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沒有意識到, 入贅改姓並不能算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在戶籍和墓葬觀念傳統的日本, 不是人人都能夠接受。更何況, 九條家不是普通的人家, 澤居寬一旦接受,那麼,必定會被人家視作是那種爲了攀附權貴、甚至於連父母都可以拋棄的負義之人。這樣的人走到哪裡, 背後都要被人看不起的。這對於自尊心極強的澤居寬來說, 尤其不能忍受。
澤居寬與九條紗月被迫分手後,還繼續留在津九工作。一是因爲九條社長並沒有提起要他辭職走人的事情, 二是因爲企業實行的是終身僱傭制, 在那個時代, 人們的頭腦裡沒有“辭職”這一的概念。
雖然仍舊上着班, 但那一段時間,他每天晚上下班後就跑去喝酒,然後大醉而歸, 導致人從早到晚都恍恍惚惚的。
澤居寬借酒消愁的這段日子裡, 聽說大小姐又開始相親了,聽說這次又相中一個不錯的人選,聽說如無意外,她要訂婚了。
他最初是帶有目的性、是爲了實現自己的夢想才接近她的, 但這個時候,他卻發現,自己陷得似乎比她還要深。她能這麼快出去相親, 而他哪怕是無意中聽到她的名字,心臟也會隨之悸動,然後必然會引發一陣疼痛。在這段感情裡,他投入的比原先料想的要多得多。
畢竟,她是他的初戀,也是他理想的妻子,符合他對女性所有的要求。他澤居寬的妻子,就應該是她這個樣子的。
所以,如果她不是獨女,該有多好?如果他不是澤居家的獨子,而是連飯都吃不上的窮人家的次子三子四子,那又該有多好?
曾經的戀人要訂婚,澤居寬在津九呆不下了,於是請長假回了福井。然而回到福井後,還是從早醉到晚,頹廢了很長一段時間。面對父母親擔憂的目光,終於有一天,他認爲自己不能夠總是這樣下去了,於是告訴他們說,自己準備放棄東京的工作,回來跟他們一起經營旅館,一輩子就呆在福井了。
他母親美衣子,山椒莊的老闆娘是個有智慧有膽識的女人,看他這個樣子,就和他說:“要是真放不下,就去找紗月桑和她的父母談一談,整天喝酒又能改變什麼?辭職又能改變什麼?澤居家的男人,怎麼可以把放棄二字掛在嘴邊?沒有做出過任何努力的人,也沒有資格說放棄。”
於是母子兩個一同去了東京,大小姐紗月心底還是愛他的,見到他的第一眼,馬上心軟,與他馬上舊情復燃,並最終爲美衣子所說服,帶着他去跪求父親,求他允許男友保留自己澤居這個姓氏。
人們都以爲他澤居這個姓氏是和紗月跪求來的,也是以將來孩子姓九條而換來的,但其實像九條社長這樣的固執老人,豈會被別人一跪、一求就輕易改變主意?
他能夠得償所願,無非是因爲恰好這時津九因經營管理不善,出現危機,九條社長大受打擊,因而意氣消沉,同時身體也出了問題,健康每況愈下,甚至於無法每天去公司露面了。
而澤居寬在跪求保留自己姓氏的同時,保證將會竭盡全力挽救津九,幫助九條家重振旗鼓,九條社長明白他有這個能力,於是將最後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而向他做出了妥協。
九條社長早前對於日本的經濟形勢和津九的能力過於樂觀,在沒有制定詳細周密的投資計劃的情況下就大手筆地投資建造新廠房。早在攤子鋪得還沒有那麼大時,身爲營業部副部長的澤居寬就已經勸說過他,甚至連合作多年的主力銀行也對他的投資計劃表示擔心,但九條社長歲數越大,功利心反倒越強,很想在自己老去之前,創出一番豐功偉績,以此讓人們記住自己,因此不顧勸阻,執意執行自己的想法。
新廠房建造到一半,有一筆貨款未能及時回收,結果造成資金週轉不靈,因他一意孤行把主力銀行也給得罪了,等到連採購原材料的資金都成問題的時候,銀行卻對他採取了袖手旁觀的姿態,致使津九面臨倒閉。
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九條社長做出妥協,答應了澤居寬與獨女的婚事,前提是他必須搬來輕井澤來一同生活,而且將來出生的孩子也必須姓九條。除了照顧他的面子和自尊心,讓他保留自己澤居這一姓氏以外,實質上對他的要求還是和倒插門女婿一樣。
九條社長的確有識人的眼光,成爲九條家女婿及津九副社長的澤居寬的確不負衆望,重回津九後馬上大刀闊斧地進行了改革,建造到一半的新廠房馬上停工,地皮轉手賣了出去。公司裡面,則把很多手握權柄、拿着高薪卻無所事事、成天混吃等死的老頭子從總部踢到地方上的小辦事處去,連從前那個很賞識他的部長也包括在內。請走這些老傢伙的同時,提拔了一批很有才華,但卻因爲進入到公司的時間不長,資歷不夠而一直得不到重用的年輕人。
人員冗餘的問題解決後,他把有限的資金全部投入技術開發部去。他認爲,眼下之際,只有開發出暢銷的產品才能拯救津九於水火之中。
那一段時間,他自己也吃住在工廠內,和技術人員一同研發新產品,產品從流水線下來,他馬不停蹄地去客戶那裡遊說推銷,哪怕再小的訂單也接。
對於公司的產品,他要求盡善盡美,來自客人的再微不足道的要求和建議,他都認真對待,哪怕飯不吃,覺不睡,也一定要改到自己和客人滿意爲止。
前面因爲他得罪了不少公司老頭子,其中不乏元老級的人物,和九條社長的親信心腹,這些老頭子們被調任閒職,手無任何權力,感覺像從天上掉到了地下,於是紛紛去九條老社長那裡告他的狀,說他的壞話。鬧到後來,連九條社長對他都頗有微詞,沒有好臉色對他,但他都一一扛下來了。
其實九條老社長也明白,眼下非常時期,如果不採取非常手段,津九就只有倒閉一條路好走了。想要津九存活下去,哪怕被人再怎麼埋怨記恨,這些不能爲公司做出任何貢獻和創造任何價值的人必須要解決掉。這個時侯,九條老社長心底是有喜悅也有焦慮的。他無法下手去做的事情,這個上門女婿做到了。但與此同時,他也發現這個上門女婿的心狠手辣以及魄力已經遠超自己的想象。
在澤居寬的帶領下,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津九終於走出困境,重拾輝煌,他自己也由此在津九站穩了腳跟。雖然名頭仍然是副社長,但九條老社長基本已不去公司露面,實際上他纔是津九真正的掌控者。
他和紗月的兒子就是這個時候出生的,出生證明是他親自填寫的。見他寫下“澤居晉”這三個字時,紗月與他爭吵,責怪他言而無信。
他淡淡說:“那只是爲了和你結婚的緩兵之計罷了。我是什麼樣的性格,你到現在都還不明白,這點倒是令我很驚訝。”見她流淚,於是又解釋,“若是女孩子倒也罷了,但這孩子是我的長子,澤居家的長孫,所以只能隨我的姓,希望你能諒解。”
其實紗月心裡並沒有把這種事情看得太重,九條也好,澤居也罷,都是她的孩子。她只是怕自己的老父親傷心罷了。
臥病在牀的九條老社長何止傷心,他還沒來得及體會長孫誕生的喜悅,就受到了長孫變外孫的打擊,這個打擊,於這個自負的老人而言,不可謂不沉重。
雖然之前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將來自己哪一天不在了,上門女婿很有可能會把長孫的姓氏再改回去,只是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快就敢翻轉臉面。
彼時,老人正躺在牀上輸液,連和上門女婿吵架的力氣也沒有。但要說後手,老人也不是沒有留,甚至於把這個白眼狼從津九驅逐出去、另從親族中選出姓九條的接班人都不是不可以。
但老人還是什麼都沒做,因爲至少女兒紗月是幸福的。他當初沒有另尋聯姻機會,而是把津九交給了澤居寬,說到底,還是爲了這個寶貝女兒的幸福。
九條家的戶主是紗月,將來的財產繼承人則是紗月的孩子,說到底,他其實還是在爲九條家服務。老人如此勸說自己,安慰自己,而最終選擇了隱忍。
老人病得久了,心腸堅硬不復從前,預留的後手沒有用上,但那以後,直到離世,都沒有再和這個上門女婿說過一句話。
紗月雖然最初和丈夫爲兒子的姓氏問題鬧過幾天彆扭,但很快就被自己生下的這個可愛男孩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從早到晚都圍着兒子一個人轉,根本沒有閒暇再去和丈夫爭執。
老爺病弱,小姐心思單純,拿倒插門女婿毫無辦法,九條家的家僕個個心生不平之意,只是苦於對主人家的事情沒有插嘴的份兒,只能在暗地裡爲難他,給他使絆子。
比如說,給他做的三明治裡偷偷抹一點吃了會過敏的花生醬;在他有重要場合要出席時,把他提前選定的西裝襯衣弄髒;甚至於敢把他從公司帶回來的重要資料給“不小心”當成垃圾丟掉。若是公司裡有人打電話到家裡來找他,男人也就算了,若是女人,這些人就會用響亮到足以使全家人都聽見的音量喊他:“澤居桑,有電話來找,是一位姓××的女性哦。”“女性”二字咬得異乎尋常的重,語氣眼神無不充滿惡意。
他有能力掌管津九這樣一家公司,但卻拿九條家的這一堆家僕毫無辦法,因爲他們個個功高勞苦,深得九條家主人的信任,也早已成了九條家的一份子。這個家中,他纔是外人一個。
成天默默不語、卻以怨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岳父;看似恭敬、卻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甚至於處處與自己爲難的僕人。對於這個規矩多如牛毛、使人連呼吸都覺沉重的九條家,澤居寬打從心眼裡厭惡,厭惡到十分。但他作爲一個上門女婿,就是連提出分開住的資格都沒有。他所能做的,就是儘量減少呆在家裡的時間。
丈夫刻意的疏離,紗月不是沒有察覺,她也知道家裡從上到下,人人都對他懷有幾分敵意,但她卻沒有放在心上,以爲時間長了,他總會適應。她現在很忙,她對兒子的期望很高,立意把他培養成和父親、丈夫一樣出色的人。
不過兩三歲、連幼稚園都還沒上的小孩子,就送他去補習班,逼他練琴,逼他從早到晚和跟在身後的英文教師對話。當然對他嚴格的同時,對他也溺愛到十分去,不論有什麼要求,不論想要什麼,馬上買來,馬上辦到。不論哪裡,她都是親自接送,一刻也不能分開,只要離開視線就不舒服,離開超過五分鐘就心神不寧。
上面這些還都是表象,最主要的是心理,因爲太過在乎,所以害怕失去,怕到陪他好好的正在玩耍着,忽然想到萬一哪天失去他了自己該怎麼活?想着想着眼淚就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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