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居晉黑着一張臉, 說話咄咄逼人, 五月一邊淌眼淚, 一邊輕聲爲自己辯解:“我也想馬上回答一句‘噢, 明白了, 我也不喜歡這樣,馬上改掉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個性就是!’可這又不是工作中犯的那種填錯數字、寫錯文字的錯,也不是開會時說錯了話,咬咬舌頭,重新來過就是……”說着說着激動起來, 擡頭看着他, “從小到大都是這種懦弱無用的性格,我也想改, 可是怎麼改?又哪裡是一朝一夕能改的掉的?”
澤居晉直視着她的眼睛,並不爲她眼中不斷涌出的淚水所動, 再一次問她:“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了?”
她吸吸鼻子,擦了把眼淚:“意識到啦!從澤居桑第一次爲這個罵我的時候就意識到啦!”
“那改不改?”
過道上的行人穿梭來往,經過這兩個人身旁時,不免要奇怪地對這一桌黑臉訓話的男人和一個哭着辯解的女孩子多看上一眼。要是出井看見,只怕更會尷尬, 自己這一打岔,害人家小情侶當衆吵起架來了。
五月想反正丟臉丟到家了, 哪怕被人家圍觀也無所顧忌了,大聲的擤鼻涕,使勁的擦眼淚。然而眼淚多得很, 怎麼也擦不完,一邊噼裡啪啦亂掉,一邊哽咽着賭氣說:“改,雖然知道很難,但是今後努力去改就是了!”
“嗯。”澤居晉終於點頭,伸手從夾克口袋裡拿出一包七星和打火機來,一支香菸都已經拿出來叼到嘴上了,看看四周,又拿下來,放回到煙盒內,重新塞到口袋裡去,默默看着她掉了很久的眼淚,突然說,“笨蛋,聽了前輩的至理名言,怎麼毫無表示?”
五月傻傻地看着他,圓張着嘴巴:“啊?還要表示?要怎麼表示?”
“沒看見杯子空了?倒酒呀!”
“噢,是!”突然覺得想笑,臉上還掛着兩行眼淚,就“嗤”地笑出了聲,倒了半杯紅酒,雙手捧着高腳玻璃杯,恭恭敬敬說,“前輩,請。”
下半頓飯,氣氛有點沉悶,兩個人都沒怎麼說話。但五月心情卻算不上壞,被澤居晉莫名其妙地兇一頓,哭過之後,頭一次沒有覺得委屈,反倒有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爲了表達心中的喜悅,還把自己蘸醬的烤肉默默送給他一塊,又趁他不注意,把他面前一片四邊有點烤焦的牛仔骨夾過來,塞進自己嘴巴里去了。一片好心,換回他一句:“五月ちゃんって、本當にバカだね。”五月醬果然是傻瓜一隻呢。
又是日語。被他嫌棄的這隻傻瓜發現,每當他認爲中文不能夠表達自己情緒的時候,就會自動切換成母語,覺得很有趣,嘴上卻嘆氣說:“哎,雖說本來就傻,但也不用強調這麼多遍,聽多了,變得更笨更傻怎麼辦?”
“但是,是個溫柔的傻瓜。”語氣依舊很嫌棄,但說話時,看向她的眼神卻意外的溫柔。
這隻傻瓜聽了以後,覺得很是開心,捂着臉,偷笑又偷笑。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又被出井打了岔,一頓飯吃掉一個多小時,等紅酒喝掉大半,送的一瓶啤酒也倒空,五月確定他不會再要酒要菜後,假裝去洗手間,把錢包裝在身上,去收銀臺結賬。
算下來,烤肉加啤酒和飲料其實還好,總共六百塊多點,一瓶紅酒卻要388元,加起來一千出頭。不過錢足夠,還多出一百多。心裡頓時一鬆,這時已經顧不上心疼錢,顧不上去想接下來這一個月的生活費該怎麼辦了,心裡只有避免出醜的慶幸,在心裡自言自語說:“哎,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結好賬,叫收銀員開了□□,刮開一看,中了二十元,簡直開心死了。美中不足的是,中獎金額較大,無法當場兌換。
回到位子上後,若無其事地接着吃吃喝喝,過一會兒,澤居晉問她還要不要追加什麼,她搖頭。他取出錢包,招手叫服務員來買單。她說:“咦,澤居桑不是說要我請客的麼?”
澤居晉又開啓了訓話模式,教訓她說:“你幼稚園還沒畢業嗎,這點常識都沒有?這樣的玩笑話也會相信?女孩子和身爲上司的男人出來吃飯,怎麼可以自己買單?”
“澤居桑,你的大男子主義有點嚴重哦。”
“嘖。”
服務員走過來,澤居晉說:“請幫我結賬。”
這時,五月得意洋洋地把□□往他面前一亮:“看!噹噹噹當,單已經買好啦!想不到吧,還中了二十塊錢呢,有生以來第一次中獎,都是託了澤居桑的福。”
澤居晉把她的錢包和□□劈手奪過去:“拿來我看。”
五月坐等他看□□錢包,誰知左等右等,他也沒有要還過來的意思。纔等了一分鐘,她就開始扭起了屁股。
她等不下去了。她真的要去洗手間了。前面果汁喝下一大杯,生啤也喝下一大杯,紅酒加雪碧又喝下幾小杯,一肚子都是水,實在憋不住,顧不上討要錢包,一溜煙地跑去洗手間辦事情去了。
洗手間上好回來,看見錢包已經擺在自己位子上了。澤居晉坐着等她,閒極無聊,正在試戴她放在桌上的手套,彩子送給她的那雙兔毛手套。
手套很小,他的手掌太大,手套只拉到掌心就拉不上去了,他還使勁往上拽,把手套拉得又細又長,五月啼笑皆非,坐下來,翻着眼睛,從他手上把手套硬是拽了下來,左看右看,心疼不已:“哎喲,都撐變形了,要是壞了的話,當心我叫你賠錢哦。”
服務員送來贈送的水果拼盤,澤居晉給西瓜均勻撒上鹽粒,順手遞給五月一片,她接過來,伸舌頭悄悄舔了一下,嚐出味道後,不動聲色地把西瓜偷偷放到面前的盤子上,再用一片餐巾紙小心蓋起來。實在吃不來這個又甜又鹹的西瓜。
澤居晉不禁一笑,西瓜吃好,面前的桌子擦擦,左右手撐在飯桌兩邊,向她頷首致謝:“謝謝五月醬的款待。”然後站起來,拿起棒球帽,往她腦袋上一拍,“走吧。”
五月也趕緊穿上外套,戴上圍巾,急急忙忙收好錢包手套,跟在他後面出了門。到了正大廣場大門口,澤居晉徑直去出租車候車點,她突然說:“澤居桑,請等一等。”轉身蹬蹬蹬又衝回到正大廣場大門裡面去了。
澤居晉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出來,等她的時候無所事事,乾脆走到一棵梧桐樹下,從煙盒裡取出一根香菸來抽。煙抽到一半,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他回過頭,在正大廣場門口璀璨燈光下,一眼就看見了她。小小的一隻,笑笑的,蹦蹦跳跳的,臉蛋紅通通的,不知道是跑得太快了的緣故,還是被寒風吹的。
五月跑過來,把一瓶無糖烏龍茶放到他手上:“澤居桑酒喝了很多,回去的路比較遠,怕你路上口渴。”又衝他揚揚手,“我乘地鐵回去啦,下週見,拜拜。”
澤居晉伸手把她圍巾拉住:“別急,我送你。”
“不用,真的不用,我地鐵很快的,幾站路就到了。”說話時試着掙了一下,圍巾一端被他拉得很緊,沒掙開。
他一手拉着她的圍巾,一手夾着根菸,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半天,忽然一笑,說:“我送你。”
“不,不用了。”
澤居晉拉着五月圍巾,使她不能動彈,捏着剩下的半支香菸,蹙着眉頭抽最後一口,然後張口往她臉上一吹:“約會結束,必須要讓男人送回家,這也是女孩子必須知道的常識之一,明白?”
“可我和澤居桑又不是約會,澤居桑和我吃飯,只是出於上級對下級的關心,只是上司和手底下的小兵交流下感情而已。”話說着說着,臉又紅了,一直燒到耳朵根。
“嗯,交流感情的約會。”
“……”
回去的出租車上,兩人並排坐在後排座上,澤居晉擡手看看腕錶,雙手背到腦後,扭頭看着她說:“今天一天辛苦了。”
“謝謝,不過我還好。”
“是說我自己,我今天辛苦了。”
五月悄悄翻了個白眼,好心說:“喝點烏龍茶吧。”
澤居晉不喝烏龍茶,手臂橫過來,伸手扯了扯她後腦勺的小波浪:“酒好像也有點喝多了。”
五月說:“還是喝點烏龍茶吧。”
“感覺有點昏昏欲睡。”
“那就更要喝烏龍茶了。”
澤居晉伸手往她腦門上一彈:“五月醬怎麼可以這麼冷淡?”
五月作西子捧心狀:“怎麼這樣說?好難過,心都碎了。剛剛請澤居桑吃烤肉的是誰?不是五月醬我嗎?”說話時,悄悄往一邊挪,緊緊擠在車門上,避開他試圖歪過來的肩膀。
澤居晉被安全帶束縛着,歪不到她身上去,馬上訓斥說:“前輩說喝多了酒,人不太舒服的時候,作爲部下和後輩,不是應該關切地說:‘啊,前輩,你人不要緊吧?我好擔心,不如到我家裡去坐一坐?等休息好再走’麼?”
明知道他是玩笑話,卻還是帶着些意氣和固執回答他:“不,我纔不會這樣說。雖然以前……以前喜歡前輩,而且還做過傻事……”眼角又有點酸澀,聲音帶了點顫音出來,急忙扭頭看向窗外,“所以,前輩還是喝點烏龍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