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家, 錢沐苦苦相勸, 錢沐媽根本沒聽見兒子說了些什麼, 自顧自地痛哭流涕:“跟你說, 要是你找我們上海女孩子結婚, 姆媽二話不說,馬上和你爸搬到郊區租房,把這房子讓出來給你結婚!你要是敢找她,敢找外地女的結婚,爸媽一分錢的忙都不會幫你, 你這幾年交上來的工資也別想要回去!不但不幫你, 要是知道你們在我們上海辦婚禮,我就敢帶人去砸場子!”
五月固然難堪又憤怒, 但四個人裡面,其實最難做人的應該是錢沐。錢沐漲紅着臉, 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哀求地看着他媽:“姆媽,姆媽,你別再說了好不好!”
錢沐媽依舊沉浸在自己滿是悲傷和憤怒的世界裡:“我前兩天還看到新聞,說他們那裡有個幼兒園老師體罰學生, 那麼小的小孩子哦,被老師體拳打腳踢外加抽耳光, 鼻頭血也給抽出來了,我光看一看就要嚇死了呀!這種事情,也就他們外地野蠻人做得出, 一個兩個窮兇極惡的,你哪能趟得牢、哪能拿得住?!野蠻也就算了,還懶,你不信走着瞧,他們農村出來的女人,結了婚都不願意繼續工作的,都要辭了職呆在家裡帶孩子,大的小的都要你養的呀!你難道沒有聽說過‘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句話?她們那個地方,還會有好人?!”
五月憤怒得手心冰冰涼,手指尖兒都發起抖來,攥着咖啡杯把手的手指太用力,關節發青發白,強忍住淚水,長長呼了幾口氣,纔算鎮定下來,逼視着錢沐媽的眼睛,顫着聲音說:“阿姨,外地不都是壞人和窮人,你們這裡也不都是好人和富人。中國這麼大,南北方風俗習慣即使有不同也很正常,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聽說過沒有?您這一輩子,又去過幾個地方?您憑着一臺電視機來了解外面的世界,地域歧視什麼的都隨便,但您不可以對我進行人身攻擊,當着別人的面就滿口的‘嚼大蔥的山東妹’,阿姨,您的素質比我們外地人又好在哪裡?”
這些話一鼓作氣說完,心中非但沒有感覺到任何快意,反而涌上一陣強烈的空虛和無力感,像是回到了孤獨又無望的小時候。
小時候無數次目睹爸媽打架,媽媽頭髮亂了,衣服破了,已經被踹倒在地,滿臉都是血了,爸爸的拳頭依然照揮不誤,往媽媽身上和臉上用力打去。爸爸打人的時候一般不說話,只瞪着一雙眼,眼珠子通通紅,看着像是要吃人。
那個時候,她縮在角落裡哭着喊着,吞嚥着淚水,胡亂抹着鼻涕,小聲叫着媽媽時的心情,和現在如出一轍,相差無幾。那種無力改變現狀的絕望與痛苦深入骨髓,直到現在,還是能讓她在深夜忽然一身冷汗淋漓地醒來。
她現在什麼心情無人知曉,但一通搶白卻成功地使錢沐媽閉上了嘴,錢家父子二人也同時變了臉色。錢沐爸板起一張臉,大概生了氣,不知是氣她,還是氣錢沐媽。錢沐則是尷尬裡帶着慌張。
五月定了定神,緩口氣,向錢沐爸和錢沐看了一看,說:“叔叔,錢沐,對不起,我先走了。” 放下咖啡杯,轉頭看自己的小包放到哪裡去了。
錢沐爸垂着頭看地板,不說話,也沒有剛纔的熱情了。錢沐急得一手緊緊拉住她,一邊氣急敗壞地向他媽攤牌:“姆媽,你別再說了,說也不管用,不管小鐘是哪裡人,我都要和她結婚。”又衝他爸說,“你不幫我了是吧?我知道你心裡也不痛快,不幫我就算,你願意幫就幫,不幫,那我也沒話說,更不會強迫你,不管你心裡怎麼想,反正我是認定她了,這婚,我是結定了!”
錢沐爸長嘆一口氣,終於放下手上的搪瓷缸,也跟着過來幫忙拉五月:“小鐘,別生氣呀,飯還沒吃呢,來來來,先吃飯再說!”見五月站着不動,伸頭過來,在她耳朵邊上低聲說,“阿姨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年輕時火氣還要大,和錢沐爺爺奶奶、我們這邊的親戚們都吵了一個遍,差不多都絕交了,這幾年已經算是很好了,天底下也就我和錢沐兩個人能容忍她……看叔叔的面子,讓讓她,別讓叔叔難做人。”
錢沐拉住她,哀求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已經說服爸爸,爺爺奶奶也贊同我們在一起,現在就差她一個人了,讓她嘮叨幾句也沒什麼。我是她兒子,我知道,她只是嘴碎了點,她年紀大了,再說,心也不壞的。”
這時,錢沐媽慢慢悠悠地來了一句:“老頭子,你忘記剝點大蔥和蒜瓣端上來了?沒有大蔥和蒜瓣,人家山東人怎麼吃得慣?”
錢沐爸乾巴巴笑了兩聲,還是跟着錢沐勸她:“阿姨人不壞的,咳咳。”
五月眼內淚珠滾來滾去,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當着錢家人的面就嚎啕大哭,忍了半天,說:“叔叔您別再說了,我知道阿姨不是壞人。其實這個世界上並沒有純粹的壞人,大家只不過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維護自己的利益,做自己認爲正確的事情。阿姨同樣也是,在她自己的立場上,她說出這樣的話本無可厚非,只不過她在維護自己的同時傷害了別人而已。”
錢沐來拉她,她卻已近崩潰的邊緣。不僅僅是錢沐媽所說的那些話,也因爲她的那些話使她想起童年那些不堪的往事而產生的無力感和絕望感,用力掙脫錢沐的手,趁亂把眼中淚珠眨掉,同時盡最大努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若無其事:“不用啦,下次有機會再說。”
錢沐爸就又去勸錢沐:“算了,算了,她都不願意留下來了,你還勉強人家幹什麼?下次爸爸請你們去外面吃,今天就算了。”
錢沐急得雙眼發紅,把五月的手腕子攥得鐵緊,就是不放她走,連聲問她:“你是不是生氣了?你是不是生氣了?”
五月煩躁不已,使勁推他:“不用擔心,你先放開我,讓我回去,有話以後再說!”
錢沐不放,幾近哀求地看着她:“我知道你生氣了,你留下來,我們和她把話說清楚。”
正拉拉扯扯着,門口有人敲門,錢沐爸彎腰從貓眼裡往外瞅了一瞅,奇怪說:“怎麼小阿姨來了?”
錢沐媽在後面慢悠悠來了一句:“伊是我打電話叫來的。”
錢沐爸拉開門,進來一個乾癟瘦小、打扮妖嬈的四十來歲上下的瘦小女人,女人進了門,脫下過膝長筒靴,換上拖鞋,換鞋時眼睛不住地在五月身上打轉。拖鞋換好,仔細放好長筒靴,這才笑眯眯地說:“喲,我來晚了,你們怎麼不吃飯,跑到門口來站着幹什麼?”
錢沐不無警惕地問:“小阿姨,你怎麼來了?”
錢沐媽在後面說:“我打電話叫你小阿姨來的,怎麼了!”
錢沐埋怨:“姆媽!”
錢沐媽眼泡哭腫,這時候卻笑了,雙手抱着胸,等着錢沐小阿姨放大招。
小阿姨打量完五月,問錢沐:“這就是你喜歡的那個山東鄉下小姑娘?”轉頭再和五月說話,“小姑娘從山東跑來上海打工,挺不容易的。學是哪裡上的呀?什麼學歷?初中畢業了沒有啊?”
錢沐搶先回答:“她正在參加成人自考,日語專業,明年上半年就能畢業,正好這個月有考試,今天才去考了兩門功課回來。”
小阿姨嘖了一聲:“你哪來那麼多話,就說是初中還是高中就行了,個麼連中專大專都不是嘍?”轉頭問錢沐爸,“自考什麼的阿拉也不是很懂,屬於三校生伐?”
錢沐爸不出聲。小阿姨本來也沒有聽他回答的意思,接着再問五月:“聽說小姑娘是在工廠裡做的,哪一條線上的?負責哪一塊?”
錢沐又搶着說話:“小阿姨你問的問題怎麼我都聽不懂,什麼哪一條線?”
小阿姨笑嗔道:“我問她話,你老是插嘴幹什麼?怕我普通話說不標準,人家聽不懂啊?我是問小姑娘在工廠裡哪條流水線上工作,人家工廠裡不是分工種的嗎,擋車工,機牀工,磨牀工什麼的,小姑娘是哪一個工種呢?”
五月這個時候連身體也發起抖來,眼瞅着面前幾個神情各異、言行如小丑般搞笑的幾個人,無聲笑了一笑,嘴上卻極盡可能地客氣回答她:“不好意思哦,我不是擋車工,也不是磨牀工,我的工作是翻譯,讓您失望了。”頓了一頓,終於還是找補了一句,“幹嘛這樣瞧不起車間工人?大家明明都是同行來着。”說完,一秒鐘也不願意多呆,陪他們把這一出滑稽戲唱下去,用力把錢沐手背上的肉一掐,錢沐吃痛,趕緊放手。她彎腰去鞋架上找自己的鞋子。
小阿姨在她背後不依不饒:“個麼,小姑娘,你要怎麼樣才能放過阿拉沐沐?才能和阿拉沐沐分開呢?阿拉沐沐是上海大學畢業的,上海大學聽說過沒有?和你根本不在一個檔次呀。做人要有自知之明,用我們上海話來說就是拎得清,曉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