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姐兒剛沒了的那幾天, 許夫人因不放心美嬋,幾乎天天到溫府來, 一頭勸着美嬋,一頭哄着老太太, 終於把這二人哄得和好如初。碰着鳳樓時,更要向他哭訴美嬋的苦楚和難處。
纔剛過完年,親戚走動多, 幾乎天天都有人來給老太太磕頭拜年, 月喚這幾天沒空去鋪子裡,每天只留在家裡, 有人來時, 幫着迎來送往,因此每天都能和許夫人見上一面。李大娘傷未養好, 她自己的後頸也纔剛結疤, 但見了許夫人, 卻仍舊小姐長、姑母短的稱呼, 不僅自己毫無怨言, 也約束身邊的人, 從不許她們說一句美嬋的不好, 對美嬋傷她主僕二人一事竟似不存芥蒂, 毫不縈懷的樣子。鳳樓與老太太見了, 無不欣慰。
正月初三這天,許夫人再過來時,竟然帶了觀音送子符來送給月喚。老太太知道自己女兒的爲人, 見她對月喚這樣熱心,自是詫異,細細思索,對她的心思隱約猜出一二分,卻不點破,只在一旁看她做戲。
許夫人拉着月喚的手,親親熱熱道:“前幾天是我家美嬋不對,她是直腸子,說話直來直去,加上卿姐兒的事情,因此迷了心竅,連人都不認得,打這個,罵那個,把人都得罪光了,自己還不知道。旁的人也便罷了,你這孩子最合我心意,我心裡那個難受……那天你走後,我和老太太把她很是罵了一頓,罵過之後,心下仍覺不安,於是今天天不亮就跑去觀音娘娘廟求了送子符來。看在我的面子上,方丈慧通大師給我親自手繪了一張,還給開了光。我得了這符,一刻也沒耽擱,就跑來送給你,你瞧瞧。”
月喚雙手捧過來一瞧,見符上六個大字:觀音送子靈符。大字下面還有兩行小字:神恩廣大無感不通,聖澤巍峨有求必應。當中的“巍峨”二字她不認得,但曉得必是好話,因此忙收下了,起身重新給許夫人施了一禮,道:“姑母何必這樣客氣,叫我好生不安。”
老太太微微笑道:“她這是代美嬋給你賠不是呢,天可憐見的,這麼冷的天,她又是這麼個懶人,天不亮爬起來去求神拜佛……總之是她母女二人的一片心,你儘管收着。”
月喚垂首道:“是。”
許夫人看她溫順聽話,自是歡喜,說道:“你回去後,把這符用紅布包起來,塞到枕頭底下,或是放到荷包裡隨身佩戴,不出半年,保管能聽到你的喜訊兒。”言罷,又從袖中抽出一本半舊的黃皮《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來,也一併塞到月喚手中。
老太太覷着老眼瞧了一瞧,便即會意一笑。許夫人也笑道:“這本普門品是我家老大媳婦、你大表嫂子手抄的。她剛成親那會兒,總是懷不上,後來得人指點,便手抄了這本經書,早晚誦上一遍,又連着吃了一二年的素,最後就感動了觀音娘娘,去年頭上就生養了一個白胖小子……我特意去跟她要了來,就是要你也沾沾這份喜氣。你瞧,姑母我是不是真疼你?”月喚大是感動,當下連聲稱謝。
老太太在一旁笑道:“你有了喜訊兒,論起功勞來,你這姑母該當排第一,老五都要往後靠。”說得一屋子的人紛紛掩嘴而笑。
月喚頗覺害羞,面上紅了一紅,將經書珍而重之地收好,垂首道:“將來若是……自然都是姑母辛苦一番的功德。”
從老太太那裡出來,回到自己居處,四春泡茶,靜好挪來火盆。月喚一時無事,便坐在窗前喝茶烤火。不一時,靜好手上拿着一隻月喚的荷包進來,問道:“姨娘,送子符是塞到枕頭底下呢,還是放在荷包裡隨身帶着?”
月喚擎着茶杯,微微笑道:“她該把這送子符送給她親生女兒的。”
靜好道:“東院那一位命中本無子,得子便難留。這不是我咒她,府裡頭的人都這般說。從前何止送子符?觀音廟中觀音娘娘那座金光閃閃的金身就是她們母女兩個發願塑的。又有什麼用啦?”
月喚便笑:“你聽聽你自己說的,既然連發願給觀音娘娘塑金身都沒用,這符就更不能指望了,爲什麼還要來問我把這符放到哪裡去呢。”
靜好撇嘴道:“誰又稀罕她們不知哪裡弄來的符了,不過是爲了敷衍老太太罷了。若是日後老太太問起來呢?放到哪裡去,總得有個說法。”
月喚道:“也罷,隨你放到哪裡去。”將手中茶杯放下,從袖中摸出送子符來,隔着火盆,遞與靜好。手伸到火盆上方時,忽然手一抖,一個不小心,送子符竟從指縫裡飄落了下去,隨着熱浪翻騰了兩下,不過轉眼,即被火苗捲住,燒乾成灰。靜好“哎呀”一聲,月喚也惋惜道,“都怪我不好。罪過罪過,真是對智通大師不起。”
“是慧通大師!”靜好不覺失笑,道,“罷了罷了,不要也罷。日後老太太問起來,姨娘只好自己去求上一張了,只是不知道人家慧通大師願不願意爲咱們手繪開光。”
月喚笑道:“就那幾個字,我自己也會描,哪天問起來,我描一張就是。”
靜好道:“就是字有點太醜了。”轉身走了。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一事,忙說,“書可千萬要收好,今後姨娘生養好,保不齊人家來討,好沾姨娘的喜氣呢。”
月喚道:“我犯不着去沾她家的喜氣,不如送給你算了。”
靜好紅着臉,頓足道:“啊喲,我連我相公身在何處、姓甚名誰都不知道,要這求子的經書有什麼用場,真要求來一個小娃娃,我家人還不得把我給打死!”
四春在一旁擠眉弄眼道:“姨娘要是有求相公的經書,送相公的符咒,找相公的秘訣,倒是可以送她一本,教她一教。”
月喚笑了一笑,出神道:“我這個相公是天上掉下來的,所以沒辦法教她。”
靜好罵四春道:“死丫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擰着四春耳朵,把她扯到外面教訓去了。
傍晚沒有親戚過來,老太太那邊也無事,月喚便在正屋內喝茶吃點心,靜好與四春兩個在廂房內偷懶說閒話。李大娘回自己的家養傷去了,也沒人囉唣,主僕三人俱是閒適自在。
正屋內,月喚兩杯熱茶喝好,喚四春道:“四春在麼,來把火盆端走。”
連喚了兩遍,才聽見有人入內。她頭也沒擡,重又吩咐道:“火盆端走,再把門打開透透氣。”
來人在門外跺了跺腳,掀起繡金門簾入內,往火盆裡張望了一眼,火盆裡一本書即將燃盡,只剩書脊這塊裝訂得較爲緊實的內頁尚未燒完,屋子裡一股淡淡的燒紙氣味。來人眼望火盆,笑了一笑:“都燒了?”
月喚訝然,回頭笑道:“喲,你來了?早上走的時候,不是說要到夜裡才能回來的麼?”說話時,忙忙的站起來,去給他撣肩上落雪。
從大年初一起,每天宴請不斷,鳳樓有酒必飲,一飲必醉,頗有些借酒消愁的意思。連着醉了幾天,到了初三這天,忽然有些不耐煩起來,午間這家喝好,晚間的另一家不高興再去,遂找個由頭推脫了。
回到府中,去看了一眼老太太,和姑母許夫人說上兩句話,即刻趕到月喚這裡來。誰知一進門,便見她在燒書。當下不動聲色,只拿眼睛將她的臉上上下下掃了幾眼,方纔緩緩道:“剛纔去了老太太那裡,姑母歡天喜地地告訴我說,她爲了美嬋傷你一事,心內頗覺不安,因此一大早去求了送子符來送你,另有一本從表嫂那裡特地討來的《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在哪裡,都拿來我瞧瞧。”
月喚默不作聲,垂首半響。鳳樓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的臉,道:“符與書在哪裡,拿來我瞧!”
月喚不出聲,往他身上一歪。鳳樓心下着惱,推她肩膀,不許她靠在自己身上,道:“拿來!”
月喚無奈,只好指着火盆,輕聲道:“都在這裡。”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冷冷問道:“爲什麼要燒?”
她垂首,老老實實答說:“不小心掉進去的。”
鳳樓冷眼瞧她半響,她頭垂得更低,小聲道:“其實是因爲字大都不認得,看了也白看,放着佔地方。”
她若老老實實說不喜美嬋母女便也罷了,偏還要胡說八道,鳳樓聽她說出這話後,眼中已有幾分薄怒之意,冷笑道:“原來外頭的那副恭順賢良的模樣都是裝出來的,竟敢在我面前耍花槍?長本事了!”
她還嘴:“可惜本事還不到家,比不上姑母她老人家,才裝了兩天就被你給瞧破了。”
鳳樓怒道:“姑母的一片赤心熱腸,竟被你當成了驢肝肺!她老人家愛護你我的恩情可謂天高地厚,你,你……好生放肆!”見她眼中有淚水打轉,想起她險些被美嬋傷到一事,心中便是一陣憐惜,再想想,又是一陣後怕,將一腔怒火強自忍了,斥她一聲,“不明事理,毫無規矩!”也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