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站頭太多,五月乘到一半容易睡着,所以動不動就要坐過頭,這一次也是。好在古北這一帶熱鬧,到處都是外貿小店,賣盜版碟的音像店,走走逛逛,一站路很快就走完了,磨蹭到下午兩點半,徑直去了店裡上班。
上班時,妙子的身影就沒有再看到了,她辭職辭得靜悄悄的,和一幫子同事們連聲招呼都沒打。據洋子的二手消息說,妙子其實今天還照常來上班了,可惜一進店門就被有希子叫到了辦公室。有希子跟她說,和客人談天也罷說笑也好,總之進行友好而又親切的交流、促進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但她答應深夜與客人外出後又反悔,以致客人鬧事,給赤羽的名聲帶來了極大的損害。此事的影響極其惡劣,極其不好,她的言行已觸及到了媽媽桑美代的底線,所以只能請她走人。
妙子走了,她男朋友小胡次日也辭了工作,追隨女朋友去了。不緊緊看着女朋友,等着戴綠帽子嗎?
妙子的領班位置空了出來,店裡的一些有資歷的女孩子們蠢蠢欲動,在店長與美代面前各顯神通,大獻殷勤,希望自己能夠被挑中,從此鯉魚跳龍門,能夠坐上領班的位置。
大家既然都有想法,五月自然也不能無動於衷。赤羽居酒屋內,不論升遷或是開除,一般都是由兩個店長提名,最後報給美代,由美代定奪。比她資歷老的人多得是,以資論輩不一定就能輪到她,而且她也有這個自知之明:她連久美子這一關都不一定能過,所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一切隨緣了。
之後兩天,輪到她下去開電梯。剛進電梯,就迫不及待地摸出單詞手冊出來背。她一下去,久美子前後腳也跟了下來,她正背單詞背到忘情時,久美子突然出現在面前,笑說:“又在學呢?”
五月估摸着差不多把久美子已經徹底得罪了,再怎麼小心也是無可挽回了,乾脆大大方方地笑說:“反正這個時候沒客人來,隨便看看。”
久美子問:“五月將來想做什麼?這次妙子不在了,正好競爭一下領班,將來美代桑發現你的日語水平高出我們所有人,就是店長也不是問題。”
五月聳了聳肩,並不回答她的話。久美子也不多說,按下三樓按鍵,轉身上樓去了,跨入樓梯之前,忽然問:“妙子的那件事,只怕是因爲你的原因吧?”
五月心裡亂糟糟的,把手冊收起來,去找賣花的小女孩說話。小女孩好久沒和她站在一起閒聊了,也覺得開心,閒話正說到高興的時候,小女孩突然住口,說:“我生意來了!”一溜煙地撒腿跑了。她也急忙回到電梯門口待命。
沒多久,一羣客人遠遠地過來,其中一個手裡還拿着一朵玫瑰花,看來小女孩的生意做成了。她按下三樓按鍵,再悄悄回頭去看,拿着玫瑰花的這個客人她認識。
他是美代的心上人,姓澤居,單名一個晉字。福井出身,偶爾來上海出差,有個上海女友,女友很漂亮。第一次看到他的那個晚上是週一,生意不太好。看見他的地點是松竹梅包房,那時朝子還在。他那天是淺灰色西裝外套,穿着jimmy choo的皮鞋,今天則是更爲正式些的藏青色西裝,配同色系領帶,手腕上是一塊全鋼軍工風格的腕錶。
她下意識地去摸圍裙袋裡記着客人姓名特徵的工作手冊,等手冊拿到手,忽然又想到,這個人的姓名啦出身啦我不是記得一清二楚嘛。自己覺得好笑,把工作手冊又塞回去了。
與澤居晉同行的一個頭發稀少的老頭兒側過頭,低聲與澤居晉笑道:“你一進電梯,她就一直盯着你看呢。”五月仔細想了一想,這個人大概就是那個愛給人發日幣小費的白井了。
“嗯,看到了,她看的應該是花。”澤居晉微微一笑,淡淡應了一聲。
電梯空間狹小,這兩個人的聲音固然壓得很低,但五月還是一字不漏地聽到了,臉上刷地紅了一紅,往旁邊閃了一閃。她的反應太過明顯,剛纔說話的白井又嘀咕了一聲:“什麼呀,都聽懂了嘛。”一夥男人低聲悶笑。
旁邊有另一個不認識的人伸頭過來看了看五月的名牌,嘀咕道,“原來叫五月。”
五月貼着電梯門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好在三樓轉眼就到了。電梯門打開,五月伸手擋住門,恭請客人入內。電梯外面,已經候着兩排女孩子,正在朝客人鞠躬行禮,而美代首當其衝,身子彎得尤其低。
澤居晉臨跨出電梯門前,突然回身問她:“喜歡這花?”
她來不及說自己剛纔不知怎麼就發了一瞬間的呆,其實並不是想要看他,更不是喜歡這朵蔫巴巴的玫瑰花。她不知該怎麼回答,張張口,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澤居晉把手上的花遞給她,她也就稀裡糊塗地接了過來,連謝謝都忘了說。
其實並不是頭一次收到客人送的東西,有些熟客回國後,會帶一些化妝品啦小點心啦拿到店裡來送給女孩子們,寒暄說:“平時承蒙你們的照顧,真是感激不盡,這點小小心意,請務必收下,今後還請你們多多關照。”諸如此類的。說客氣也客氣,說虛僞也虛僞。
今天不過是收到一支玫瑰花而已,她卻覺得有些惶恐不安,花拿在手裡,心卻有些發虛。收這花的人,不應該是她,應該是他的漂亮女友,應該是傾心於他的美代纔對。
用餐高峰時間過去,客人漸漸少了,她負責的客人也都走光了,一時無所事事,就把玫瑰花插在圍裙口袋裡,在店內轉悠。
大廳裡,有希子正領着洋子在灌一個客人酒,那客人喝得滿面通紅,已經醉了大半,白襯衫的鈕釦鬆開幾顆,領帶則繫到了額頭上,滑稽如七、八十年代北方坐月子的老孃們。又一杯不加水不加冰的純燒酒下去,那客人乾脆把腰間皮帶也抽出來亂甩,像是牧馬人甩鞭子打馬一樣甩出啪啪的聲響,動作太大,西裝褲腰也隨之鬆開,露出裡面的條紋平角內褲來。
“範思哲和ck。”涼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到她旁邊來,莫名其妙地冒出這一句話。
“什麼?”五月沒聽懂,轉身去問她,“什麼和什麼?”
涼子不敢擡手去指,就使眼色給她看:“西裝是範思哲的,平角內褲是ck的,領帶我看不出。”
洋子看客人出洋相,笑得幾乎直不起腰。有希子則矜持地與另一名客人大談teresa teng,二人說到高興處,一同敲着桌面哼起了《fire of love》。一旁的野原鬧騰的太厲害,同桌的一個頗有風度的老者喝道:“喂!野原,適可而止!野原!喂喂!不覺得丟人嗎?!”
洋子轉眼看見五月和涼子,招手叫兩個人過去,自說自話地倒了兩杯梅酒遞給兩人,五月本來想託辭不喝,看涼子伸手接了過去,有希子也在旁邊,於是笑嘻嘻地和一個看起來有幾分面熟的客人碰了碰杯,舉起來往嘴裡一倒,一杯梅酒見了底。客人拍拍她的肩膀:“五月醬好酒量!”
洋子拿着空的梅酒瓶子問他:“還要開一瓶嗎?”
“開!”
洋子轉頭,對吧檯的方向揮一揮手,翔太擡頭看過來,洋子彈了彈手中的空梅酒瓶子,翔太會意,捧着一瓶梅酒一路小跑送了過來。
半分鐘過去,五月的腦袋變輕,暈暈乎乎地想發笑,恐怕洋子還要她喝,就趁她轉身說話的空檔悄悄溜走了。
野原那裡抓着褲腰甩着腰帶,隔壁桌的幾個日本女客抽着七星,對他側目而視。這邊又有兩個五六歲的雙胞胎熊孩子嬉笑着在大廳內你追我趕,他們的媽媽則緊跟在後面低聲喝止:“純一,裕二,快停下,否則爸爸要發火了哦,我要去告訴爸爸了!”
日本人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何時何地都不能給別人添麻煩,所以哪怕很小的小孩子在公共場所都會很安靜,這一對雙胞胎屬於例外中的例外了,他們的媽媽對此十分羞愧,腰幾乎都沒有直起來過,一面追,一面對兩旁客人不停地鞠躬道歉,嘴裡說:“不好意思,十分不好意思。”
抽菸的女客們皺着眉頭,打量着吵鬧如集市的大廳,其中一個看着鬧得不像話的野原,一邊優雅地彈了彈菸灰,說:“不知道他們的太太在家裡怎麼想……對了,聽說理紗最近和你先生回他家去見父母了?怎麼樣?還習慣?”
另一個頗爲吃驚的樣子:“納尼?理紗跟他回家了?”
理紗先嘆一口氣,再訴苦道:“嗯,回了。在上海的時候大概是我太樂觀了,這裡,上海的便利程度和東京不是相差不大?”
“嗯,有時候我也會產生我人還在日本的錯覺。”抽菸的那個接話。
管這桌的真紀正在看旁邊野原耍猴,五月喊了她兩聲,她看得入迷,聽也沒聽到。五月就到這桌幫忙換下已經摁滿菸頭的菸灰缸,再慢騰騰地收拾桌面,一邊豎着耳朵聽女客說話。
理紗擡頭對她說了一聲謝謝,繼續對女伴抱怨:“……這趟和他回去之前,我想總是江西的省會,和上海就算有差距,想來也不會相差太大,所以簡簡單單地收拾了個行李箱和他就去了。才一到地方,我就大受打擊:太髒太亂了。日本也有城市農村的分別,各個地方之間也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差異。這裡卻不行,差距之大,會使你懷疑根本不在一個國度。
“條件上的艱苦也就算了,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生活習慣,要不是因爲他,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他在那一對邋遢父母的手裡能活到這樣大,也算是奇蹟,對他不能不同情……總之,我在他家的那幾天,只能捨棄了我身體裡的日本人,使自己儘量融入……”
叫理紗的客人抱怨個不停,她的女伴們聽得津津有味,一邊點頭附和,不時插一句嘴,說:“不會吧?怎麼會這樣?”
“簡直難以想象……”
五月也覺得有趣,還想繼續聽下去,只是菸灰缸換了,盤子撤了,桌子擦了,事情做光了,也就沒有理由再留在人家臺子邊上聽熱鬧了,只好轉身走開,繼續在大廳裡轉悠。
前面有一桌中國客人,小兩口,熟客,北方口音。兩口子年紀都不大,但都不愛打扮,老公經常是盯着一頭油膩頭髮,肩膀上均勻地落着一層頭皮屑;老婆則素面朝天,帶着一副堪比啤酒瓶底的高度數眼鏡。老公的腰上常年掛着一串鑰匙;老婆的一個買菜帆布包從不離身。總之是扔到路上一轉眼就找不到的兩個人,但一週的七天裡,總有三天以上的時間會來赤羽用餐,幾乎把赤羽當做了他們家的後廚房。
這兩口子有時是兩個人來,有時帶着小孩子一起來,一家人點起餐來也挺嚇人,個個能吃會喝,但絕不浪費,言談舉止也都挺客氣,五月喜歡把食物吃得乾乾淨淨的客人,所以對他們一家就很熱絡。既然看見了,就過去打了個招呼:“晚上好。”
小兩口今天帶了幾個朋友來,見狀都說:“喲,熟客嘛。”小兩口大約受了恭維,心情頗好,笑眯眯地向她點了點頭。
五月幫忙上了一個菜,爲一桌人倒了一**麥茶,又問小兩口:“今天你們家妞妞沒有來啊?”
妞妞就是他們家小孩子的名字了。小兩口心情好到極點,就也和她親親熱熱地和她嘮了兩句嗑:“妞妞這兩天感冒啦。我家阿姨不讓我們把她帶出來吹風,等她感冒好了再來,下次去你那裡啊!”
正與客人說話,涼子又跟過來,擡手指向大廳一角:“看。”
大廳的角落裡,赤羽的服務員桃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和一個客人用餐。二人吃着飯,一邊比劃着說話,每當桃子說話時,客人都要側耳細聽,因爲她語法不會,組織不了句子,只能簡單地堆砌單詞,一句話要說上半分鐘,磕磕巴巴,詞不達意。
五月聽得着急,乾脆不去聽,只說:“桃子蠻好,反正要吃飯,就來咱們店,肥水不流外人田……咦,她在吃目魚刺身,天,那個東西她也吃得下去,比生面糊還難吃。”
涼子幾乎是恨鐵不成鋼地說道:“小姐!不是叫你看她吃什麼喝什麼,你看看她今天帶來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