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到德州要四個半小時的路程, 時間過去三個半小時,高鐵已經進入山東地界, 即將抵達濟南站的時候,七月收起耳機線, 請坐在自己外面的一個阿姨讓一下,她好出去上洗手間。阿姨不太情願地挪了挪肥胖的身體,讓了一點位置出來, 她走出去。洗手間去好, 正要回自己位子,眼睛在車廂內無意一掃, 突然怔了一怔, 原地站了很久。
在她位子後面,和她隔着兩排的靠近走道的一個座位上, 一個女孩子正扭頭出神地看着窗外的風景。女孩子的衣服也好髮型也好身形也好, 以及已經哭腫的眼皮也好, 和五月都是一模一樣。
七月回過神來, 疾步衝過去, 不管車上很多人在, 衝正在呆呆出神的五月大聲喝道:“你來幹什麼啊, 你傻啊!你跟着我幹什麼啊!你跟着我回去我也要走的知道不知道啊!”說着, 就去拉她的小包, 抓她的衣服,把她往外趕,“回去回去!你回上海去!”
五月嚇一大跳, 緊緊抱着自己的小包,怯怯地爲自己辯解說:“我不是在跟着你,馬上要放假了,我也回家過年不行啊。”
七月質問她:“你回家的行李呢!你回家的行李呢!”
五月說:“你回你的家,我回我的家,不要你來管我。”
七月硬拉她:“你走你走,你回你的上海去!”
兩個女孩子拖着哭腔的爭吵和拉扯的動靜驚動了滿車廂的乘客和乘務員,一個滿臉粉刺的年輕乘務員跑來,警惕地看着兩個長相頗有幾分相似的女孩子:“怎麼了,什麼事情,什麼事情!”
“她呀,”七月指着五月,“都是這個傻瓜呀,都說了我要走了,不會回去了,她還非要跟着我回山東,跟我回去有什麼用啦?我不會跟你回去,也不能帶你回我家!”前面半句是和列車員說的,後半句是衝着五月說的。
“我纔沒有要跟她回去!我纔不是跟她回去!”五月眼睛冒出淚花來,一旦開了個頭,後面就止不住了,眼淚滾滾而下,臉都花了,卻還嘴硬辯稱,“你對我那麼兇,從沒有當我是家人過,我纔不會跟着你,我幹嘛要跟着你?!”她也是,上半句說給列車員聽,下半句是和七月吵。
年輕的乘務員啼笑皆非,跟幼兒園老師似的,試圖安撫兩個吵得不可開交的小班小朋友:“安靜,安靜。咱們在公共場合,要注意下影響,不要影響到周圍乘客,有事情回家再討論哈。”
七月怎麼也趕不走五月,氣得不願理她,抹着眼淚回了自己的位子。胖阿姨這次很主動,看見她來,馬上站起來,走到走道上,看她坐進自己座位上後纔回來落座。
車到濟南站,七月又“蹭”地站了起來,胖阿姨趕緊讓位。七月出去,走到五月身旁,一把扯住她的包帶:“這裡就下去,下去!馬上買票回上海!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你除了工作還有什麼啊?聽不懂是不是?馬上回去上班!”
五月死活不動,拖着哭腔和她對吵:“憑什麼你可以回去,我就不可以啊!憑什麼啊!”
旁邊不明真相的乘客紛紛勸說七月:“馬上年底放假了,你回去過年,也要讓你妹妹回家的呀,什麼人呀,這麼霸道……”
七月睬也不睬,招手叫來粉刺乘務員:“你和我一起把她趕下去呀,她公司還沒放假就跑回來了!”
乘務員無奈聳肩:“你們家事我管不着,但是我建議你們有話到家再商量,別影響到別人哈。”
兩姐妹從濟南不到的地方開始吵,一直吵鬧到德州站才住口。一車廂的人看得津津有味,甚至連隔壁車廂的人都三三兩兩的湊過來看熱鬧。車到德州站,七月終於放棄,丟下五月,拿起自己的包跑着走了,把五月遠遠地甩在身後。
五月恐怕把她丟了,一路緊緊跟着她。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站,七月等來一輛出租車,轉頭一看,見她果然還在身後,恨恨瞪她一眼,把後邊車門拉開,自己卻走到車頭,往副駕駛座上一坐。五月自覺過去,一邊看着七月的臉色,一邊鑽進車內,小心坐到後排座上。
出租車開到五月家附近,七月叫車子停下,頭也不回,衝後排座上的五月說:“下去吧。”
五月說:“哦,我走了。”坐在座位上不動。
七月終於忍不住,回頭兇她:“怎麼還不動?不是回來過年的嗎?這不就是你家嗎!”
五月說:“哦,好的,我走了,我下去了。”紅着眼睛,拎着她的小包,慢騰騰地下了車。下了車後,卻又不走,就在路邊站着,懷裡抱着小包,一臉的失魂落魄。
車裡,司機看了看大力揉眼睛的七月,回頭看看路上目送着自己車子的五月,忍不住好奇問道:“剛纔那誰個呀。”
七月搖搖頭,不說話,手一直按在眼睛上,並不拿下來。
五月突然回到家裡,她爸媽有點吃驚,問她爲什麼能夠提早幾天回來,她說:“春運,買不到後面幾天的車票,只好提前回家。”懶懶說了幾句話,進了自己房間,小包一丟,衣服都不脫,撲到牀上躺了整整一下午。躺在被窩裡蓋了兩牀被子都還發冷,手指尖都涼得發顫,心跳得特別快,脊背發涼,全身上下涼透了氣,跟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虛弱。
五月提早回家,鍾媽媽很高興,畢竟一年都沒見到了女兒了。晚上做了幾個菜,等到家潤也從學校回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鍾媽媽不停給她夾菜,鍾爸爸黑口黑麪,不苟言笑,眼睛在她身上掃來掃去,目光中有七分失望和兩分氣憤,還有一分就是輕蔑了。
她本來沒什麼食慾,卻被媽媽強拉起來吃飯。飯桌上,不敢靠爸爸太近,恐怕他突然發難,所以刻意隔開了一點距離,但還能感覺得到爸爸的眼光,不由得誠惶誠恐,捧着碗,低着頭,小心翼翼地往嘴裡扒飯。這個時候,心裡很怕家人盤問她和小錢的事情,更怕對上爸爸失望的目光。飯吃到一半,鍾奶奶就沉不住氣了,開始發問:“五月,你談的那個上海小錢到底是——”
正在大口喝湯的家潤把湯碗往桌上一頓,湯匙往碗裡一丟,悶聲悶氣說:“吃飯!吃飯時不要說話!”
鍾奶奶老大不開心,說:“這孩子,我問一下怕什麼!”
鍾爸爸眼睛往兒子身上一瞪,家潤視而不見,“蹭”地站起身,椅子往旁邊一推,端起姐姐的飯碗和麪前的一個菜盆,說:“姐,去你房間吃。”
回家的第一天,算是熬過去了。
回家的第二天,即春節放假前三天。早上吃好飯,拿上小包,騎上鍾媽媽買菜的小自行車去街上兜,七兜八兜,又兜到了小時候經常去的地方。以爲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地方也變了樣,這條路肯定也不記得了。然而,一踏上自行車,根本不用去想,只管踩動腳踏板,自行車自己就把她載到了七月的家門口。
七月家門口的梧桐樹還在,比小時候粗了幾圈,她牽着自行車躲在樹後,就像小時候那樣。小時候,她就躲在這棵樹後,看七月玩耍,看七月說話,看七月用冷冷的眼神乜着自己。
今天運氣不好,在樹後怔怔站了很久,一直等到家潤找過來時,都沒看見七月露面。
家潤在七月家門口找到五月,也沒說什麼,從她手中把自行車拎過去,悶聲說:“別看了,走吧。”
她跳上自行車後座後,才覺出點不好意思來,輕聲問:“你怎麼不去學校?”
家潤說:“寒假早就放了,現在每天是去學校補課,補課老師好說話,今天就請了半天假,想回家帶你出去玩兒,見你不在,去街上找了一圈,都沒看見你的人,就找到這裡來了。”
“爲什麼?”
“爲什麼,你忘了,小時候你常常放學不回家,一到這裡,準能找到你。”過了一會兒,像是大人交代小孩子那樣語重心長地交代她說,“以後不要再來了,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說:“嗯。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不來了。”
家潤頗爲欣慰地嗯了一聲。
老舊的自行車上坐了兩個人,騎起來吱吱呀呀的響,還沒騎到家中,家潤就不耐煩起來,把自行車往街口鄰居家一丟,拉起姐姐的手說:“我帶你去市裡玩,中午再請你吃飯。”
她點頭:“正好我要去市裡辦護照。”
“要出國嗎?”
“公司旅遊可能會去,不確定,正好有時間,先辦了再說。”
“戶口本和身份證帶了嗎?”
“不知道要用到什麼證件,都帶上了。”
市公安局要她去附近指定的照相館拍照,她和家潤就走着去了。照相館隔壁就是一家手機大賣場,家潤經過這裡時,往裡張望了幾眼,嬉皮笑臉地央求說:“姐,我手機耗電厲害,一天要充兩次,等明年我考上大學的時候,你給我換個好點的手機行不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