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說:“要不現在就進去看看。”
家潤搖頭, 嘿嘿笑說:“舊手機還能用上一陣子,到明年再說好了。”
五月說:“進去看一看又不要緊。”
大賣場裡兜了一兜, 無論去哪家櫃檯,家潤看來看去, 眼睛不離一款華爲的超大屏幕手機,嘴上卻和姐姐說:“也沒什麼好的,等明年你在上海給我買好了。”
五月說:“沒關係, 今天就買好了。”
家潤把她錢包一把搶過去, 塞進褲兜裡:“要兩千多塊錢呢!你手裡哪還有那麼多錢,都說了明年再買了。”
“我有信用卡呢。”
“不行, 兩千多, 太貴了。”
五月不禁失笑,連那款手機的價格都說出來了, 還嘴硬說沒有看中的。家潤把她拉到門口, 往旁邊走了幾步, 這才把錢包掏出來還給她。
五月看看時間:“照片差不多該好了。你去幫我拿下, 我去買飲料。”
家潤得令, 叫她買好飲料不要亂跑, 一溜煙跑去照相館拿照片去了。照片拿回來, 看五月果然站在小超市門口, 手裡除了兩瓶飲料, 還多了個手機盒,一下子激動起來,臉都漲紅了, 跑過來,埋怨姐姐說:“兩千多塊呢!”一邊埋怨,一邊迫不及待地把手機盒拆開來看。說明書正看着,忽然伸頭過來說,“姐,你想要什麼,等我工作以後買給你啊。”
五月拉着弟弟的一條胳膊,把臉靠在他胳膊上,說:“好。”
五月在公安局出入境管理部門填寫申請表時,家潤就坐在後面的座椅上研究新手機,順便等她。她填好申請表,粘好照片,再把申請表交上去,工作人員一邊審視她的申請表,順口問了一句:“小姑娘辦護照準備去哪裡?”
她說:“公司旅遊可能會去……”
“日本對不對?”工作人員和對面的同事不無豔羨地感慨了一聲:“人家工作單位是津九嘛,肯定有機會去日本的。大地方上班真好,唉。”
護照的工本費快遞費都交好,工作人員讓她留了地址,叫她回去等消息,說大概兩個禮拜後,會把護照給她寄到上海津九去。公安局出來,時間已到中午,讓家潤請她吃了頓午飯,然後分手,家潤去學校,她乘車回家。下午仍舊無所事事,陪鍾媽媽說些閒話。正說着,傘讓清來她家找她,手上還拎着一袋水果。她悄悄交代她媽:“等會還給他,不要隨便收人家東西啊。”
鍾媽媽招呼讓清進五月房間來坐,過一會兒,又泡了一杯茶送過來。五月大概在幾個月前,發過一條內容爲“我認爲我們不合適,再見”的短信給他之後,和他就已斷了聯繫。記憶中他的樣子也早已模糊,甚至連他的年齡都已經想不起來了,這個時候突然見面,兩個人都有點侷促不安。讓清嘗試和她說些家常話,但表情明顯的不太自然,看着嚴肅非常。他說:“好久沒見了,你好像變樣了。”
她說:“哦,是嗎。”
他說:“好像也長高了。”
她莞爾一笑,說:“謝謝。”
他說:“上海工作怎麼樣?”
“還行。”
“工資高嗎?”
她就不想再答話了,想了想,勉強說:“還行,就那樣吧。”
“就那樣還一定要留在上海啊?上海這麼好?”說到後來,語氣中已經有幾分非難和責怪的意思了。說出來的話一點也不見外,看樣子把自己當成她什麼人了。
她就用沉默來表示不想把這個天再繼續聊下去了,讓清跟面試官似的又問了她幾個問題,看她要麼敷衍微笑,要麼不發一語,無奈,轉身也就走了。鍾媽媽讓他把水果帶走,他執意不肯。
回家的第二天,就這樣過去了。
回家的第三天,鍾爸爸領她去市裡看家潤的新房子。房子地段十分之好,在市中心,高層電梯房,三房一廳,九十多平方,周圍配套設施齊全。政府鼓勵農民進城買房,幫助消滅樓市的高庫存。買房手續上倒還順利,就是首付條件苛刻了些,總價六十萬不到的房子,首付交了二十多萬,餘下的三十多萬貸了十年款,慢慢還。在上海這種地方呆久了,六千一平的房價聽上去還不算離譜,但按照十八線城市的城城鄉結合部人民的收入水平來衡量的話,五六十萬已經是天文數字了。鍾家要不是五月這幾年連續不斷的寄錢回去,鍾爸爸這種手停口停、連生活都勉強的人,兩輩子都買不起這套房子。
五月認爲家潤現在連大學還沒上,將來不知道會去什麼地方工作,也不知道最終會在什麼地方落腳,與其身背鉅額貸款,不如把錢省下來給他讀書,比如說支持他讀研考博,總比早早買套房子空關在那裡強。但鍾爸爸卻有自己的小算盤,只是不方便對她明言罷了。女兒年齡到了,勢必要出嫁的,出了嫁,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人家也要養孩子供房子。女兒再怎麼聽話,想和現在一樣要錢,就不會那麼容易了,所以只能趁她還沒結婚,還能幫忙出力的時候,能要一點是一點,趁早把兒子的婚房先買好,將來住不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他作爲一個父親,給兒子準備婚房的任務算是完成了。
新房參觀完畢,鍾媽媽意氣風發,告訴五月說:“家潤將來結婚,主臥留給他和媳婦住,我和你爸住次臥,還有一個小房間留給小孩子。”
鍾奶奶早就表明了住不慣高樓大廈,要老死在鄉下老屋裡的,這時卻忍不住酸溜溜地潑冷水說:“算盤打得響,家潤將來要是娶個厲害媳婦,客廳也輪不到你住。”
五月二叔家今年下半年娶了兒媳回來,兒媳是帶球結婚,剛進門就生了個男孩子出來,一家人那個高興呀,把這個長孫寵得跟小皇帝似的,小皇帝他媽自然就成了皇太后。可惜皇太后不怎麼喜歡婆婆,更不喜歡多嘴多舌的鐘奶奶。兒子養出來後,更因爲看不慣鍾奶奶帶孩子的方式而三天兩頭爭吵,家裡天天雞犬不寧,一個兩個跟烏眼雞似的。鍾奶奶一輩子心高氣傲的,哪能受這個氣,立馬就搬出二兒子家,跟着大兒子長住了。
鍾奶奶最疼愛五月二叔家的那個孫子,孫子結婚生子,其實她比誰都高興,卻沒想到最後竟會落個這樣的下場,聽兒媳說出這個話後,有感而發,忍不住就想潑點冷水。鍾爸爸有底氣,並不害怕,多少帶着點得意說:“我也不是沒想過,要是兒子兒媳不歡迎我們,我們不是還有女兒麼,到時我們就去跟五月住。”說完,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五月。
這是五月回家幾天以來,爸爸第一次向她露出笑臉,她受寵若驚,心裡一熱,一句“對,到時你們跟我就可以了”將要脫口而出時,不知怎麼,突然又想起以前七月某一天看某個狗血婆媳劇時說過的話來了。
那天,七月對着電視屏幕冷笑着自言自語說:“……什麼都留給兒子,什麼都沒有女兒的份,一輩子爲兒子鞠躬盡瘁,到老了,不能動了,需要人家照顧的時候,就想起女兒來了。女兒累死累活,養老送終,到頭來,還是兒子最好。”
她當時正在旁邊,對這句話記得很牢。七月那時候興許是影射她,興許並不是。想起七月這句話的同時,心中一陣難過,心情是苦澀難言,於是轉過臉去,假裝看陽臺外的風景,那句要他們和自己同住,給他們養老的話到底沒能說出口。
鍾媽媽看不慣婆婆的陰陽怪氣,所以也不大接她的話,自顧自做着安排:“……廳裡擺張沙發牀,五月以後回孃家來,就睡沙發牀……”
五月又想起七月以前挖苦她的一句話來了:“房子都是你出的錢,有沒有給你留個房間啊。”
不能想起七月,一想起她,心就像被人家拿刀子來回鋸似的,絲絲拉拉的疼。藉口去看小區環境,獨自下樓,找個角落裡的花壇坐着,暗暗盼望這個長假快點過完,好回上海。
房子看好,已經到了晚上五六點,一家人去家潤學校附近的小餐館等家潤補課結束後過來吃飯,餐館裡沒幾樣飲料,鍾爸爸特意打電話給家潤:“你想喝什麼飲料,我去外面給你買回來。”
五月聽見,說:“爸,我有點耳鳴和鼻塞,可能是感冒了,你去超市時,順便幫我帶一盒泡騰片回來吧。”
鍾爸爸面無表情,撩起眼皮,拿眼白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轉頭繼續和家潤說話:“……可樂雪碧都不好,我給你買椰奶行不行?”
五月以爲他沒聽見,又說了一遍:“爸,我有點不舒服……”
連說了兩遍,鍾爸爸都聽而不聞,沒再看她一眼。還是鍾媽媽在一旁問道:“家裡比上海冷,要多穿點衣服,是不是這兩天穿衣服少了?不要緊,家裡有感冒藥,我回去找出來給你吃。”
鍾爸爸掛斷電話,去隔壁超市給家潤買了兩罐椰奶回來,覺得太冰,招手叫服務員幫忙拿去加熱。
五月這個時候也就不再討人嫌地問起泡騰片的事情了,她在心裡再三回想,也想不出哪裡把爸爸得罪得這麼厲害,以至於連理都不想理自己。想來想去,只能是他心裡本就有幾分火氣,上午去看房,他說起要和自己同住的事情時,自己沒有馬上搭腔,讓他氣上加氣,更加看不上自己這個女兒。
家潤過來時,椰奶也熱好了,他先開一罐遞給姐姐,笑嘻嘻地和姐姐咬耳朵:“房子看好回來了?你將來上海買不起房子,我的賣了,給你做首付。”
鍾爸爸在旁聽見,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摔,沉着臉,一頓飯都沒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