:“咱們久美子家裡也有很可愛的——”
“五月,五月!”久美子慌亂,伸手去捂五月的嘴,“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五月住口,久美子抓住她的臂膀,把她拉到一旁,低聲說:“你吃錯藥了?瘋了?你要知道亂說話的後果!”
“後果就是和你要好的熟客們得知心目中的女神竟然已婚已育,大概心裡會很失望,再以後,大概只有中年大媽們和你聊聊育兒經了。”看久美子臉色青白,雖然覺得自己卑鄙,但看着久美子慌了神的樣子,令人快意無比。
“那你想要怎麼樣?你不要以爲搭上有希子就可以無所顧忌,畢竟我還是你上級!”久美子大概從來沒有想到在赤羽竟然敢有人這樣公然挑釁自己,氣到極處,說話的聲音都有點哆嗦。
“你想多了,如你所言,我只是一個領班,並沒有能力可以怎麼樣你,我只想咱們兩個以後能做到夠互相尊重。可以嗎,副店長?”
久美子冷笑:“要是我把你的所作所爲跟美代桑說了,你猜她會怎麼樣?”
五月說:“也許她會批評我口無遮攔,讓我向你道歉,叫我今後謹言慎行,不許再做出對赤羽不利的舉動。也許會趁機和你說,你年齡不小了,差不多可以考慮抓住青春尾巴去酒吧撈最後一桶金。誰知道呢?”
五月說完,露出神閒氣定的微笑。久美子在美代手底下工作多年,不會不知道美代是什麼樣的人。
年紀大了,一張生出細紋的老臉在一羣青春無敵的女孩子中有那麼一點違和感的時候,而恰好你無眼色,捨不得離開赤羽,美代也不會直白地掃地趕人,而是會親切地問你願不願意去她投資的蒲公英去上班,願不願意去工資待遇更好的地方賺錢。因爲酒吧那種地方,上了濃妝,在夜晚迷離的燈光下,老一點,嫩一點,根本看不出什麼差別。當然前提是你夠美貌,底子好。
久美子要是願意去酒吧那種地方撈金,就不會把現在的工作看得這樣重要,以至於危機感這麼強了。所以,她賭久美子不敢冒險去美代面前告她的狀。一旦提起兒子的事情來,務必會使人聯想到她年齡已經老大不小這一事實。
久美子不再說話,與五月對視片刻,終於慢慢伸出手來,一字一頓說:“好,讓我們今後做一對互相尊重的好同事。”
“久美子,對不起——”
“五月醬,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