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還是老規矩,早起練字,吃飽喝足,隨了鳳樓前去給老太太請安。鳳樓連着幾夜都沒能睡好,本想偷幾日懶,奈何溫老爺天天派老嶽來聒噪,爲免被父親捉住錯處,只得勉強起身往老太太那裡去。所幸都是些皮肉傷,雖有幾處反覆傷到,但這幾日靜養下來,已養得七七八八、沒甚大礙了。
到得老太太的居處,月喚垂首跟在鳳樓身後,兩個人一前一後正往院內走,忽見老太太的屋子裡走出一個年約五旬的儒服老者,老者身形清瘦,麪皮微黑,頜下蓄有三綹長鬚。
走在前頭的鳳樓擡眼瞧見老者,嚇得立時釘住,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父親”,月喚這才知道原來面前這老者是溫老爺。李大娘在她身後扯她的衣衫:“姨娘頭一回見老爺,該跪下來磕頭請安的。”
她看看鳳樓,轉身看看身後的李大娘,慢吞吞地屈膝跪下去,溫老爺卻只淡淡點了點頭,並未說話。她心裡頭詫異,心道原來有錢人家的父母兄弟每日裡都是這樣客客氣氣,又冷冷冰冰的。她卻不知道溫老爺是因爲聽信了鳳樓的話,以爲她進門前便與混賬兒子有了苟且之事,是以在未見着她人之前,心裡頭對她已先有了幾分不喜。
她正跪着,屋子裡頭老太太的聲音傳出來:“你走你的!不許嚇唬孩子們!”
溫老爺聽老母親發話,鼻子裡哼了一聲,擡眼翻了翻鳳樓,伸手示意月喚起身,再對她上下打量兩眼,揹着手走出去了。
月喚跨進屋門時,眼睛先往裡頭掃了一掃,見卿姐兒不在,心下便是一鬆。進了屋子,先與衆人見禮,美嬋依然冷臉相對,香梨還是笑語晏晏,拉着她問了好些話,又把自己的椅子讓出來,非按着她坐下,叫她陪老太太說話。老太太見着鳳樓,嘴上嗔怪了他幾句,心裡頭高興不已。
月喚陪着說了幾句閒話,老太太便從桌上拈了一個黑乎乎的寶貝塞到她嘴裡,笑道:“乖孩子,我特意給你留的,你吃吃看,這個好吃麼?”
她嚼了嚼,品出來味道的時候,頭暈了一暈,喉嚨登時也發麻起來,連聲音都發不出,眼前直冒金星,直到擠了兩滴眼淚出來纔好過了些。待定了定神,忙伸了手給身後的李大娘道:“不好了,大白天的,我看見了星星……快,快扶住我!”
老太太唬了一跳,忙問:“乖孩子,你這是怎麼了?不過是一顆檳榔罷了。”
老太太身後站着伺候的老婆子也笑道:“這還是咱們二爺上回奉命去湘南辦差,從那裡千里迢迢命人送來給老太太的,老太太也賞了我一包,我天天都要吃上兩顆,也沒見哪裡不妥呀!”
鳳樓在一旁也笑道:“傻子,還不吐出來?”
月喚扶住李大娘的手,捨不得吐出這顆檳榔,只閉着眼睛一連迭聲地說:“不好了,我吃醉了,我看見了好多星星。”言罷,又咽了兩口口水下去,這下更醉了,眼前的星星更多更亮了。
老太太等人笑得前仰後合,鳳樓搖頭道:“真是個傻……”那個“瓜”字尚未出口,便覺有兩道冷冷視線定在自己身上,略一側頭,見美嬋目光似火,一臉的不屑與怒氣。鳳樓微微側了身子,伸頭過去,問道,“表姐可是哪裡不適?”
美嬋臉上登時變了顏色,“蹭”地站將起來,與老太太告了一聲罪,看也不看這一屋子的人,扶着小丫鬟的手,疾步出了屋子。
老太太對美嬋的背影暗暗皺了皺眉,隨即扭頭教訓鳳樓道:“你正經些,叫家下人等聽見像什麼話。”又吩咐身後的人道,“快去拿些點心果子來給月喚過過嘴。”
轉眼便有人捧來一托盤的零嘴兒,月喚吐掉檳榔核,撿幾樣喜歡的拈起吃了。老太太看得歡喜,她瞅準空子,趁機向老太太說:“我,我想要回孃家去看一看。”
老太太點頭道:“好孩子,你孃家是該回去看看,否則你家人不知道你在溫家過得怎麼樣,心裡頭要掛念的。叫香梨挑幾個妥當的人跟着,多帶些禮物去,老五魯莽在先,這回可別再失了禮數!”想了一想,又特特交代香梨:“月喚孃家還有個老祖母,把我愛吃的蜜三刀也帶兩包去給她祖母吃去,上了年紀的人,都愛吃這些甜軟點心的。”
老太太這裡說一句,香梨那裡應一句,再一連迭聲地吩咐下去。老太太又拉過月喚月的手囑咐道:“回門歸寧本該同夫婿一起回去的,但你也曉得,老五的傷尚未痊癒,勞動不得的;我也怕他回去再惹你爹孃生氣,若是吵鬧起來倒不好了,好孩子,你今天自個兒回去一趟,老五我留他在家裡養傷,等傷養好了,你爹孃的氣也消了,再叫他隨你一起回去。”
這是叫她一個人回門去麼?天底下有獨自回門的新娘子麼?她一個人該如何應付她爹孃的滔天怒火與阿孃的擔憂焦慮?但轉念又想老太太說的也不無道理,若是她家人和他再對打起來,她夾在當中,又該如何是好?這樣一想,心裡稍稍好受了些,老太太交代的話也一一點頭應下。等禮物收拾好了,轎子備好了,她起身而去,臨走時將鳳樓看了一看,看向他的眸光幽暗,暗含幾分隱忍的怨氣。鳳樓面色淡淡,交代她一聲早去早回,便也拄着柺杖回去歇息了。
老太太見狀,不由得大爲欣慰,與香梨道:“這孩子雖是小門小戶出身,卻也溫順聽話,是個懂事的。”
香梨爲老太太捏着手腕並肩膀,含笑附和道:“自然,咱們五爺什麼眼光?外頭的那些個紅顏知己都已經個個拔尖了,能讓他不顧家法國法也要帶人往家裡搶的,又能差到哪裡去?”
老太太笑嗔:“你這些話說給我聽沒用,說給老五聽去。”半響,又嘆道,“我看你就是頂好的,只是你把多半心思都放在我這個老婆子身上了,你也該在老五身上花點心思纔對。”
香梨掩嘴笑道:“我也想呢,但不知怎地,我一看見老太太,就把旁的人全忘到腦後去了。所以我身邊的人都說我心裡邊最愛的人是老太太,我想想也是。老太太,我索性搬到你屋子裡,從此咱們祖孫兩個天長地久地過下去罷。”
老太太擰她的腮幫子,取笑道:“我養的八哥都不如你會說話。”笑畢,對她擠了擠眼,“月喚今天回門歸寧,老五一個人養傷,我不放心他,你回去煲些湯水送去給他補一補。”
香梨尚未開口說話,她身後跟着的幾個婦人倒都感慨道:“咱們姨娘愛着老太太,老太太又何嘗不是最疼姨娘的那個人?”
月喚出了老太太的居處,擡眼辨了辨方向,拔腳就往二門的方向走,靜好忙問:“姨娘不用回屋子收拾一下麼?”
今天天熱,月喚站在日頭下,無端端地就有些心浮氣躁,心田絲絲縷縷的火氣壓抑不住,因冷笑着反問靜好:“回去收拾什麼?那裡的一針一線都不是我的,你怕是忘了,我原本是兩手空空地從家裡被人搶來的。”
連衣裳都不願意回去換,帶人出了二門,乘上軟轎一頂、因留下倩惜看門,李大娘便與靜好兩人一左一右跟在轎子兩邊,後頭則是幾個擡着禮物的家丁。這些家丁腰粗膀圓,大約是老太太爲了鎮住鍾家人,才吩咐香梨故意挑選出來的。
李大娘等人心中忐忑,坐在轎中的月喚心裡亦是七上八下。她爹性子固執,爲人最是刻板,若是見着她,同她說那些信守名節的大道理,最後再勒令她當場自盡可怎麼辦?她要是不願意年紀輕輕地死去,那以後只能斷了來往,此生再也見不着阿孃和花點子了麼?
一行人行走多時,出了嘉興北城門,一路往城北小燈鎮的方向逶迤而去。大約又走了三五里路,轎子忽然頓住,落到了地面上。月喚挑起布簾子,伸頭出去問:“到我家了麼,這樣快?”
小燈鎮還沒到。前面是個三岔路口,路口處有一人一馬。她從前從不出門,並不認得這個地方,但馬上那人她卻認得。初初她有些不敢相信,揉了把眼睛,再看,是風樓沒錯。
鳳樓策馬行來,到得轎窗前,低下頭,對她呲牙一笑。她莫名慌張起來,心頭砰砰亂跳,忙忙把轎窗上布簾子放下,隔窗問他:“老太太不是叫你回去歇息養傷的麼?你怎麼來了?”
他笑:“想來就來了唄。”
她問:“咱們先出的門,怎麼你倒跑到前面去啦?”
他說:“我不會抄近路啊。跑得急了些,身上的傷口險些又裂開了。”
她拿手指一下下地在轎窗上划着字,隔着窗子與他一問一答:“急着趕來,是怕我不願意再回溫家了麼?”
他嗤地一笑:“說傻話做什麼,你不回溫家去哪裡?是怕你一個人回去應付不來。”
她皺眉嘲笑他:“誰要你好心,自己都傷成這樣了。”
他亦笑:“我的傷,你不說,誰知道?”
她偷偷掀起布簾子往外瞅,過見他兩手空空,並未帶柺杖出來。眼下已經到了六月裡了,天早已熱了,他一身竹青長袍,倒與頭一回登岳家門的女婿一般無二。因衣衫周正,從外頭看,是無論如何不能得知他實則是一身的皮肉傷的。
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心內就生出幾縷極細極小的竊喜出來。到得家中,她躲在一旁,家人都叫他一人抵擋一人應付便是。反正是他造的孽,反正他混似魔王,臉皮厚如城牆。
到得小燈鎮的地界,在鎮子的大路口遇見一羣採桑的小娘子。小娘子們手裡各提挎着竹籃蔑筐,裡頭裝着新採的桑葉,這羣人原本正打打鬧鬧說笑話,見這一行人肩挑手擡着許多箱籠包裹由南而來,又看見鮮衣怒馬的鳳樓,便都噤了聲,立在道旁傻頭傻腦地呆呆看着。
轎中的月喚聽到外頭的說話聲音裡頭似乎有從前一起玩耍的夥伴,便覺有些近鄉情怯起來,即便身在轎中,無人能夠看見自己,但還是面熱心虛,悄悄把身子向角落裡縮了一縮。正胡思亂想間,忽聽外頭的鳳樓策馬往道旁急行幾步,少頃,又策馬迴轉,屈指敲了敲轎窗,她在轎中跟做賊似的低聲問:“不是還沒到我家麼?不會這麼快便到了罷?到了麼?可是到我家了?到了麼?”
鳳樓不言聲,手從轎窗外伸進來,遞給她用桑葉包着的一包物事,打開一看,卻是一捧紫紅桑葚,桑葚個大肉多,熟得正好。她兩眼放光,又驚又喜,今年自入夏以來,還未來得及吃過一回呢。
伸手接了桑葚,心裡邊的憂愁也即刻忘了個七七八八,捧起來吹了幾口,再拈起一粒塞進嘴裡。甘甜十分,十分甘甜。把嘴脣舌頭都吃得烏黑髮紫,這纔想起來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啊?”
他不由得一樂,反問她:“天底下有你不愛吃的東西麼?”
她想了一想,好像的確沒有幾樣。便又問:“你哪裡摘來的?”
鳳樓答:“跟人家討來的。”
她心下笑那人傻,要是有人想從她手中討走這般美味的東西去,那得從她的身軀上踏過去才行。隨口問他道:“跟誰討的?怎麼討來的?”她這樣問,其實有點想叫他再去討要一些的意思。
聽得他答說:“跟人家一個漂亮的小娘子討的。我沒開口說話,就對她笑了一笑,便得了這一捧。”
氣得她,手一揚,一把桑葚險些兒脫了手甩到轎子外頭,丟到他的臉上去。她在最後關頭又收回了手,沒把桑葚丟出去,還不是看這剩下的一把紫紅桑葚長得格外惹人憐愛、格外飽滿漂亮?
過一時,李大娘過來問她可覺得悶熱,可要飲些水,用些點心,待伸頭入轎內看到她的臉時,忍不住噗地笑出聲,悄聲對鳳樓埋怨道:“五爺弄那些勞什子給咱們月喚姨娘吃,你瞧瞧她,嘴脣都黑了。”李大娘年過四十,在溫府多年,早已修煉成精,當着鳳樓的面喚她爲月喚姨娘,無人時才喚她名字。她不樂意,卻也無法。
鳳樓也伸頭進來瞧她,纔看到一眼,險些從馬上栽倒,頓時和李大娘兩個笑成一團。她纔不理會外頭的動靜呢,她坐在轎中,一粒一粒地、極其愛惜地吃着她的桑葚。
再是情怯,路也有走完的時候。一捧桑葚吃盡,發麪糰子似的日頭也升到頭頂以南的方向時,鍾家的門口也就到了。靜好倩惜上前來扶她下轎,李大娘左看右看,嘴裡不住口地叮囑:“地面不平,小心着些,莫使月喚姨娘摔了跤。”叮囑忒矯情,好像她不是在這裡長大的一般。
她不在家的這幾天,家中一切如常,並沒有哪裡變了樣。她娘在菜園地頭扎籬笆牆;她二嫂在門口洗衣裳;大嫂和小滿在院中領着侄子們玩耍;她爹坐在櫻桃樹下乘涼,懷裡趴着的,是她的花點子;兩個哥哥不知哪裡去了,阿孃則倚在院門上看向東頭的官道,兩隻老眼茫茫然的,心裡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眼睛一酸,顫着嗓子,遠遠地喚了一聲:“阿孃。”
晉-江-獨-家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沒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