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沐媽會停下來嗎?人家只是纔開了個頭而已。人家繼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她們外地女孩子, 爲了留在上海, 爲了一個上海人的身份, 爲了上海的房子, 什麼事情做不出來?這纔多長時間, 憑着一張臉蛋,就把你迷得三魂五道,迷得你連爸媽都敢反抗了!你從前多聽話?是讓爺孃多少驕傲的好小囡?現在呢!現在你眼裡還有爺孃一分嗎?姆媽給你介紹了多少好女孩,哪個不是獨生子女?哪家沒有房子?你偏不要,偏要找外地人?也不想想, 她們吃饅頭的, 和我們吃大米的能過到一起去嗎!”
錢沐媽大概口才不錯,要麼就是醞釀了很長時間, 打好了腹稿,否則哭訴不帶這麼流利不打頓的。
錢沐和他媽交流, 活脫脫的就是秀才遇到兵,他媽根本不聽他的話,他急得冒汗,卻還文縐縐地試圖以理服人,他說:“……姆媽, 你不要老是拿地域來說事好不好?中國這麼大,因爲地理位置的原因, 肯定會造成氣候、歷史之類的各方面的不同,也會形成不同的文化。不同文化之間難免會有一些矛盾還摩擦,這些都是正常現象。再說了, 遷徙是人類的本性,沒有法律規定山東人一輩子不能來上海工作,你不要老是……”
這個時候,五月臉上連假笑都掛不住了,兩團腮紅也蓋不住臉上的張皇和慘白。錢沐爸又去拍她的肩膀,示意自己是她這一邊的。她咬着嘴脣,看看快要哭出來的錢沐,看看按在自己肩膀上錢沐爸的手,終於還是強迫自己忍住了。脊背挺得直直的,頭卻低下去,研究鋪在飯桌玻璃下鏤空蕾絲花邊。
錢沐媽連哭帶罵加數落。五月強行按捺一腔怒氣,低下頭去研究桌布,不去看尷尬到十分、幾乎要哭出來的錢沐。然而,錢沐媽纔剛剛進入狀態,絲毫沒有要停下的跡象。她只好強迫自己不去看錢沐媽,但哭喊聲卻一句不漏地飄到耳朵裡來。
錢沐媽擦眼淚擤鼻涕:“他們那種山溝溝裡的女孩子,也就做做小保姆,噹噹服務員的水平,你玩一玩麼也就算了,和她結婚?我看你是昏了頭了!”
錢沐苦勸:“姆媽,小鐘明明是在大公司津九做翻譯,她又不是保姆,也不是服務員,我又怎麼會去找個小保姆和服務員回來做老婆?你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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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興城,溫府。溫家老太太七十二歲生辰日這一天,月喚哭了一場,和鳳樓鬧了一場,趕走小滿,氣走鳳樓。夜間,黯然神傷許久,不知接下來該當如何,日子又該怎麼過下去,明天見了老太太,若是叫她瞧出或是聽說自己與鳳樓不睦,又該怎麼搪塞過去,獨自想心事想到半夜,喃喃唸叨了許多聲的阿孃,終於流淚睡去。
次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眼睛卻不願意睜開,正想叫人去和老太太說自己病了,無法過去請安時,四春恰好進了屋子,撩起牀賬,口中說着:“姨娘,老太太今天倦怠得很,交代說今兒不必去請安了……”話說到一半,不知看到什麼,突然嚇了一跳,慌忙住了口,牀賬一把丟下,轉臉就往外跑。
月喚心下倒是一鬆,裹着被子翻了個身,誰知這一翻,卻突然壓到一個人的胳膊,猛地睜開眼,見身旁赫然睡着一個人,是鳳樓。鳳樓被她的動靜也吵醒了,笑吟吟地問道:“看我做什麼,不認識我了?”
月喚先是一怔,其後怒道:“不是叫你走了麼,不是說再也不來了麼,還來做什麼?好厚的臉皮!不要臉!”
鳳樓笑道:“我換洗衣裳、一應物事都在你這裡,實在無處可去,只好又折回來了。”伸手往她腦袋上揉了一把,“哎,小辣椒,氣差不多也該消了罷?”
月喚尖叫一聲:“不要碰我!”猛地把他的手打開,探頭至帳外,張口喚道,“靜好,李大娘——”
那兩個人不應聲,不知躲去了哪裡,只有四春在窗外怯怯應道:“姨娘,可有什麼事情?”
月喚想想多說無益,這個家中,除了溫老爺能震住他以外,旁人是誰都無可奈何的,再是責罵旁人也無濟於事,跪坐在牀沿上悄悄嘆一口氣,擺手道:“沒事了。”
四春卻猜出她心中所想,小心翼翼道:“我適才聽李大娘說……說五爺是昨夜趁大家睡熟了的時候跳牆進來的……她先前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
鳳樓嘖了一聲,衝窗外四春發作道:“去去去!”把四春趕跑,從身後貼過來,手悄悄放到她的腰窩處慢慢摩挲着,一張臉拱在她脖頸裡,“哎,小辣椒,小辣椒……”
月喚回身給他一個惡狠狠的白眼,把他猛地推開,“蹭”地從牀上跳下來,自行梳洗吃飯去了,竟是連句話都不願意和他說。鳳樓氣得牙癢癢,想要撂幾句狠話給她聽聽,又看她雖然冷冰冰的,但微腫的眼泡和不施粉黛的小臉上別有一股嫵媚俏麗,狠話竟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句了。一早上,就着她的冷言冷語、鄙夷又不屑的神情胡亂用了一頓早飯。飯罷,又過來和她歪纏:“哎,好妹妹,小辣椒,你看,也沒人管我,幫我梳個頭總成吧?”
月喚正在剪昨天沒來得及剪完的指甲,冷冷道:“我沒空,也不會梳爺們的頭。”
鳳樓討個沒趣,不覺惱了一惱:“從前不都是你替我梳的麼?怎麼今兒就不會了?”
月喚冷笑:“不會了就是不會了。”
鳳樓咬牙無語,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又過來,湊到她耳畔說:“今天老爺要出遠門,我且去送上一送,回到家裡後,即刻來陪你說話,明兒得空再帶你去城外關帝廟裡逛上一逛,那裡的風景美得緊,梅花也有,比我們家的還好。等關帝廟逛好,再帶你去城中新開的三味齋用飯,你說好不好?”
李大娘在一旁拍手,替她回答:“好,好。”
月喚拿眼將她一看,她便又笑嘻嘻地與鳳樓道:“五爺,咱們姨娘這一陣子着實想念阿孃,五爺什麼時候派人去把阿孃接來過上幾天纔好呢。”
鳳樓點頭:“自然。年前家裡事情多,家家都要忙,待年後再去接阿孃。”轉頭再來問月喚,“妹妹,你說好不好?”
月喚轉臉不去看他。鳳樓也不惱,丟個眼色給李大娘,李大娘知趣,趕緊低頭出去了。待李大娘到了院中,退入廂房中後,鳳樓便笑着過來拉月喚,將她攬住,低頭去啃她的臉。月喚氣苦,擡手往他脖子上便撓了一把,用力將他一把推開,轉身要逃,一步還未跨出,已被他揪住後領,她一急,反手啪啪兩下,兩記小耳光已經甩到鳳樓臉上去了。
鳳樓沒提防,叫她打個正着,先是一怔,即刻鬆開她,擡手捂住臉,像是不認識她這個人似的直直地盯着她看,一看就是半天。
月喚手才落下,自己也嚇了一大跳,當即後悔起來,他若是生氣動起手來,自己哪裡是他的對手?身在溫家,只怕哭死也無人敢來相幫。害怕他也要打自己耳光,緊緊閉了眼睛,一動也不敢動。心想,他若還我兩記耳光倒也好了,我捱了打,從此後便可死了心。又想,不承想我鍾月喚也會有捱打的一天,罷了罷了,打便打罷。心裡這般想着,心底深處涌上一陣悲涼,便有淚珠慢慢滲出,順着睫毛落到面龐上。
半響,未有耳光甩過來,眼睛悄悄睜開一條縫偷偷去瞧他。他額上青筋凸顯,一下下地跳着,卻又歪着嘴角在笑,神色看着陰陽怪氣,古里古怪的。
見她睜眼,他的手忽然猛地一揚,她嚇得忙又縮了脖子閉上眼。他的手過來,落在她臉上,在她臉蛋上輕輕一扭,斥責道:“慣得你,下次不許再抓脖子和打臉,若是不小心留下痕跡,到了老太太那裡可瞞不過去。”
她咬着嘴脣,不言不語。鳳樓看看天色,已然不早,因要送父親出門,不能耽擱,又交代她一聲:“今天乖乖在屋子裡呆着,待我回來找你說話。”
月喚搖頭:“都說了不用來找我了,你來了我也不會睬你。”
至此,鳳樓的好脾氣和耐心終於盡失,咬着牙冷哼一聲,狠狠將她一瞪,衣袖一摔,轉身大步而去。
看他遠去的背影,月喚心中暗暗難過,心道,才過了一天,他們竟都像無事人一樣,倒把我襯得像是不知好歹也不知天高地厚的怨婦一般。是他們奇怪?還是我不懂事?以後日子久了,我會不會也變成老太太和香梨那樣的人?遇上這種事情,爲什麼只有我一個人這樣的難過?爲什麼她們都無動於衷?說來說去,還是我太小雞肚腸了麼?可是,我一想到他……心裡就像窩着一團火,胸口都要炸開來了,還怎麼能夠妹妹長妹妹短地去笑對新人呢?唉,讓人好生煩惱……我的一輩子,就只能這麼過了麼?
鳳樓徑直去了溫老爺的上院,溫老爺正在和兩個姨娘說話,鳳樓不便入內,就垂頭袖手站在門口候着。溫老爺這天天不亮就已收拾妥當,本來早就可以動身上路,他的兩個姨娘哭哭啼啼的拉住他不放手,是以耽誤到了現在。兩個姨娘你一言我一語的絮絮交代,交代完又哭,哭完接着交代,溫老爺到後來已是大不耐煩,一聲斷喝,把兩個哭哭啼啼的可憐人兒給趕跑了。兩個姨娘退出去後,鳳樓這纔敢入內給他請安,他先盡情訓一頓話,訓得累了,再領着兒子去與老太太磕頭辭行。
老太太惱他在家裡蹲不住,總是要往外跑,一年到頭不沾家,便故意不起身,在牀上躺着,不願意見人,更不願意見他。他領着鳳樓在老太太牀前叩了頭,流淚許久,終於起身離去。鳳樓已叫人備好馬匹,及至出了府門,父子二人及跟隨伴當各自跨上馬匹往城外行去。
到了此刻,鳳樓方纔敢問:“父親這回去往何處?”
溫老爺悶聲道:“江南各地,哪裡不是好去處?”
鳳樓一聽,就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遊歷,低下頭,也是好一陣傷感。半響,再問:“父親年前是無論如何趕不回來了……待過了年後,不知五月前可能趕回?父親與母親的生日都在五月裡,兒子想……”
溫老爺皺眉,揮手打斷他的話:“到得何時便是何時。”
鳳樓再也無話,偷眼去瞧父親,見他年不過半百,頭髮鬍鬚卻已然半白,一時難過,險些落下淚來。生怕叫父親瞧見要罵,忙忙的低下頭去,悄悄將眼中淚水拭去。
鳳樓走後,月喚一時無事,提不起精神練字學算盤,便趴在窗前悶悶的想心事。李大娘正在有一搭無一搭地和靜好四春兩個說着閒話,忽然道:“你們聽聽,適才是不是喜鵲叫?是不是有客要來?”
客是月喚她大哥。月喚大哥一大早起來去田裡幹活,回來早飯還沒來得及吃,就被他爹支使去城中接月喚。他想要吃過飯換身鮮亮點的衣裳再去,被他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無奈,飯也沒吃,衣裳也沒換,手裡拿了一塊麪餅,夾着幾根鹹菜,趕上牛車去了溫家。
門子老吳如今已知道三姨娘的孃家兄弟大都是這個調調,所以看見月喚大哥嘴巴一圈餅渣、雙腿兩腳都是泥巴,他也不敢搭架子了,滿口的舅爺,親親熱熱把人讓進門房喝茶,那邊趕緊叫人進去傳話。
話傳到李大娘那裡,李大娘暗暗咬牙,與靜好悄聲道:“必是那龍家的小浪蹄子回去興風作浪了。”
靜好附和:“那還用說,自是那臭不要臉的小壞蹄子。”
李大娘也不說與月喚知道,與那來報信的婆子道:“咱們姨娘身子不適,正在牀上躺着呢。不回了,只好叫舅爺白跑一趟了,請他回去罷。”
婆子轉身走了。月喚在屋內問:“誰來了?”
靜好道:“不知哪裡竄來的一隻花貓,叫李大娘給趕走了。”
月喚出來,立在門檻上,苦笑道:“你們不曉得我爹那個人,我若不回去,他怎麼會善罷甘休?”
月喚爹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小滿在阿孃牀上躺着,她姐霜降抱着最小的兒子坐在門檻上哭着罵着,月喚爹心亂如麻,恨不能即刻插翅飛去溫家,把月喚提溜回來對質,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能夠叫小滿受這樣大的委屈。等了半天,見大兒子空車回來,一問,竟是連月喚的面都沒見着,這下更是火上澆油,立刻把月喚二哥吼來,喝命他:“不把你妹妹接回來,你也別回來了!”
坐在門檻上的霜降在小兒子的屁股上一掐,小孩子跟針扎似的哭叫起來,霜降又是哭又是罵:“討人嫌招人厭的臭小子!連你爹都不管你,哭做什麼?嚎給誰看?誰會管你!你還不如改了姓,隨我姓龍算了!”小孩子聽不懂她的話,但見她倒豎兩根眉毛,凶神惡煞似的,嚇得哇哇大哭,停不下來。
月喚大哥聽見,只裝聾作啞,肚子咕嚕響了一聲,就轉身去竈房找飯吃,月喚爹大罵:“一樁小事都辦不好,還有臉吃飯?就知道吃吃吃!滾——”
月喚大哥心裡生氣,轉臉就走,飯也不吃了。霜降見狀,心中更氣,把小兒子屁股上的皮肉又是一擰,小娃娃銳聲哭叫,月喚大哥只裝作聽不見,一轉眼就不見了影兒。阿孃從竈房裡追出來,直跑到屋後才追上他,塞給他一個白饅頭,饅頭裡這回夾了些梅乾菜炒肉。他把饅頭接住,咬一大口,望着阿孃苦笑。阿孃嘆口氣,往他懷裡塞了兩個還有點溫熱的鹹鴨蛋。
月喚二哥駕着牛車,緊趕慢趕,花了半個時辰,終於也趕到了溫府大門口。門子老吳心裡納悶,心想,奇了怪了,今天什麼日子,還是鍾家了出什麼事體,怎麼三姨娘的孃家兄弟一個接一個的來。心裡納悶着,一邊忙忙的把月喚二哥也讓進門房吃茶,那邊叫人進去報信傳話。
李大娘又以“三姨娘身子不適,無法起身”爲由給回了。月喚招手與李大娘道:“罷了罷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我爹一遍遍的遣人來接,堵在大門口,沒的叫人笑話,還是早些回去,與她、大嫂、我爹把話說說清楚。”
李大娘頓足:“說來說去,那小蹄子無非是想要進溫家做四姨娘罷了。姨娘回去怎麼和她說呢?叫她進門,五爺不在,你能做得了這個主?不叫她進門,你那大嫂、龍家兩姐妹不要把你給恨死?親家老爺太太夾在當中也不好做人,所以說應該讓五爺去和她說。她這樣的人我知道,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貨色,好不容易到這一步,哪會輕易撒手?她須得聽五爺親口說出,纔會斷了念頭,不敢再癡心妄想。”
月喚冷笑:“她名聲都壞在他身上了……他除了領人家進門以外,還有什麼法子?”
李大娘一聽,就笑了:“哦喲,要是五爺把招惹過的姑娘都領進門,那我們溫家屋子都要不夠住了。放心,對於這樣的事情,五爺是行家裡手,區區龍小滿,根本不用放在心上。”還要再說上兩句,一看月喚沉着一張臉,一手揉心口處,顯見是動了怒,暗叫一聲不好,趕緊閉上嘴。半天,方纔小心說道,“總之等五爺回來,叫他們有什麼事情來找五爺說,姨娘放心。”
過了一時,報信的婆子又回來說:“這位舅爺坐在門房裡不動,說接不到三姨娘便不回去,還說接了姨娘回去過上一天,傍晚再送回來的。”
李大娘道:“說了不回就是不回。去和他說,等到明天也沒用。”
月喚道:“罷了,我還是回去一趟,怎麼着也是一同長大的……”不想再提龍小滿的名字,話鋒一轉,道,“她既在我這裡出了事,我不回去露個面,大嫂心裡怪我,只怕要擺臉色給我爹孃看,還要把氣撒在大哥和兩個侄子身上。”
李大娘咋舌:“你大嫂恁地厲害?你們鍾家的媳婦是好做。我剛成親那會兒,哎喲喲,我婆母本事沒有多少,擺起架子來不得了,提尿壺倒痰盂,喝口水都要吆喝我,動不動還要擺臉子給我看。”
“可不是,本是恩人的女兒,到我家後又生養了兩個孫兒,我爹孃把她當菩薩一樣供着呢。”月喚一哂,見李大娘等人面有憂色,又說,“那是我孃家,我爹孃會把我吃了不成?放心好了。”
她既然這般說了,李大娘也不好再攔着了,正忙着穿戴收拾,老太太那裡也遣了人過來,說:“聽說姨娘的孃家兄弟在門口等着接姨娘回去?想去便去罷。把人都帶上,回去把話說說清楚,回來後和五爺好生過日子,從今後,可不許再爲不相干的人和五爺鬧彆扭了。”
月喚再怎麼和鳳樓鬧,卻不敢和老太太說一個“不”字,當下低垂着頭,答應了一聲,帶上人出了門。李大娘把院門鎖上,跟在月喚身後,一行人出了二門,尚未走幾步,便見香梨正在和幾個管家說話。香梨遠遠地也看見了她,向她笑了一笑,她亦矜持地報以淡淡微笑。
及至她率人走得遠了,香梨不禁點頭稱讚道:“看不出來,咱們這位三姨娘,倒不似鄉下農戶出身,竟是個有涵養的,心裡頭也能藏得住事情,我對她倒有幾分服氣起來。”
碧瑾小心笑問:“這話怎麼說?”
香梨卻不答她的話,自顧自嘆道:“心裡頭大概已經恨上我了,卻還能笑臉迎人。一對小梨渦,見人未語先笑,笑得甜,長得美,若是能生養出她這樣的一個女兒,我笑也該笑死了。若不是跟了他,若不是被他拿當眼珠子一樣的捧着,若是旁的一個不相干的人,我得有多喜歡她!”
碧瑾卻撇嘴冷笑道:“我卻看不慣她的模樣兒,嘴也不見得多甜,也不怎麼不把五爺放在心上樣子。大約是在向人家說:看哪,我都不把五爺放在眼裡,他還不是一樣的愛我寵我?”恨恨地往月喚身影消失的方向瞪了一瞪,復又幽幽道,“早前五爺還偶爾過來一趟,與姨娘說說話,打從她進門後,卻是連影子也見不着了,昨兒好不容易來了一趟……”
香梨笑道:“可不是,你還沒見晚間他那一副可笑樣兒,我在旁看着,心裡頭都快憋死了。昨晚不知外頭哪裡喝得爛醉,見人罵人,見狗打狗,滿口的混言混語,這也不去說他了。我端茶倒水的伺候到半夜,好不容易醒了酒,就躺不住了,爬起來,一個人在屋子裡踱來踱去。”
碧瑾道:“我們在外頭也都看到了。”
香梨冷笑:“我看他那魂不守舍的好笑樣兒,就激他說:若想你心愛的三妹妹了,趕緊走,省得在這裡晃得我眼花。他竟然還嘴硬,說我說話尖酸刻薄,不討人喜歡,叫我閉上嘴。得,我嘴是閉上了,他也爬回到牀上去了,翻來覆去的,到了三更天,終於熬不住了,伸頭看我,以爲我睡熟了,怕驚動我,偷偷抓起衣裳,也不敢穿,悄悄開了門,一溜煙跑了。”說到這裡,大覺好笑,連連拍手,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香梨拍手哈哈大笑,笑得太厲害,嘴臉都移了位,狀若瘋癲,看着倒有些嚇人,碧瑾有意無意落後了幾步,垂首看着地面,不敢看她一眼。
月喚這一行四人走到二門外,喚人來備了轎子,又到門房處,喊上她二哥,乘了轎子,一行人直奔小燈鎮而去。
到了小燈鎮,轎子才一落下,阿孃即刻挪着小步子上來,一把把她抱在懷裡,落淚道:“妹妹啊,怎麼纔來,可想死你阿孃了!”踮腳湊到月喚耳朵邊上悄聲道,“小滿在我屋子裡躺着哪,從溫家回去後,要跳井要上吊,臘八兩口子拿她無法,就把人送到我們家來……一天下來,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就這麼躺着,愁死個人哪!”
霜降看見月換回來了,倒不哭了,從門檻上坐起來,眼淚胡亂一擦,兒子往婆婆懷裡一塞,忙忙的迎上前來,一把捉住月喚的手,滿面喜色,道:“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是疼我們小滿的,到底是一起長大的姐妹,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叫她一個人獨自受苦的。”把月喚拉到阿孃的屋子門口,老遠的便喊道,“小滿,小滿,快些起來,看看誰來了?是你月喚姐看你來了,要接你回去呢!”
月喚把手抽出來,道:“大嫂,我這趟回來,卻不是來接小滿去溫家的。”
霜降一怔,轉眼又笑:“瞧我,是我糊塗了。這種事情,斷沒有叫你來接人的道理。到底是喜事一樁,也不好這麼倉促的,怎麼着也得挑個日子,再辦兩桌酒席,接人也得叫溫五爺親自過來才成。”
月喚淡淡一笑:“這個麼,你們要去和溫五爺商量了,他的事情,我是管不到。”站在在阿孃的屋子門口,本想和屋內的小滿說上一兩句話,張了張口,不知道說什麼好,什麼也不想和她說。不管她跟不跟得成鳳樓,從此以後,她和這龍小滿,姐妹是再也做不成了。想通了這一節,不過略站了一下,轉身慢慢走了。
霜降追上來問:“五爺呢,今兒怎麼沒有一起回來?他到底怎麼說?”
月喚笑說:“他出門去了,大約傍晚纔會回來,等他回來後,你大可去和他商量。”言罷,徑直進屋去與她爹說話。
她爹端坐在正屋的八仙桌旁,手裡捧着一碗粗茶,見她進來,問道:“來了?”
月喚道:“來了。”
她爹道:“坐下說話。”
“是。”她應了一聲,矮身在八仙桌的另一側落了座,四春捧了熱水進來,靜好擰了手巾子遞上來,她接着,慢慢擦着手。阿孃及她娘、大嫂二嫂等一羣人呼啦啦也跟着擁進屋子裡來,站到一旁,聽他父女二人說話。
月喚爹把茶碗放下,道:“小滿這孩子在溫家受了委屈,回來後哭到現在,你曉得麼。”
“哦,是麼。”月喚只問了這一聲,其後便低頭不語。
她爹再問:“你比她大,是她姐姐,在你家中,又是客人……再怎麼樣,你這個姐姐和主人是不好讓她受這個委屈的。”
月喚道:“爹,你老人家不是應該先問一聲,她到底受了什麼委屈麼?”
她爹就端起茶來喝,不說話了。小滿受的委屈,他在家聽霜降跟唱山歌似的坐在這門檻上唱了一兩天,心裡半信半疑的,不管霜降說的是真是假,總不是什麼好事就是了。
霜降說小滿在溫家和溫鳳樓兩下里看對了眼,兩個人郎情妾意的,溫家老太太過壽那天,正在戲臺子下邊說着話呢,誰料卻被月喚給撞見了,不由分說,就叫人把她打罵一頓,還是當着許多客人的面。打完罵完,二話沒說,就把她給趕回家了,連她帶去的換洗衣裳都不還給她。
鳳樓風流,害小滿壞了名聲;月喚妒火中燒,害小滿一個姑娘家在溫家丟了面子。小滿心裡也痛,身上也痛。天地良心,她一個小孩子家懂什麼?到底姐妹一場,就算做錯了事,好好的說話不成麼,爲何要打她罵她?
李大娘見月喚爹沒了話,偏要追着他問:“龍姑娘到底受了什麼委屈,親家老爺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阿孃暗暗氣了這兩天,今天就想聽月喚說說小滿到底做了些什麼好事,她反正是不信霜降的那些鬼話的。就算她姐妹兩個說的都是真的,又是什麼有面子的事了?跑到姐姐家去做客,才幾天工夫,就和姐夫兩個郎情妾意了?勾引了姐夫,還不許姐姐生氣?見了鬼了。爲什麼打她罵她?就憑她恬不知恥不要臉皮地勾引她月喚女婿。
阿孃雖然生氣,卻也無法,這霜降在鍾家門橫行霸道慣了,公婆兩個對她言聽計從,從不敢在她面前大聲說話的,她一個七老八十的老祖母更是不被放在眼裡。
月喚爹沉吟半天,正要說話,忽聽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響,卻是睡了一天一夜的小滿出來了。
小滿原本躺在阿孃牀上,等着月喚去聞言哄她勸她,說自從趕走她後深感後悔,現已回心轉意,這便回去勸說鳳樓來迎她進門,誰知月喚在她門前站了一站,話都不說一句,竟然就轉身走了。她心裡頭又是絕望又是憤怒,臉也不洗,頭也不梳,胡亂趿了鞋子,披頭散髮地衝進正屋來了。
衝到月喚面前去,眼睛直直地望着月喚,神情像是笑,說出來的話卻帶着哭腔:“姐姐,他人呢?上幾回,都是他和你一道來的,爲什麼今天卻不過來?是不是姐姐怕他看見我?纔不叫他來的?”
李大娘不待月喚答話,搶先笑着問她:“龍姑娘,敢問你嘴裡的那個‘他’是誰?你不說明白,咱們怎麼知道?‘他’來不來?和你一個姑娘家又有什麼關係?”
小滿和這李大娘已成了勢不兩立的仇人,因此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直直地盯着月喚:“姐姐,你爲什麼不叫他來?我有話要和他說。”
李大娘倒吸一口涼氣,兩手用力一拍,轉頭去和衆人說話:“哪!親家老爺,親家太太,阿孃,你們都瞧見了沒有?這樣的潑辣勁兒,連我們看着都害怕,誰還有本事給她氣受,叫她吃虧?我們連同月喚姨娘不被她氣死就已經不錯了!”
月喚爹咳嗽一聲,又灌下一大口涼茶。
因她父親乃是救命恩人,除了月喚大哥以外,鍾家人一家子平素裡都拿她像菩薩一樣敬着的,這些話,鍾家人無論如何說不出口。阿孃聽李大娘不管不顧地說了出來,心裡頭頓覺快意不已,挪着小步子過來,站到李大娘身邊,伸頭悄聲問道:“她大娘,你路上累了沒有,要不是吃水鋪蛋?我去給你燒一碗水鋪蛋來?要幾個?”
小滿放聲長哭,霜降伸手去拉她妹妹,勸解道:“回去收拾好了再出來,在客人面前,披頭散髮的像什麼樣子?溫五爺不是躲着你,人家是出門去了……”
小滿把她姐的手甩開,逼視着月喚:“我知道,你怨毒了我,恨透了我,你恨我無心傷到了你,所以不叫五爺過來,故意把我和他隔開,讓我與他不得相見,是不是?是不是?不過是一點點血罷了,誰沒有?我還你,還給你便是了!”
因她回家後,將誤傷月喚一事隻字未提,是以除了月喚及她身邊跟着的三個人之外,鍾家人無人明白她這番話是什麼意思,都傻傻地盯着她的臉看,及至見她去搶月喚娘針線筐裡的剪刀,這才慌忙去攔。
小滿手快,趁亂把月喚娘放在門檻旁針線筐裡的一把剪刀搶到手,剪刀尖對準自己的手腕子猛紮了下去,一邊扎,嘴裡一邊哭喊:“不就是一點血麼!不就是受了一點小傷麼!血還你就是,還你就是!”手上鮮血一滴滴的滴落下來,她把血淋淋的手臂伸到月喚面前來,復又大笑,“看,看!月喚姐,姐姐,你看看,我已經不欠你什麼了!我還了你十倍還要多!”
霜降到這個時候也不拉小滿了,轉身就往外跑,跑到院中,撲通一聲跪倒,哭天喊地起來:“爹啊,娘呀!我苦命的爹孃啊!你們在天之靈,睜開眼睛看一看你的女兒呀!你女兒在人世間遭的是什麼罪呀!爹,你怎麼忍心拋下我們幾個,留下我們遭罪?你怎麼不把我們帶了去?你屍身無存,好生苦命,你留下的兒女,比你也強不到哪裡去哇,龍家一家門可是上輩子做了萬惡不赦的壞事,這輩子都泡在了黃連水裡,不得翻身——”
月喚爹聽不得這些話,眼圈一紅,把手中茶碗往桌上一頓,發話道:“小滿年紀小,你比她大,不能事事都與她計較。她也一心想跟溫老五,沒有法子……你去叫溫老五來把她領回去!”
怕自己女兒也受委屈,想了一想,與女兒推心置腹道:“你爹也是無法,她爹不在了,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尋死覓活。我這幾年已經把她的嫁妝銀子都存夠了,溫老五送了幾回禮來,除了拿幾匹布料出來做了幾身衣裳,其餘的我也都叫你娘收着,將來給她充作嫁妝……原本打算過了年,便給她說個好人家,風風光光把她嫁出去,誰料……唉!她在溫家那些事情,只怕已被傳了出去,在這四里八鄉的,已經找不到什麼好人家了,溫老五做出這等事情,壞了她名聲,也不能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做下這等事,就得……唉!”
霜降在院中哭着,卻豎着耳朵聽屋子裡的動靜,聽得公爹這般說,忙接口道:“正是!溫老五貓兒偷了食,佔了便宜,嚐了甜頭,就不能不管她!再說,她跟着你,和你在一處,有你照看她,我們也放心,不怕她被人家欺負。”說到這裡,忙又扮了一個笑臉,說道,“更何況,她說是看上了溫五爺,實則心裡頭也是因爲捨不得她月喚姐,捨不得你呀!你們姐妹在一處,多少的好!”
晉*江*獨*家